见她这般反常表现,狐嬉更是惊出一身冷汗,强压住心中的忐忑,斟酌了好久终于抬起头,“我之前在通天峰遇袭,被困冥兽城,是受狮谕冥指点才得以脱险。他现在已是冥兽城主,救我的同时,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您回答‘为什么’,并且许诺,如果能得到您的答复,还会派出冥兽军助我们挽回败局。属下认为……认为您和他之间的恩怨必定是有什么误会,如果能冰释前嫌,又能获得冥兽城相助,该是件好事才对,所以才斗胆来传话。”
“胡说!”妖王听罢立刻收起笑容喝住他,“他怎么可能帮我?他巴不得看我的笑话!”
“他为什么要取笑你?”狐嬉越发不解。
看着狐嬉的眼神已有些怪诞,妖王的情绪更加失控,克制不住地大吼起来,“这是我跟他的事,你凭什么问这么多?”
而狐嬉却感觉面前这个情绪化的妇人,明显要比之前一脸冷漠的君王要真实许多,心底的怯意悄然退去,淡淡笑道:“可是,属下却从他的言谈之中感觉……他似乎很记挂你。并且,他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很想念你的笑容!”
仿佛被话语击中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骄傲的灵魂极力伪装出的坚硬与倔强,一瞬间溃散开去,消逝无形。妖王伸出双手掩住嘴角的惊色,轻声问:“他真的这么说吗?”
未等狐嬉回答,她又有些神伤地垂下双目,不住摇头,口中呓语般地喃喃:“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应该是恨我才对。是我利用了他,害得他众叛亲离、流离失所,还背上昏庸无能、覆灭妖族的骂名。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骗了我。他肯定恨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原谅我……”
“属下不敢有半句谎言,他千真万确是这么说的。”狐嬉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暗想,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妖王和冥兽城中疯疯癫癫的城主,还真是出奇的般配啊!
眼见妖王仍是一副痴痴惘惘的迷茫神色,狐嬉想了想继续说下去,“狮谕冥领着从破阵平原追随而来的余部,潜伏在通天峰脚下多年。如果他还恨你,该早就攻进万化城,一雪其辱也是。而他却更名为冥灭,淡漠索居,不问世事,唯一记挂的只是你的笑容而已。你认为他还会恨你吗?”
“冥……灭……”低低吟念着这个名字,妖王的眼眸忽然清澈起来,仿佛掩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重新铺展开眼前,“生何辜,死何惘,冥冥苍生,轮回寂灭,皆如常……这是他最喜欢的词……”
“好词!好词!前一代妖王果然看得透彻!”刺耳的击掌声划破正殿中沉郁的气氛。
狐嬉惊讶地转过脸去,却见一袭黑衣的身影款款步入,身形不见有多大起伏,倒是后面一脸慌乱追赶上来的卫兵,即便跑得气喘吁吁也追撵不上。
“十方?你怎么硬冲进来了?我不是让你等等吗?”
“狐公子,你也让我等得太久了吧?”十方冷冷应道,目光却是直接向王座前的妖王扫去。
身后的侍卫终于追了上来,面色紧张地跪地叩首道:“属下该死,没能拦住他,请妖王恕罪!”
不料,妖王却一挥手示意侍卫们退下,凝视住身前一脸桀骜的男子,许久才淡淡道:“这首词,你读懂了?”
“呵呵,冥冥苍生,轮回寂灭,皆如常……不过都是在俗世间轮回,哪里分得出高低贵贱,种族血统?很简单的道理。”
“不错,他也是这样给我解释。”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容,妖王赞许地点点头,“不过,既然你明白这些道理,为什么又要与自己的族人为敌呢?”
“他们是我的族人吗?我怎么没觉得?”十方反问,眼光出奇的冷郁,“既然按词中所说,不必拘泥种族血统,那么只要同志者不就可以同谋了?”
“呵呵……原来你和我一样,只读懂了其一,不解其二。”妖王忽然又笑起来,眼光颇具意味地久久停留在十方脸上,“看到你就像看到了60年前的我,被复仇的欲念焦灼得不能自已。其实也不能怨你,即便是我,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沧桑也未能解脱啊!”
一听她此言,十方眼中闪过异彩,仿佛看到希望,急忙道:“那么就恳请妖王收回成命,让十方继续统领妖族大军,以解你心头纠结!”
“不可!”瞬间收回脸上的柔和,妖王立刻严肃地否决。
“为什么?”
“我已听烦了那些文官武将在我耳边鼓噪。”妖王不耐烦地一拂袖,缓缓向身后的王座走去,稳稳地坐正其中,满面威严,“不过,你放心,狮锐有几斤几两,我很清楚。你将做我副手,随我一同征战!”
原来是这样?!
心中郁积已久的纠结终于释然,十方诚服跪地,“妖王英明!”
“呵呵,而且……”尊贵的面庞浅笑着,缓缓转向一脸诧异的狐嬉,“而且,他也在等着我,不是吗?”
******
本就是万物凋零的隆冬时节,荒凉的西部高原早就沉寂无生气。夜色渐沉,孤独的万化城也安静下来。人们畏缩到自己的帐屋中,借着火光守候住一点点温暖,心中暗暗企盼,飘雪的季节快些过去。带着小小的希望渐入梦乡。
只是这城中数千顶帐中,还有位老人久久不能入睡。身上的伤痛早已麻木,可孤寂却如一柄锋刃,让冰寒的疼痛深深刺入老人历经沧桑的心中。
“狐嬉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啊?”虎狰狞吃力地睁开双眼,不住地向帐门处打量去。
“他是去参悟圣物,也许想不出结果,要多待些时日吧!你先睡吧,不要等了。”身边的妖族妇人轻轻拭去他额上的冷汗,眼中全是痛惜。
“唉……”深叹一口气,虎狰狞蹙紧眉摇摇头,“老婆子,我睡不着啊!一闭上眼就是满目的黑暗,我有点害怕。”
“都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一样怕黑吗?”妇人嗤笑一声,将桌上的灯烛拿到他枕边。
“不是,我怕我再也醒不来了。再也看不见你和几个孩子的脸啊。”老人说着眼光黯淡下去,空洞的双眼却极力盯住枕边的跳闪的烛火,不肯离开。
妇人的身体一震,眉目间霎时泛出哀愁,却是伸出手去用力握住虎狰狞的手臂,“别胡说!你这次不过是伤重了点,恢复的时间久点,但肯定会好的,肯定!”
看过妻子脸上紧张的神色,虎狰狞挤出一丝惨白的笑容,揶揄道;“呵呵,还说我呢,看你那个样子,好像我马上就要死了一样。放心吧,我还想再捏捏媚儿的小脸蛋呢!怎么着也要留口气。”
“你这个死鬼!都这个样子,还乱开玩笑!”妇人笑骂着,甩开虎狰狞的手,转过身去装作生气的模样。
不料,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虎狰狞安慰的话语,终于忍不住又悄悄扭过头来打量着。
昏暗的烛光下,床榻上被伤痛折磨地奄奄一息的老人,双目浑浊得已看不出眼光所向,饱含遗憾的眼波颤动着、颤动着,停住了……
“媚儿……”轻微得几乎消逝在风声中的呼唤,低低随着空气游移、飘散、磨灭……
帐中复归沉寂,只剩下妇人极力克制却哀痛满溢的双目和一盏明灭跳闪的烛火。
帐门缓缓拉开——
一抹火红的身影闯了进来。
第一百零七章 天葬
看见妹妹不顾一切地冲入妖族大殿,在卫兵的阻拦下挣扎着抬起那张惨白得几近透明的脸,狐嬉的心立刻被一股不详的冷冽毫无征兆地刺痛。
不知道是怎样奔回被哀愁笼罩的家中,只记得周围很静,死寂一般的宁静,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一声急过一声,却是一声沉过一声。眼前,万化城中的一切都全部消融在那一片茫茫白色中,看不清来路与去途,只知道路的尽头是阴霾,恐惧得迈不出脚步,却不得不沉重地踏向那吞噬一切生机的幽暗……
帐中,人群来来往往、出入频繁。毕竟是妖族最高统帅,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都该亲自上门来吊唁一下。但在狐嬉眼中,那些或沉痛、或凝重、或窃喜、或侥幸的面孔,混乱不堪地交织成一片不和谐的模糊光影,扰乱了帐中最后的宁静,让他的心情从未有过的烦躁起来。
“够了!你们都给我出去!”
所有游移的目光都停住了,人们惊讶地看着记忆里一向温文尔雅的狐公子,仿佛丧失理智般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伴着一阵嘈杂地窃语声,斑驳的光影渐渐消散。
“狐公子,请节哀!”最后一个离开的十方,轻轻拍了拍狐嬉的肩膀,眼光中流露出克制的沉重,由心而发的哀痛。
狐嬉记住了这个真实的目光,忽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如此信任这个离经叛道、背弃命运的男子。
奇~!帐中的一切都平复下来,包括狐嬉的心情。烛火明灭,黯淡中只有床榻上一袭白布覆裹的身躯还能看出模糊的轮廓。
书~!狐嬉缓缓走近父亲,轻轻拉开遮掩的白布。那一张历经岁月磨折的脸庞,已不再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褪了色的毛发静静地贴伏在脸上,全是安详。双目微闭,空洞的眼中,早已看不出逝者最后那一丝留恋的目光,如果不是看见他手中紧紧攥住的弹珠,狐嬉也不会知道父亲是带着遗憾逝去的。
网~!琉璃制的五色弹珠原本是他和媚儿幼年时最喜欢的玩具,随着成长早就不知道被丢弃到何处。没想到却被父亲珍藏着,握捏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狐嬉颤抖着从虎狰狞紧扣的手指间抠出弹珠,缓缓举到眼前。微弱的烛光透过廉价的珠子,突然折射出光华,绚烂异常,却五色分明——
湛蓝的明亮中,
一个娇艳的小女孩,向着倔强的少年抬起笑靥如花的面庞。
“哥哥,老虎是不是很凶啊?我听见他骂你了。”
“是啊,他发起狂来就跟吃人的野兽一样凶狠!”少年龇牙咧嘴,模仿出凶相,张牙舞爪地向妹妹扑来。
“臭小子,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呢!还不快去练功!”一个魁梧的身形从远处走近嬉笑的孩子,恶狠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却在少年走向练功场的背影后,露出会心的笑容……
昏黄的灯光下,
满眼恨意的少年伏在床上,任凭母亲用沾满药膏的手指摩挲在伤痕满布的脊背上。虽然已经是尽量轻柔的触碰,但看得出疼痛仍是潮水般袭来,逼得少年紧咬住被角,强压住眼眶中一波波喷涌的泪水。
待妇人安慰了几句走出帐外,却被一个目光焦灼的男人堵住,“伤得很重吗?我拿了药过来,你快给他敷上!”
“都是皮肉伤,没什么关系,我都给他上过药了。你呀,下手这么重,现在知道心疼了?”妇人笑着奚落了几句,温柔地挽过男人的手臂……
夺目的红芒中。
异变的凶狼张大狰狞的长吻,尖突的利齿闪着刺骨的寒光,紧盯着面前怯弱得已在颤抖的少年。
“自己去!”身后的男子冷冷道,对少年投射来的求助目光无动于衷。
得不到援助的少年,双手紧紧握住锋刃,凌厉而绝望地一剑刺下!
凶狼发出几声呜咽,软绵地倒地残喘,恐惧而疯狂的眼光渐渐黯淡下去。
“哦,我胜了!父亲,我胜了!”少年雀跃着转过脸来,看到的依然是那张严肃的脸。
忽然那张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色,身影跃突上前,也许是判断失误,竟然落在少年的身后。
“父亲,怎么了?”少年惊讶地问,还未转过脸来,就被一只坚实的右臂揽过肩膀拉住他向前走去。
背后的凶狼终于收尽眼中回光返照的锋芒,不甘地吐出最后一口气,锋利的齿间挂着几丝血肉。
也许谁也没注意到,那渐行渐远的两个背影中,拖后的那个极力将血肉模糊的左臂藏在身后……
……
父亲——
狐嬉再也控制不住心中极力压制的情绪,伏倒在老人渐渐冰冷的身体上。泪无声地滑落,却是全无泣声,面上是扭曲的笑容。
逝者如斯,按照妖族的习俗,野性的灵魂挣脱了躯体的束缚,远离杀戮与追逐,自由地去寻找下一个轮回,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不可以哭泣的!
可是这一条饱含希望的规则,却是无情地剥夺了生者痛惜过往的权利。这种不能发泄的痛,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深深体会了……
******
按照虎狰狞贵为妖族护国大将军的身份,鉴于其一生戎马沙场,立下战功无数,妖王下令全城民众大笑三日,以庆其转生之喜,并于三日后举行天葬。
而今天是天葬大礼之日。
几声雪霂鸟尖利的鸣叫,惊醒了伏在桌上的狐嬉。天又亮了吗?
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拉开帐门,随即被天地间的敞亮刺得伸手掩住脸。待好容易适应那片光亮,狐嬉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茫然向着天空望去。
难得没有飘雪,厚重了一整月的天幕也在昨夜凛冽的北风撕扯下,似乎轻薄了许多,仿佛可以看见一点蔚蓝穿过浅浅的晦涩透射出来。
也许过一会儿就能看见久违的阳光,正是适合天葬的天气。
原本是王族才可以享用的尊贵,可见妖王对虎狰狞的器重。虽然狐嬉宁愿将父亲的遗体掩埋在他生前曾经守候的黄土之中,尚存一息可以祭拜的念想。
万化城中央,高高的天葬架早在前几日就扫清了沉淀的斑驳,露出苍劲而古老的纹刻。三五只通体雪白的雪霂鸟正围绕着支架盘旋、嘶啸。
白色的精灵只是用尖锐的歌声,割破俗世与极乐之间壁障的使者,而真正的灵魂引导者——几只鹫鹰,早就在天葬架上飘扬的黑金旗帜召唤下,无声而来,潜伏在阴影中,眼中闪过鬼魅一般飘忽的光彩。
整齐的军人列队和熙熙攘攘的百姓人群,从四面八方簇拥着聚集过来,围拢在天葬架下。每个人都静默无声,可脸上却带着夸张的笑容。谁也没注意到,半空中还有另一双眼睛,惊异地注视着下面的情景。
躲在高空中的少年,从地面看去就像是云层里一个不起眼的黑点。但见下面人群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城中的古怪支架上,少年壮起胆子,悄悄将下些高度。正是异羽!
通天湖一役后,异羽回到程啸空的营中,本是授命驻守在剑仙城南元江旁防御,可连续半月的静候待命,让少年本不平静的心更加焦躁起来。
想到妖族,他自己都不明白心中到底交织着多少复杂的情绪。见过穆野在通天峰遭受的劫难,他恨得难以名状;而在通天湖畔邂逅的那个背影,又让他彻底地迷惘;况且心底还隐隐有一丝难以自控的情愫,时不时随着心情的起伏,涌起又退却。
诸多的纠结,逼迫得他终于克制不住,决定冒险到万化城一探。
异羽凑近才留意到每张脸上怪诞的表情。
这是要做什么?是什么古怪的仪式吗?
四个妖族士兵抬着准备天葬的遗体,缓缓踏上高架下的平台。祭奠的火焰在平台四周点起,燃烧着冰冷的空气中的悲凉。
后面跟着几人,均是黑色斗篷从头裹到脚,看不清面容。按照惯例该是虎狰狞的亲眷。
待几人在平台上站稳,在祀官的指示下,虎狰狞的遗体被士兵从覆裹的白布中取出,扯开遮蔽天体的衣衫,束上高高的天葬架。
“颠沛尘世的灵魂呐,你将以降临的姿态回归虚空。悲悯的神明呐,请用你仁慈的双手,去迎接这个迷失方向的灵魂,指引他,改造他,让他找到下一段宿命的降临吧!……”祀官跌宕悠扬的唱吟声中,一直潜伏在阴影里的灵魂引导者们,按捺不住地附和起来,却是嘶哑的低鸣,让人听了不寒而栗地心悸。
“慢着!”黑衣人中突然站出一个人,伸手捋开头蓬,露出苍白而坚冷的面庞,是狐嬉!
“你要做什么?神圣的仪式不能被打断!悲悯的神明呐,请宽恕这个被悲痛吞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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