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吧。阴深深的天空,像是马上就要下雨的危险。
沢田没有回到教室就走了,顺便把金子和上林也一起带走。
和久从后面的座位看了一下在前面读着书的身影。不管周围的人都走了,发出什么声音,旁边的人说的是什么话,读着书的背影还是一点都不关心。
过了一会,读书的头斜歪着,把书放下后趴在桌子上就不动了。
和久站起后便走到了他旁边。在旁边站着,或是把前面的椅子拉开,船桥都没有醒。悠慢的呼吸和稍微动着的肩膀代表着他正在熟睡。和久随便拿起了和上的书。是岛崎藤村全集的其中一卷,翻着看了看,在最后一页用硬质的笔法写着一个“F”。把书和上,放在船桥旁边,看着他的睡姿。
在睡觉的他并不像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像想不到他是那么难接触,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的人。不论是书后面写着的字还是他本人,都是那么坚硬,难接触,又带着刺。不过却忍不住想接触他。
为什么会这样呢。现在,甚至想留下来看着他。平滑的脸,和代表他的坚强的长长的眉毛。说着父母死了也不会哭的无情的嘴。跟良子不一样的清洁的美丽。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脑中浮出的全都是问号。
突然想吻他。吻向那薄薄的,温柔的樱色的唇。伸出手指碰了一下他的唇。能感觉到柔软的气息。那一瞬间,闭上的眼睛睁开,看着和久。像玻璃球那样明亮的黑眼睛。像要被吸进去那样看着对方。说不定那只有几秒。也可能更长。对着他纠缠的眼神,胸口痛了起来,心跳也变快了。接触着唇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他的嘴画成一抹笑容。
“有田学生。”
名字被叫到。只是那样就似乎就够了。这是什么呢。这种感觉是称为什么的呢。
“怎么了呢?”
“没什么。”
光是说话就感觉很紧张,却有一种奇怪的高兴的感觉回旋着全身。
“跟你每次都一起回去的那些朋友呢?”
“回去了。”
“有田同学不走吗?”
为什么没有走呢?耳边传来雨点的声音。开始下雨了。
“我忘了带伞了。再等一会说不定雨会停下来。”
船桥往向窗外。
“啊,确实是非常大的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沙沙的……从开着的窗口中雨被吹进来。和久站起来把窗口关上后上了锁。然后回到了船桥前面:
“你不继续上学了吗?”
船桥斜了斜头。
“昨天,你跟片冈说的话正巧听见了,所以……”
船桥低下头说道。
“我不知道我将来想干什么。”
“可是,在那一段时间里,谁都会当上些什么的。就算不想也会的。”
“只要这样活下去,就会变成那样吧。不过,我一点也看不见我自己的未来。”
“未来这种东西,看不见是理所当然的。”
以为是永远的恋人,也分手了。到底会发生什么完全不知道。
“可是我想看着你。”
船桥直直的看着自己。应该是真心的这么说的吧。不过,想看着你,这种感觉,是什么样的呢……?对父母都没有任何爱的船桥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有多少,又是什么样的呢?
“船桥,书有趣吗?”
“是的。”
呼吸后肯定的答案。
“比人都有趣吗?”
没有反应。
“写那个的,也是人啊。”
船桥咬着唇,却一句话都没说。
“在中午为什么沢田那么生气,你知道吗?”
“沢……田……”
无力的一次又一次反复说着这个名字。和久悲伤得几乎要哭了。
“我以前告诉你他的名字了啊。”
“记不住。”
船桥像为自己解释似的答道。
“不是记不住,是你根本就没想过要记住吧?”
“我没有兴趣。”
他以为用那句话就可以让所有都被原谅吗。
“真可怜啊。对你有兴趣的人却有那么多。”
沢田也是金子也是…………自己也是。
“如果……”
和久慢慢的说了下去。
“如果你遇见了比书还有趣的人,告诉我。那时再继续说吧。”
“说什么……”
“那时再想吧。”
和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抱着沉重的书包走下楼梯,一直到外面。雨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样子,马上全身都湿了。
被雨点打着走路。刚开始有着沮丧的感觉,最终却感觉非常爽快,一边笑着一边走着。边唱着歌。当发现那首歌是什么的时候忍不住悲伤的流出了眼泪。不过那也随着一滴接一滴的雨点消失了。
记忆中,从那一次后就没有跟船桥说过话。三年的时候又一次换班,毕业了也就那样了。
1998年 春
发病是在去年的年底。从以前开始胃肠的问题已经是日常茶饭,也没有怎么注意。可是在公司的集团检查的时候发现了。以为是普通的胃溃疡而轻松来到医院,却就那样直接住院了。
医生的病状说明,是入院后第三天。向医生告明自己是没有结婚的单身,虽然有父母和一个哥哥,却都住在远方很少去见他们后,医生直接冷断的告知了。悲伤,从那一时开始,自己的人生就开始倒数了。
虽然一直想多拿一些养老金,成为一个优雅的老头,不过早早的交上了辞职书。工作到最后……自己还没有那么喜爱工作。
把工作辞掉后,便是女人的整理。比以前少了,不过还是跟一些交往着。不管是薄情的还是深情的,都一起清理掉,把公寓退掉后搬回了农村的家里。突然辞掉工作,父母和哥都非常惊讶,不过跟他们说“腻了”,也就信了。
然后在春天之前作了手术。没有通知任何人。不过手术结果不错,比自己想象还快的出院了。运气好的话可以多活几年,不过在夏天前做的检查中,被告知能看见肺部有影子。
二十岁半的时候经过了一场大事故,不过九死一生的只留下了需要拖着脚走路的轻度后遗症。可能在那时已经把运气用完,再没有第二次了吧。
无法看清到底会怎样,简单的住院了。那样听起来似乎好多了,不过连自己的呼吸什么时候会停止都不知道,还是决定找一个别的地方。向父母和哥哥告知这件事。于是在夏天的结尾,快到秋天的时候一个个很久没见过的脸来看自己了。
看着一个个在自己眼前的熟悉,黑暗的脸,自己没法像他们那样沮丧。大家都如果都那样,一句话也不说的话最不好了。所以勉强笑着。笑着的话似乎自己也真正更快乐了,而且如果再也见不到的话,还是想留下快乐的表情。可是当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情况明显变坏了。食物有些时候咽不下去,体重也减了下去。
身体的情况,一会变好,一会又坏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变下去。
在情况不错的好时候,一个很少见的人来看自己了。是高中同学的金子秀树。和他也是从高中毕业后就没有联系,惊讶地想着为什么会知道自己住院了,却好像是因为金子的侄女在这里当护士,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他。
“她说有一位和叔父同样年龄,却非常好看的患者呢。然后仔细问了问,说的竟然是你的名字。还真的有偶然这种事呢。”
摸着稍微秃着的头,金子摇了摇突出一点的腹部。毕业后,接领了父亲的蔬果店,却因为渐渐有了超级市场而难做生意了。五年前把店铺改装成了全国联营的合并店。他笑着说结婚后有三个孩子,今年可以见到第三个孙子了。
沢田在海外做着贸易的工作,上林接手他家的建设公司,却因为浪费和经济状况而倒闭。现在拜托一位朋友在农村种田。
“……说道这个,不是有一个一直读着书,叫做船桥的男的吗。他当上了大学的助手教授了。”
随着船桥这个名字,记忆一点一滴的回到脑中了。
“之前办了一个宴会,高中的朋友都来了。在快结束的时候船桥也来了。廋廋的穿着像是葬礼时候穿的黑西服……在想着到底是谁呢,有这种家伙吗的时候看了看他的脸,原来是船桥。他还带着以前的面影。”
金子像想起那时的事似的轻笑着。
“还是那么好玩的家伙,班里的人们的名字一个也没有记住,像我说话的时候也是‘那边的先生……'呢。之后还没等说一些以前怀旧的事,就问了你的事呢。'有田和久先生来了吗?’呢。”
金子耸了耸肩。
“然后当我说'有田没有来。'的时候就一脸惋惜地走了。我刚从侄女那里听说你的事,所以就跟他说你好像住院了。他想来看看你,不过那时我也记不清楚侄女工作的那一个医院的名称,所以无法告诉他……”
“嗯。”
“船桥真是挺好玩的家伙。跟高中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变呢。唯一变的是没有带来岛崎藤村的全集。”
两人看了一下对方,忍不住爆笑了出来。很久没有像这样笑到肚子疼了。总算快笑完时金子发出声音坐在可折椅子上。
“那时大家都在意着船桥呢。到底为什么现在还是不知道,不过可能是觉得跟自己不同的地方很特殊吧。想跟他做朋友,船桥却没有把任何人当作对象。沢田甚至都生气了……”
“好像是啊。”
很久没有碰过的旧的记忆。
“我跟船桥聊了一会。还是那种什么都不顾,像小孩子说话的方式似的。他说想跟你说一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聊了将近一小时,金子说着“以后也会来看看的。”走了。等他走后才发现自己没有被问身体怎么样了那种话。了解的善良,和被同情的悲感让胸口痛着。
自己很满意自己的生活方式。喜欢怎么样,就怎样活了下去。可是有时还会悲伤起来。选择自己生活,不结婚,不建成家庭,都是自己选的。可是全身都痛着的夜晚,却希望会有谁在身边陪着。明明希望没有任何人,软弱的时候却希望有。如今真正体会到人真是非常自私的动物。
这几天一直都是雨天,却在下午总算有了阳光。在床上玩将棋玩腻了,身体也不舒服所以拿着拐杖走了出去。
年轻的时候需要这种东西也没感觉什么,不过最近经常感觉自己的脚像是灌了铅似的沉重。走了一会就会感觉累了,马上就又想坐下。不过还是努力走到了医院后面的庭园。长椅子是湿的,却无法在意那种事情。塌倒似的坐在长椅子上,悲伤地感觉到腰部湿了,喘着气。
阳光虽然是柔软的,额角还是出了冷汗。手边放着的拐杖掉在脚前,却发现连弯下腰来捡它都不可以,叹了口气把手挪上眼角。
希望护士会推来一辆轮椅,庭园里却没有护士呼叫器。
“怎么会这样啊……”
想着再等一会,说不定就可以走了的等了下去。身体的疲劳感只是越来越多。在那种最惨的时候被叫到名字。像在梦中被叫到似的感觉,和久茫然地抬起了头。
“是有田和久先生吗?”
叫的人的脸因为是逆光,所以看不太清楚。
“嗯。”
“很久不见了。”
金子跟这个家伙谈话的是大约一周前吧。想象着之后这个家伙变成什么样子了,却还是无法想象到而放弃了。
“可以在旁边坐下吗?”
“嗯。”
在旁边坐了下来。船桥在坐下的瞬间脸色变了变,却什么都没有说。看了看船桥的脸,他也望过来。船桥的脸符合他的岁数地苍老化了,带着神经质的眼神却一点也没有变。因为这件事而忍不住笑了笑。
“为什么要笑呢?”
“因为很奇怪。”
“可是我什么都没说。”
“就是什么都没说才奇怪啊。”
船桥假装咳了一下。
“我来这里找你,是因为我有一件想跟你说的事。”
没有关心自己身体情况的话,直接把他的问题压上来了。
“以前你说的……问题,我如今还找不到答案。”
只为了这点事来找自己的啊。不过如果是这个男人的话倒也不是很罕见。
“你如果如今还说着这种事,那我说什么你大概还是不会明白的吧。”
“那样我会很麻烦的。”
船桥小声的说道。
“非常的麻烦。”
不管你怎么样我还是会死。肯定会死。小声的不甘心的骂了一句。到底是谁决定人生要有八十年呢。如果没有呢……以为他无法忘记是因为成功这样就不完整了,不过好像又不是啊。
“啊,怎么都行。慢慢想吧。”
时间好像是转回了似的,转回到那时。
“虽然时间剩的不多了。”
冰冷的风吹了过来。把头放在宽大的肩膀上。船桥颤了一下,却再没有动。纤细的肩膀,不过把头靠在上面后,和久悄悄地闭上了眼睛。
1998年 冬 前夜
昨日起换成了个人病室。之前医生来过了。确认了一下要不要延长生命。点滴是必需的,不过别的不想带着。不想让船桥看见那样的自己。他说因为放寒假了所以最近几乎天天都有来。开玩笑的跟他说“大学可真闲啊。”他却严肃的回答道“是的。”
前几天被问到“再不去散步了吗?”。其实就算想去也无法坐在轮椅上了,不过却骗他说 “我讨厌寒冷的天气。”
跟他说了不喜欢岛崎藤村,却说什么“我给你读书”而打开岛崎藤村的全集。就因为自己不能动而被欺负而很不甘心。不过自己也没有听,大多数的时候都在睡觉。
可是昨夜,难受到眼花而叫了护士。是深夜了,指尖颤抖着,停不住的喘气。全身都痛了起来,还能记得那时大声地叫着。之后因为药效而昏迷了两,三天。连船桥来了都不知道。
疼痛终于结束了的时候感觉到这样不行。不想这样死去。所以就算很痛也没有再吃药了。
那天,船桥在午后来的,从早上一直都忍着不吃药的和久一看见差点骂道为什么不早点来。因为每天都来,明明没有约定却忍不住这样想。
看见他,船桥轻轻笑了一下,说道:
“早安。”
“什么早安啊。都下午了耶。”
“昨天你都在昏迷着啊,所以。”
他在旁边坐下。
“今天读什么好呢。昨天读到了藤村的一半,不过你应该没有记得吧。”
“今天不读书了。”
“是吗。”
细长的手指和上了书。
“问题的答案,你找到了吗?”
船桥歪着头答道:
“书比人更有趣吗?对吧。我还是无法找到明确的答案。”
不过……他接着说道:
“可是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能找到。我还没有遇见比你更有趣的人。”
“只有我一个人,挺悲伤的,也好吧。接着说好了。”
船桥笑了笑:
“三十年后接着说的话啊。”
“不还是说了吗,感谢我吧。”
“是的。”
“我喜欢你。”
船桥严肃地望着自己。他没有笑,也没有接着说任何话。只是那样看着。
说了这件事对以后的船桥会有什么影响不清楚,不过还是觉得比不说好一些。
非常漫长的沉默。船桥似乎在等着什么。不过最终似乎等不及而说道:
“那之前呢?”
“真笨,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啊。”
和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