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外,百万兵马队列整齐,无人乱动。
容凌虽然小,但是极其精神,不见困意,一双小眼睛有神地盯着半空,小脖子仰着,也不见累。
一夜似漫长又短暂,无人算计时间流逝,只关注着半空中那两个人影。
晨起的第一缕阳光滑出天幕,大地在经过了一夜黑暗之后重见光明。金色的阳光灼然照耀五洲,帝京城沧桑的城墙被踱上了一层金色,全部被洗礼。
这一瞬间,有一个人影从半空中失了重心急速坠下。
明黄得刺目!
有一个人影从半空中飘然落下。
玉雪山之雪般清华!
一日一夜,高下分出。
“天逸,你去接他吧!”云浅月对后面马车中的夜天逸轻轻开口。
夜天逸在她话落,天青色锦袍的身影瞬间飞出车厢,向半空中迎去。
夜轻染这时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极其轻浅,夜天逸在快接到他时,听到这句话,身影僵在半空。
不过是瞬息之间,“砰”地一声,夜轻染重重地落在了地上,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
夜天逸紧随着他落下,踉跄了一步,才堪堪站稳。
天圣兵马发出惊呼声,面色大变,但因早就得了皇命警告,无人离开队列上前一步。
慕容大军的兵马无声无息,没一人出声,这一刻,即便容景胜了,他们所有人都发不出欢呼声。即便夜轻染败了,他依然是天圣最顶天立地的帝王,依然是天生骄傲的夜轻染。
这一场战役的输赢早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江山基业万里锦绣背后这两个堪当棋逢对手的绝顶惊才男子。
史册注定会将今日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
容景轻轻落在地面上,站在了夜轻染的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即便他父亲赢了,容凌也没发出半丝欢喜兴奋的声音,而是纯真的眸光看着夜轻染,孩童的眼睛在血染的鲜血中分外清澈。
这一刻,万籁俱寂。
夜轻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许久,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困难地偏过头,即便鲜血染红了他的眉眼和明黄锦袍,依然不损他的轻扬贵气,他盯着容景看了片刻,对他虚弱地一笑,哑声开口道:“弱美人,你赢了!”
时光一瞬间被拉回记忆,两人分而食之汗血宝马,两人互相毒嘴,他都称呼他弱美人。
若不是命运作弄,各自为谋,他和他一定会成为肝胆相照的兄弟,交浅言深。
可惜如今,只能是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躺着。
“我是赢了!”容景看着夜轻染,月白锦袍纤尘不染,与夜轻染身上满是血污形成鲜明对比,轻轻还剑入销,淡淡道:“你输得不是武功,而是心魔。”
夜轻染忽然笑了,哑声道:“你竟然能跑我心里看到我心魔了?”
容景移开视线,不再看他,目光看向帝京城被金色光芒洗礼的城墙,语气温凉,“你我都有心魔,我的心魔是清风明月,河山锦绣,你的心魔是无可奈何背负的责任和爱而不得。如此落差,便也注定了你的败,我的赢。天壤之别。”
夜轻染费力地偏转头,也看向帝京城被金色阳光洗礼的城墙,眸光幻灭。须臾,他一笑,“你说得对!”话落,又转过头,看向云浅月和容凌,对容景道:“将你护在手心里的女人和孩子借我说会儿话吧!”
容景默然片刻,对云浅月和容凌招招手。
云浅月抱着容凌向他们走来,她脚步轻浅,落在地面上,绣花鞋半点儿晨起的雨露不沾,迎着霞光,清丽的容颜和她怀里纯真孩童如画的脸庞成为了百万兵马为背景下最特殊的存在。
所有人的目光聚在这一对母子身上,他们的身上似乎带着温暖的霞光,挥去了刚刚那一刻臻默于历史长河的血色,让看到他们的所有人跟着暖了起来。
不多时,云浅月来到近前,站在容景身旁,静静地看着夜轻染。
容凌乖巧地窝在母亲的怀里,似乎分外懂事儿,不吵不闹,也静静地看着夜轻染。
“小丫头,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夜轻染微笑地看着云浅月,眸光轻轻飘忽。
云浅月微微偏了偏头,眼中某种微微泄露的情绪在她一偏头中隐去,她看着夜轻染,摇摇头,“没有太难看。”
“这个小子为何不像你?”夜轻染看向容凌。
云浅月对他笑笑,目光多了几分因为提到容凌的温暖,轻声道:“他是有些地方像我的,比如闹腾劲,这点儿不像他父亲。”
夜轻染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要抱容凌,但是终究是抬不起来,他遂放弃,晒然一笑,“我一直就知道你这个小丫头比别人天生命硬,这次能硬得过苍天活着回来,也算是全了你的意。”
云浅月不置可否。
“帝师算出夜氏气数已尽,皇伯伯抓住了我这棵救命草,以为我能挽回夜氏不灭。”夜轻染忽然轻轻地笑了,“他到死也看不透,江山不过是夜氏一代代的心魔,帝业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盗来的东西,终究不是自己的,守也守不住。”
云浅月想起老皇帝到死不忘江山,死前布置了死后棋局,一片默然。
“一个个夜氏的人在这一条路上走,哪个人又幸福了?不是被刀锋血刃埋葬了尸骨,就是被魔心吞噬了灵魂。”夜轻染声音微微飘渺,有一种山河在他面前永寂的灰凉,“最早而死的是清婉,她是束缚云暮寒的棋子,棋子到死也要发挥她最大的价值,之后是夜天倾,再之后是……”他咳了一声,声音微微断续,几不可闻,“如今终于到我了。”
云浅月手微微攥了攥,低声道:“你可以不死。”
夜轻染闻言忽然笑了,血色在他脸上散开,金色融合血色,有一种曼陀罗的华艳,虚弱地反问道:“我如何能不死?我怎么能不死?”
云浅月唇瓣紧紧抿起。
“皇伯伯将江山帝业托付于我,夜氏最后的江山总要有夜氏的人血祭。别人都没有资格,只有我有。”夜轻染眸光昏暗了下去,似乎有再也睁不开之势,“我的血,才能血祭夜氏,洗刷百年之罪。”
云浅月默然。
“我知道你来生又许给了他,这一世争不过,来生便也不争了,我的力气早已经用完了。这一辈子,能得你在荣华宫种了几日牡丹,也算值得,来生……没有来生也罢。”夜轻染语气沉沉浮浮,目光昏昏暗暗,眼前渐渐模糊,看着云浅月,似有无限眷恋,低声问,“小丫头,我死了,你会哭的吧?”
云浅月忽然偏过头,不看他。
“别哭……”夜轻染看着她,“今日是我败了,我若是不败,死的就是你身边的男人,你该恨不得我死,我死了你该畅快才是,终于没有人能挡着你们的路了。从今以后,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个江山你们做主。”
云浅月忽然闭上了眼睛,任眼前一片黑暗。
“弱美人,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可好?”夜轻染用最后一丝眼底的微光看向容景。
容景看着他,“你说!”
“我死后,将我挫骨扬灰吧!”夜轻染提出要求。
云浅月猛地转回头看向夜轻染。
夜轻染再不看她,盯着容景,“我似乎没求过你什么……”
容景微微抿唇,沉默片刻,点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夜轻染似乎想露出笑容,但嘴角刚刚蔓开,便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刻,天圣士兵齐齐跪倒在地,无数人沉痛落泪。夜氏不得天下百姓之心,但是夜轻染却是一个好的帝王,他的死,不是因为个人无能,而是天下大势所趋。
慕容大军所有士兵也齐齐跪在地上,虽然无人落泪,但是给予这个末代帝王足够尊敬。
玉子夕脸上难得地露出悲悯。
夜天逸仰头看天,神情悲中有哀。
云浅月终是忍不住落下清泪,一滴一滴,与地面上的鲜血汇合在一起。
她知道夜轻染会死!
夜轻染从在半空中坠落时,夜天逸去接他,他虽然受了容景重创,但是容景剑下留情,他不至死。但是他却自己选择了死。
他对夜天逸说的那一句话是,“我以我血全夜氏!”
夜天逸才堪堪顿住,再也伸不出去接他的手。
夜轻染如此高傲,夜氏与他共存亡,他生来就是天命为龙,自小得帝师培养成夜氏接班人,老皇帝全部心力都压在夜轻染身上,德亲王府一门为夜氏鞠躬尽瘁,他的皇伯伯死了,他的父王母妃死了,他的妹妹死了,他还如何会败了江山存活。
人,生有高傲者。
人,死也有高傲尊贵者。
夜轻染既是前者也是后者。
他不是夜天煜,皇室对不起他,毁了他的姻缘,他恨夜氏,可以活。他也不是夜天逸,皇室也对不起他,毁了他的母族,虽然将他抬到高处,但也无非是别人的踏板,他也恨夜氏,所以,可以活。他也不是夜天赐,小到不知江山,不知爱恨,可以活。
他谁都不是,他是夜轻染。
夜轻染只有一条路,若不是和江山永存,便是与山河永寂。
这是他的命!生而知荣,死而之果。
天空忽然飘起了雨,又是如昨日一般的轻盈细雨,一点点地洗刷了他脸上的血迹,露出他轻扬俊美的眉眼,一如曾经,他潇洒不羁含笑,纵马飞驰,一如曾经,他少年风流,衣袂轻扬。
轻雨洗净了他身上的血,他干净再无污垢。
容景忽然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轻轻挥手,盖在了他的身上,须臾,他转身,将云浅月和容凌抱在怀里。
云浅月终于哭出声。
容凌也忽然“哇”地一声哭了。
本来沉痛落泪的天圣士兵无声落泪,此时见云浅月和容凌哭出声,也忍不住痛哭失声。
京城外,一片哀恸。
《天圣·末代江山志》记载,天圣一百一十九年八月五日,天圣末代帝王夜轻染陨,在位一年零六个月。
这里用了一个陨字,代表帝星陨落。据说是得新江山之主容景亲自提笔,改帝王崩为陨,摆脱历代帝王逝去庸俗统称,赋予他高于历代帝王之地位。
《天圣·末代江山志》除了记载一个“陨”字,还记载了一句话。据说由帝之后云浅月提笔,笔曰,“染尽江山色,不及一人歌。乾坤九州事,生前死后轻。”
关于天圣末代帝王,由一代新开国帝后亲自执笔做记后,后记史官再无人多加一个字。
夜氏江山彻底倾覆,一颗陨石落下,九州以他的血打开了新的篇章。
当日,因夜轻染遗言,天圣五十万兵马不再起兵战,尽数归顺容景。
帝京城百年之后重新赢回了他的主人。
百万大军齐齐尊容景为帝,迎接其入帝京城。容景并没有如历代得胜的帝王一样前往皇宫,而是带着云浅月、容凌和一众亲随去了荒废一年有余的荣王府入住。
弦歌、青裳带领一众亲卫先一步到达荣王府,半个时辰内,荣王府阶前扫尘土,碧瓦无一尘。恭迎世子、世子妃、小公子回府。
夜轻染被抬去了夜氏皇宫,暂且安放在皇宫的金殿,等待择吉日按他遗言处置。
朝中文武百官有数名老者自刎于府邸,比如孝亲王、比如钦天监的几位忠于夜氏的老臣,其余文武官员都留在府中,静候容景安置。
云王府并没有在这一场大战中被波及,云离和明珠郡主安然无恙。当日,云离便带着明珠郡主前往荣王府探望。
冷邵卓在府中为父亲挂起了白帆,他不能阻止自小爱他如掌中宝的父亲对夜氏尽忠之心。孝亲王妃似乎早有预料孝亲王会走这一条路,并没有太大伤心,也没有自杀殉夫。比起爱孝亲王,她更爱她的儿子冷邵卓,冷邵卓未娶妻,她自然不可能撒手人寰随夫而去。
孝亲王府一直唯夜氏马首是瞻,孝亲王一直以来除了一张附和的嘴,没真正为夜氏做过什么,但是如今孝亲王终于走了一条真正忠于夜氏的路。他的命,与夜氏一同消亡。也算是令人肃然起敬。
南凌睿的大军与容景合于一处,由顾少卿、沈昭统领,退出京城十里,安营扎寨,等待新帝登基之后调遣安置。南凌睿则做了甩手掌柜,扔下大军,带着洛瑶进了城。
荣王府内,并没有欢腾热闹。
容景进城前下了几道命令,进入荣王府后,便再未有命令传出,陪在云浅月身边。
云浅月亲眼见到夜轻染在她面前闭上眼睛,虽然知道这是他最好的结局,他自己甘愿选择的死,也是她一早就料到的结果,可是亲身经历依然哀默心痛。
她总会想起那个策马飞扬的少年。
总会想起清泉山烤鱼时的画面。
那时,彼此年少,她没有算计,他没有阴暗。清泉山,山清水秀,半枝莲静静盛开。
美好在时光中远去,刻下了那一刻的身影,永不泯灭。
容凌也是一日夜没有睡觉,年纪太小,累得疲倦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紫竹院风月清静,紫竹林一如从前,沧桑中透着卓然挺拔。
南凌睿和洛瑶走进荣王府,无人拦阻,直奔紫竹院。二人脚踏在地面上,声响虽然很轻,但在肃静中极为清晰。
凌莲、伊雪守在房门口,见二人来到,齐齐恭敬地见礼。
南凌睿摆摆手,当先迈步进了房中,洛瑶紧随其后。他普一进入,目光第一时间在房中搜寻了一圈,当看到那睡在床上的小小的人儿,顿时眉开眼笑地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道:“小容凌,你大舅舅我来了!”
沉寂哀伤的房中因为他的出现,突然平添了几丝轻松喜剧的色彩。
云浅月回过神来,看向南凌睿。
只见南凌睿来到大床前,不管容凌是否睡着,大手将他猛地抄起,高举着转了一个圈,须臾,在他粉粉嫩嫩的小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想大舅舅没有?”
容凌实在太累了,即便被他举起来,他依然呼呼睡着,不醒来。
洛瑶快步来到南凌睿身边,对他嗔道:“他睡着呢,你小心吵醒他?有你这么当舅舅的吗?他都没见你的面,怎么想你?”
“这个臭小子,怎么睡得这么熟?”南凌睿看着容凌皱眉,这睡熟的样子,雷打不动,恐怕将他卖了他都不知道。
“他一日夜没睡,困得极了。”云浅月想扯出一抹笑,奈何无论如何也扯不出来。
南凌睿闻言似乎这才看到屋中还有两个人,看向云浅月,顿时眉头更是蹙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云浅月沉默以对。
南凌睿似乎想起来什么,突然嗤了一声,“你是为夜轻染的死而难受?”
云浅月默然,她不是圣人,不是神人,不是仙人,她是人。即便她早就想推翻夜氏,即便夜轻染有些事情做得是让她不喜,但还不至于到想他死的地步。她总觉得,他应该还有一丝余地,应该可活。德亲王府和夜氏祖祀的人肉白骨和刑具累累在目,他也该是恨夜氏的,但是终究他选择了与夜氏同死,以他的血全了夜氏江山。
他不止全夜氏江山,也同时是全了对她的情吧!
夜轻染想要她永远地记住,哪怕没有来世,他也永远地在她心上刻下了烙印。
死者已矣,生者久哀!
“爱而不得,江上不守,他又能如何?只能死!”南凌睿看着她,正色道:“百万兵马为其哀,江山为之落旗,百姓自发披麻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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