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若叶苦笑一声,再无话说,扭过头拿起几上的点心往嘴里乱送,味道理应香甜,他却难辨其味,只一心抑制眼中涩痛之感。
当晚直到夜半时分,铁铮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窗上响起轻轻的敲击之声,似乎是若叶小声唤着他的名字。铁铮亦不吃惊,料想若叶是想说些告别的话,也就轻手轻脚去开了门。
若叶面色平静,穿一身纯白衣袍,微微月光映得他犹如画中佳人、美丽绝伦,竟不似人间所有。
铁铮将若叶让了进来,关好门扉便待掌灯。若叶却一口吹熄他手中灯火,轻声道:“铮哥哥,我只待一会儿就走……抱抱我好吗?”
纵是铁石心肠,听见这样言语也要心软,铁铮心知不妥,身却已被若叶冰凉的小手牵至床边。若叶紧紧抱住他伟岸的身躯,好半天没有开口,但铁铮胸前衣襟渐渐湿了一片。
铁铮只觉心中一阵绞痛,微颤的手掌不由自主抚上若叶的脸,温热软滑的肌肤和着满面泪水都在他掌握之下,他仍是无言相劝。
过了一小会,若叶拉着他的手来到衣襟之间慢慢下滑,铁铮凛然一惊,抽回手掌,若叶却径自脱衣,黑暗中只听得若叶平缓的语声:“铮哥哥,我只要这一晚便够,以后再也不会纠缠你了……你若不肯,我就把我们过去说的话告诉所有人,坏你名声。”
铁铮陡然间气得站起身来:“万万不可!你怎能如此自甘堕落,学这些卑鄙伎俩?”
若叶凄然笑道:“是我厚颜无耻,铮哥哥,你便答应了我吧,否则我明日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若叶,你这是何苦?天下间温柔娴淑的女子不知凡几,你对我只是一时迷惑……”
“你不答应?那好……我走,只要你明日别后悔。”
“……你……好,我答应你!今晚之后你我再无瓜葛!我宁愿……宁愿从来没有你这个师弟!”
铁铮先前的怜惜之情全化作一腔气愤痛心,真真想不通若叶怎会做出这种事来。狂怒之下心志再不可自控,伸手便打了若叶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在静夜听来尤其清脆,若叶整个身体都顺势倒在了床上,却既未呼痛亦未流泪,只是默默除去了身上最后的遮蔽。
铁铮目力虽好,也看不清若叶此时的表情,唯有那具已经完全赤裸的躯体在微弱光线下展现出朦胧的线条,入耳的全是两人一重一轻的呼吸。
夜,流逝在黑暗而漫长的疼痛里,每一次等待、每一次守望,伴随带泪的呻吟一点点消散无迹。这是愚蠢的别离,然而是唯一的印记,将这夜残酷的月光深刻在心上,从此不再交集。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朦之际,铁铮从短暂的睡眠中突然惊醒,枕榻间留下的气息令他恍惚失神。起身收拾床铺时,他愣愣看着被褥上留下的粗暴证据,如此一大团暗红的血迹,看在任何人眼中亦会触目惊心。他心里又怒又痛,更兼烦躁不堪,顺手将挂在墙上的宝刀取了下来,对著被褥乱砍一通,直到满床都变成碎布仍未住手。
发泄了好一阵,他颓然扔刀在地,身子也随之慢慢坐倒,靠着床沿轻轻发起抖来。
过不多时,门外有人唤他,他才勉强应了一声,草草收拾了房内的荒唐再出去梳洗。
此后几天他都未再见到若叶,只听得好友魏清言时时提起若叶之名。说道若叶前日夜里受了风寒,病得不轻,连着两三天都无法起身,可急煞了一大帮爱惜他的师兄弟、新朋友,当然还有魏清言他们父子。魏万全已派人下山请了名医来出诊,开了好些苦极的良药,若叶那几个自京城而来的家仆也是小心翼翼、日夜伺候著,生怕小主子人未到京城就拖垮了身子,因此上还要好好修养几天方准备动身。
铁铮次次都是无言听之,并不表露半点关心,魏清言邀他同去探望他也是次次找了借口推开,清言亦无他法,只得叹息著离去,待到下次相见却又提起若叶如何如何。但任凭他用尽手段、舌绽莲花,铁铮仍是无动于衷,至多蹙著眉头说声“得罪”便即一个人走开。
谁也不知道,后山那颗随风摇曳的大树下,有人夜夜狂舞双刀,每次一练就是两三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明才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悄悄回到房中。
八、
连着喧闹了五六日,山上宴席才慢慢散了,各派好手分时陆续下山,只有万全帮众还要多留几天。
若叶身子渐好,也选在天朗气清的一日离开短刀门,为他送行的人居然不少,唯独没有他最想见的那一个。自那夜之后,他原没指望铁铮还会见他,只是临走前不免发起傻来,明知脖子望酸了也是枉然,人坐在竹轿上也忍不住频频回头。
别的人只当他舍不得离开久居之地,只有两人知他心意。魏清言心下不忍,小声安慰了他几句,他自然充耳不闻;林远道亦别无他法,只看得暗自神伤。若叶那晚半夜出门,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若叶回来后大病一场,料得是为铁铮无情所致,他身为父亲心中自然痛楚难过,却也盼若叶可就此死心。
众人脚程甚快,若叶在颠簸的山路中咳嗽起来,林远道问他可要休息,他犹豫着回头再看了几眼,终于缓缓摇头道:“走吧……”
魏清言看他面色之黯淡憔悴比前几日更添三分,不由得冲口说道:“若叶,我去把铁兄弟叫来可好?你先休息片刻……”
若叶惨然一笑,淡淡道:“不用了,待会儿劳烦你带个话,帮我告诉铁师兄一声……若叶已心满意足、此生不悔。”
说完这句话,他语声稍顿,抬起头对着那些师兄弟道:“众位师兄弟也请回吧,若叶他日归来再好好陪你们说话,以前我那等无理蛮横……真真太对不住你们。”
此言一出,好几个师兄弟都红了脸,若叶从未对他们如此和颜悦色,竟颇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众人七嘴八舌的说了些道别赠语,都交待他快些养好身子、有空便回来瞧瞧……若叶微笑着一一回应,一张苍白的脸在阳光照射下也回复些许血色,更显娇美无比,教身边众人都是心中一颤,不敢逼视,不得不移开目光。
只有若叶自己浑然未觉,转头对父亲说道:“爹,您也回去吧,他们会照顾我的。”
林远道抚了抚他头发,摇头道:“我多送你一会儿,再陪你说会话。”
见他们父子离别在即,定不喜旁人打扰,魏清言便带了众人离去。临走前笑嘻嘻的拍上若叶的头:“小若叶,你要好好保重,魏叔叔以后去京城找你!”
若叶脸上一红,不知是羞是怒:“你才不是我叔叔!”
林远道一直送下山脚,一路上唠唠叨叨说了好多话,无非是交代若叶注意礼数、养好身体、要听外婆和众位亲人的教诲、不可仗着财势胡作非为……若叶一一应承,很是乖巧,与平素任性大相径庭,更催促父亲快些回山休息,不用再送。
林远道看着若叶突然间懂事了许多,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欣慰欢喜之余又有些唏嘘感慨,只愿叶家上下可好好照顾若叶,不似他这个没用的父亲,半生漂泊奔波也换不来儿子的健康之体,更因自己久不在家而喜欢上同为男子的铮儿……如自己能时时照看若叶,定不会弄至如斯田地。
铮儿身负重振门派大任,这次又夺了那少年英雄大会的魁首,他日在武林中自是前途不可限量,怎能与若叶有半点瓜葛?他原本不舍将若叶归还叶家,却实在不想若叶再执迷于此,若叶对铮儿迷恋虽深,毕竟年纪尚小,起初是放不下的,时日一长也就淡了。京城里多的是名门闺秀、小家碧玉,若叶哪能不动心,到时娶得贤妻,往日的糊涂便不再牵挂。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只能这般想了。
若叶见父亲眼神停在他面上许久未曾开口,料想是对他放不下心,便拉着父亲衣袖大声道:“爹,我已经长大了……就送到这里吧,你有空的时候给大师伯送送饭、聊聊天,他一个人待在后山很可怜……”
林远道点点头待要离去,走了几步却又折返,压低语调对若叶道:“……答应爹,忘了铮儿,将来千万别像你七师叔那样。”
若叶呆怔半晌方才低头苦笑:“爹,我不会的……其实……其实七师叔当年也未必开心。”
林远道凝视若叶颤动的头顶,心下好一阵难过,嗫嚅半天也只是叹了口气:“你知道就好……去吧,别忘了我对你说的话。”
若叶让人放下竹轿,慢慢跪倒父亲身前:“爹……你要自己保重,若叶就此拜别。”
语声一落,若叶又磕了三个响头,之后坐上竹轿便即让人前行,再没有回首看上一眼……无论回不回头,以后的路都只剩他一个人面对。
京城,应是人潮如涌、繁华锦绣,为何他竟没一点儿欢喜之心?若能重回幼年时野花盛开的草丛中,他宁可永远不能长大,就倒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微笑著睡去,直到天黑、直到天亮、直到化为一堆苍苍尸骨,相必要比现在开心得多。
路一天天往下走,若叶每天都是呆呆看着路边风景,身边众人待他极好,吃的用的与从前大是不同,光是新衣新鞋就添置数套,更衬得他风姿如玉。他平时进食胃口也还不错,不辨菜色提筷便吃,只是无论何时神色都甚为平淡。有时微微一笑,眼光中却殊无开怀之意,不过是对身边哄他的人以礼相待。
队伍中领头那人是叶府的三管家,年纪与他父亲相若,对二小姐叶凝霜昔年云英未嫁时的风采极为熟悉。初见若叶,他惊讶至极,小少爷的面貌与二小姐竟有九分相似,任谁见了也会心摇神驰……想当年,叶家的二小姐才貌双全、声名远播,乃是全京城第一美女,自小与外省名将之子定下婚约,送嫁时的风光排场便连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更有许多王公子弟暗自伤心。谁料想在送亲途中遇上强人,被两个江湖草莽所救……最后二小姐被逐出家门、一去不返,老爷从此不准人提起此天大的丑事。叶家财雄势大,只可惜人丁单薄,老爷一妻四妾也没得上一个男丁,嫁出门的小姐们却个个都生了小少爷。老爷上月过世,夫人终于派了他带人来接小少爷回家,可怜小少爷在那什么短刀门过了十几年苦日子,却长得那么像二小姐,美貌绝世、贵气逼人,又是个男儿身,只要改回了叶姓,仍可为叶家延续香灯。
若叶对母亲昔年之事所知不多,听得管家说起自然有心询问,那三管家只顾神往二小姐当年的才貌气派,半点不提林远道这个便宜的二姑爷,若叶丝毫未觉其中轻蔑,只在心里暗自想道:“母亲家世这般显赫,却心甘情愿跟着爹受苦,其他人再好也都不理,情之所钟便应如此。”
待管家说到改姓一事,若叶好不明白,茫然问道:“我为何要改姓叶?我父亲明明姓林……”
管家絮絮叨叨将前因后果说了好久,态度里慢慢露出看不起林远道的意思来,若叶起初还在怀疑,再听到后面简直如坐针毡,但觉心中一股狂怒直冲脑门,气得一掌拍上身前的桌子:“你住口!”
那管家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立在一边,若叶身子颤抖著也站了起来,径直往客栈外走去,但只走了几步就忍不住气息翻涌、眼前发黑,“咚”的一声倒在地上,朦胧中听见耳边一阵喧闹,身子被人七手八脚用力抱起,之后的事便不太记得了。
九、
自那日昏迷之后,若叶偶有醒来,却只是面无表情的睁开眼,过不多时又再昏睡。众人留在客栈之中住下,守着若叶小心照料,名医名药也用上不少。前来诊治的大夫个个都是面露难色,说道这位少爷天生体弱,心肺间很有些毛病,冬春季节犹需好生护理,不可发热咳嗽、更不可疲累过度,若心智上受了刺激亦是大大不妥。药石之效只治得眼前,此病却须时时照看。
到得第三天,若叶总算回复清醒,管家自是再也不提那日之言,只求小少爷安心养好身子尽快上路才好。若叶说道要回短刀门去,众人或软语相劝、或长跪于地,好不容易哄得若叶点头答应。
耽搁数日,一行人走走停停捱至京城,刚进城门便有一辆豪华之极的马车迎来,将若叶径直接至叶府。宽阔的长街上虽是人山人海,见了这架马车也纷纷让道。若叶好奇撩起布帘向外探看,早被几个地痞远远瞧见,瞬时间三魂不见了五魄,一个个站在当地呆如木偶;也有些打扮妖娆的年轻女子媚笑着向他看来,神态间满是春情无限。
若叶红著脸放下布帘,心中不由得一阵恼怒,这京城里怎的尽是无礼之徒,便连女子也这般不知避讳。从前听父亲说女子温婉矜持,今日一见倒大不相同他哪里知道,身份尊贵的夫人小姐岂会轻易抛头露面,他所见的不过是几个烟花女子罢了。
到得叶府大门前,两侧围墙延伸无边,若叶也未细看,只跟着迎接的下人进入正厅,一大帮男男女女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认亲,他竟是应接不暇,正头晕目眩之间又有人将他带了出去,道是老夫人卧病在床,不能亲自起身,等待他归来却已有多日了。
跟着众人在偌大的庭院中转了好几个大弯,进了一间飘满药味的房间,内里摆设虽甚是华丽,却只更显床上的老妇病容憔悴。那老妇一见他便由人搀扶着勉强坐起身来,眼神直直盯上他脸,两只枯槁的手也是紧紧握住他不放。若叶见那老妇满脸皱纹,只眉目间依稀看得出当年美色,心中半是窘迫、半是怜悯,也就没挣开来,嘴唇动了几动,这“外婆”二字一时间却是叫不出口。
房内人数一多不免略显嘈杂,一个美貌女子遣退众人,只留了若叶和自己。若叶正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那女子便微笑道:“若叶,还不叫人?方才人多口杂,现时你可要记住了,我是你母亲最小的妹子凝玉,也就是你五姨……娘,你看若叶,跟二姐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可比我像多了。”这后半句自然是对那老妇说的。
若叶先前看见这女子已觉似曾相识,却又是从未见过,此刻方才恍然,原来她面目五官竟与自己有六、七分相像,听得这番话不由得又多生了些亲近,便红着脸叫了声“五姨”。那老妇似未听见旁人说话,只一径看着若叶,嘴里喃喃低声道:“凝霜……凝霜……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若叶骇然转过头去,那女子俯身在他耳边轻轻道:“若叶……她这几天病重得有点认不清人,就由她去吧,别的事待会儿再跟你说。”
那老妇含含糊糊说了会话,神智却又清醒了些,拉着若叶问他从前生活如何、何时生辰、还记得不得母亲的样貌声音,若叶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精神也自不佳,长途劳顿加之身体虚弱,面上不觉露了疲态。凝玉见他如此,便劝了老夫人躺下休息,将他带往早已准备多日的卧房,一路上教他记清路途,也交待了些府中近况。
凝玉与夫君原本另有府邸,父亲过世后母亲又病重,不得已方才入住叶府掌管事务。夫君刘元啸在京中身居要职,公务繁忙,这段日子却要顾着叶府忙里忙外,也是心力交瘁,现下身有公务,到晚间再为若叶接风洗尘。
若叶只盼着安静休息,待要推辞却怕失礼于人,也只得微笑应了,但觉心中疲累不知凡几。虽然一想到从此后要住在这里仍是茫然无措,但离去这里又能去哪里?不过无论如何,若再有人提起要他换姓改名,他亦会离开此地。
拒绝了下人的伺候,若叶自顾自进了房间。房里自然布置得华丽精美,虽不知房中摆设到底值多少银子,光是身下躺的那张床便柔软舒适之极。床边帷幔虽色不鲜艳,那质料却是触手滑腻、熠熠生光,若叶好奇的摸了几下,仍想不出此乃何物所织,不知不觉间打了个呵欠,也就懒得再想,随着睡意倒头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