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世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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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沉浮-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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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过了一年,期末考试之前,吴优仍然丢给我一本复习提纲,却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以为他对我如此冷漠,我早已习惯,不会伤心难过,事实上在他转身离去后,我的双眼模糊,我的胸口堵塞。
如果吴优不给我复习提纲,我或许会留级。那样我们将来就更没有机会在一起,他应该很清楚这一点的,却为何总是给我希望?就像一个赌徒,每次都输钱,不想赌了庄家却仍借钱给他下场,到头来赌徒不仅输得精光,还欠下还不完的债。
但是我心甘情愿,我无法抗拒这种诱惑,我需要他的复习提纲,我需要这一点渺茫的希望。
然而高三来临了。在重点中学,高三就意味着漫无边际的题海,持续不断的测验,对于我来说,再没有闲心顾及别的。甚至加课、辅导班让我抽不出时间参加哥们儿聚会,社团活动。
那时班里有一本班日志,按学号轮流,每人负责记一天内发生的事情,本来是为了督促学习,监督学风。传到我手里,我很迷茫,一天发生的事情好多,而且没有合适的应试作文供抄袭,我妈提示我,可以将课文或者诗词改些字,随便写点凑数,反正不交老师不判分数不影响升学。
于是,我套用诗词,编了一段:《临江仙·快了,周末》。
英文好似机关枪,不尽题记本上。教室里外人茫忙。数学物理,篇子各数张。眼望老师头发木,脑中政治早忘。大不列颠使心伤。归家心切,明日又断肠。 
结果从我这篇开始,严肃的班日志变了味道,成为大家抒发情感,胡乱宣泄的去处,班主任想禁也禁不了的禁书。
记得班里有个爱写小说的女生,模仿鲁迅的文章写下经典的《记念高三五班考生 》传为佳话,风靡全班。引全文如下:
公元一九九八年三月三日——也就是国立北京第W中学西校高三学生为迎接高考而忍受非人折磨的某天课,我神游天外,梦见太上老君,前来问我道:“小姐可曾为高三五班考生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有。他却正告我:“小姐还是再写一点吧,临考诸生还很爱看小姐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写的文章,大概是因为往入往有始无终之故罢,看者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坚持看完了《末日传奇》的就有高三五班的众考生。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教师亮不相干,但在同学,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都能相信真的所谓“教育质量”,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六科几百份卷子,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资深教师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凉;以我的最大衰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应考者菲薄的作品,奉献于众读者眼前。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累累的卷子。这是怎样的误用痛者和幸福者?然而教育又常常为毁人设计,以过量的习题,来磨灭创造性的能力,仅使留下麻木的躯壳和微漠的悲哀。在这麻木的躯壳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七月高考还有125天,恐怖的大王快要降临了吧,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呜呼!幸耶?悲夫!
原来聪明人的烦恼更多,都出离愤怒了,我不禁有点沾沾自喜。






十三
学习再忙,有一个聚会我一定去的。
第三次参加张静的生日会,她的家里除了我和她,还有陈峰、胡为和刘斌。张静与刘斌下厨做菜,一会儿工夫端上来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推杯换盏,依旧聊些江湖故事。闹到晚上,陈峰、胡为、刘斌借故离开。又只剩下我和张静孤男寡女。
张静拆看生日礼物,陈峰、胡为合买了一盒高级化妆品,刘斌独自买了一只精美的时装表,全是成熟女子喜欢的东西。只有我送的是绒毛玩具,趴在粉红色桃心上的笨笨熊。
张静似乎并不喜欢我的礼物,她没有像从前那样对着我笑,而是怔怔地看着我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第一次这么清楚地问我这个问题,曾经她含糊的试探,我听不明白自然不可能给她答案。这回我听懂了,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张静对我很好,但是她没有超越吴优在我心中的地位。于是我问:“喜欢是什么?”
她很认真地说:“从小学我送你第一张贺卡开始,即便我无法与你上同一所中学,也不能淡忘你的身影,你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曾经去过庙里许愿,如果老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遇到你,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大胆追求。我蹭你的自行车,第一天是死缠烂打,我好害怕第二天你会绕路不理我,结果你准时出现。我觉得你可能也是喜欢我。你的笑容真诚可爱,你一点没有好学生的臭架子,平易近人,与我在一起故意装得迷迷糊糊听我拿主意,我好开心!好感动!我知道我很笨,配不上你,可是你陪了我三年,容忍我这么久,我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到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你是天上的太阳光芒耀眼,我是匆匆飞逝的云,留在你身边会遮挡你的神采,我不能再霸着你。咱们分手吧。”
张静的理由我不明白,但是基本意思我掌握了,就是要分手,解除现在的男女朋友关系。我有点惊愕有点摸不着头绪:“可是,咱们曾经肌肤相亲,我妈说我要负责啊。”
张静笑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如果女人被男人看见身体,男人就要负责人,还有谁敢去游泳池?今天我十八岁,和你一样是成年人了,这样幼稚的笑话再也不能骗我了。”
“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聪明!我和你一样。”我几乎要把我是白痴这个秘密说出来。
张静却接道:“不用安慰我了。你从来没有主动吻过我,我碰触你,你也毫无反应,你嘴上说什么我不信,你的身体告诉我,你对我没感觉。你不爱我,我也不想继续爱你,咱们好聚好散。”
她已经讲得这样清楚,我还能说什么?我沉默地离开她的家,却不觉伤心难过,反而轻松了许多。傻子就是傻子,被当成聪明人捧着开始或许很开心,时候久了做贼心虚,压力也是蛮大的。
爸妈似乎预料到我被人甩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他们说我与张静分手没什么不好,快高考了,收收心复习功课最重要。
北京电影学院是提前招生的,在全国统考前加专业考和单独面试。我爸妈对表演这行当一窍不通,也没找着关系后门,临时抱佛脚,赶鸭子上架让我去考,可想而知没有什么好结果。其实招考老师对我的外表相当满意,就是怀疑我的智力有问题,学习成绩差点不算什么,心思太单纯将来在鱼龙混杂的演艺圈怎么混得下去?我爸妈培养我当明星的美梦彻底破灭了。
提前招生的还有飞行员、军校、体育、文艺类大学等等。体校不是市级竞赛二等奖以上的基本没戏,唱歌跳舞演奏乐器我一样不会文艺类院校不用试。飞行员、军校录取的希望很大,不过我爸妈毕竟是老党员,觉悟高,考虑到我的白痴万一真当了飞行员或者军官,出了事就会造成国家和人民财产的重大损失,终于舍小我顾大家。
绕来绕去我还是要参加高考。我爸妈抱着长城砖一样厚的全国高招院校名录分数线仔细研究,终于发现北京市的考外省市普遍分数偏低也能上相对比较好的大学。例如东北林大有个畜牧业专科,就比北京林大同样的专科低100多分。
顺便说一句,我爸妈之所以重点研究专科,是因为我几次模拟考试,数学、物理、化学、语文、英语五科加在一起最多400分。每科满分150分,物理化学我从来都徘徊在60分上下,就只有数学接近100强撑着,语文英语死记硬背蹭上90分及格线。
在这危难的时刻,一个神话般的救世主出现了。原来我们班的那位物理老师因为被我持续不断出奇的低分气成了高血压,学校给我们换了一个特级物理教师上课,他拍着胸脯对大家说,他交的学生高考没有低于110分的。然后他翻看了我们过往的试卷,额头冒出冷汗,下课偷偷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叹了口气:“大话吹早了,没想到遇见了你。”
我点头无言。
他又说:“其实你就算完全不开窍,我也有招。只要你肯努力把我讲的题都背下来,你也能考110。”
我听到一个“背”字,就好像掉进游泳池里突然抱住了救生圈,一下有了生的希望。
我为什么想提高自己的成绩呢?不是爸妈逼的,我潜意识里可能还是希望与吴优在一起。
填报志愿的前几天,吴优居然主动跑来找我。
“你报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爸妈说了算。”
吴优看着我,眼神里纠缠着怜惜和爱意,嘴里却说:“我打算考清华建筑系或者生化工程。”
建筑系是学什么的我一点也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生化工程就是我总不及格的科目集合。清华大学是全国最有名的大学,不管什么专业没有600分是进不去的。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是变相地表达再也不想见到我的意思吗?我那时心如波涛翻滚,却出奇平静地说:“这次咱们绝对不会是同学了。”
吴优抿着嘴唇,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口:“你如果能考上清华,咱们还可以在一起。将来出国留学在国外定居,没有人会干涉咱们的。”
我笑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吴优又恢复了理智,带着自嘲的口气道:“是啊,确实有点困难。”
我的笑容更加白痴了,隐隐明白了张静对我说过的话,张静对我的崇拜爱慕与我对吴优的崇拜爱慕很相似,我学不会张静的大胆追求,但是懂得了自知之明及时放手。我说:“你是永远燃烧的太阳,我却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或许有光照会发热,照不到就会冷却,但是存在与否对你都没有影响。”
他被我的话震惊了,过了很久才说:“原来你是这么看我。我错了,你也错了。”他没有再解释什么,转身离开,忧伤的声音飘过来:“你选好学校一定要告诉我。”
我觉得他的背影格外孤独落寞。





 




十四
北京市的大学不考虑了,我爸妈把外省市的院校筛了一遍,最后聚焦到我爸毕业的母校T市T大学。我爸打了好几天的长途,联系毕业后留校的老同学,拉关系,铺路子,打听今年对北京市的分数线,基本上确定走走后门能给我找个本科念。选专业的时候,父母征求了一下我的意见。
我说我想学建筑设计。
我爸妈念书那会儿只有土木工程,建筑学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分头打听了一下才明白就是画画图纸设计房子,毕业好找工作赚的钱也是中等偏上的多。我爸妈心里还犯嘀咕,万一将来我真干了这行,设计的房子塌了岂非人命关天?又详细了解了一下,才确定,房子结构是建筑工程专业的人管,塌了有他们的人扛着。而且建筑学这个专业,即不学大学物理和化学,也不学大学语文,高等数学只修一个学期,专业课全是描描画画,没有危险实验,简直非常适合我这样的白痴学。可惜考这个专业的考生档案里需附亲笔画的两张素描,入学后还要加试美术,加试不通过的必须转系。
这是我第一次明确提出自己的想法,父母坚决鼓励。素描我没画过,我妈就找我从小学画的表妹要了两张。她说等高考过了的暑假给我报个素描班恶补一下。我爸说也许不用浪费钱,T大建筑系就算是北京考生也要530分才有戏。于是为了我有学念,我爸妈在我的第二第三志愿上填了应用数学和化学工程,并且服从T大校内调济。
关系拉妥了,志愿填好了,我却没有告诉吴优。因为我觉得除了清华北大,吴优念别的学校就是屈才。
那时高考少数民族考生还加分,我们班上呼啦蹦出好几个满族回族同学。我爸妈几辈都是汉族,找了半天也没有少数民族的亲戚,只好作罢。歪门邪道走不通,我只好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拼成绩。先填志愿后考试,谁都没有十成把握。我抓紧最后的时间,向着我的第一志愿努力。
重点中学不是唬人的,教学质量就是高,特级教师也不是吹出来的,他这次并没有食言。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爸妈喜极而泣,抱着我哭了一脸盆的鼻涕眼泪。
我居然奇迹般地考了532分。一向不及格的物理是110分,数学常态121分,化学超常发挥90分整,语文99分,英语112分。别的同学拿到成绩觉得怀疑都会去查考卷,我爸妈才不这么傻,生怕是老师给我多判了分,一查反而露了底。
我爸联络了T大的内线,得知我已经被T大建筑系录取,虽然是全系最后一名,但是毕竟是名牌大学的热门专业,家里人都吃了定心丸。
我得到了一大包水果糖的奖励,做梦都会笑出声来。
那个暑假刘斌他们决定去深圳闯荡几年,我考上了大学他们自然不会勉强我同行。陈峰辞了工作,胡为联络了深圳的表哥,刘斌断断续续打零工攒了一点钱,张静也说服父母离开家。送他们走的那桌酒宴,我忽然之间心头涌上许多感慨,我真的很羡慕他们敢于为自己的理想努力奋斗追求。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好朋友各奔东西,等待我的又是怎样的天地?我考上了大学,被完全不了解的专业录取,或许坚持不了一年就会卷铺盖回家。但是既然录取通知书摆在我面前,我总需尝试,这毕竟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出的重大选择。
命运总是爱开玩笑,我被建筑系录取,吴优却因一分之差念了清华生化工程。我想这次我与吴优是真的彻底分开了,再不会有交集。从此他在北京继续走他的阳关道,我去了陌生的T市过独木桥。我只求多年以后我们若有机会再见,能相视一笑。
对于头一次离开家独自到陌生城市住校念书的我,我爸妈当然放心不下。他们做了多手准备。行李不多两只箱子而已,里面是春夏秋冬的衣服,参考书籍,生活必需品。他们郑重交给我一个硬皮的笔记本,上面记载了我都带走了什么东西,我的出生年月亲属关系,在T市的长辈及电话,我的家庭住址门牌号码及电话,我爸妈的工作单位联系方式等等。除了这些还有我爸妈给我的生活指导名言警句,例如:
一个牢记——严守我是白痴这个秘密。
两个凡是——凡是老师说的话都要严格执行,凡是党员提出的要求需尽力办到。
三个一定——一定熟记宿舍电话和地址,出门一定带宿舍钥匙,没去过的地方一定要与人同行。
四个需知——自己念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班长姓名,同宿舍至少一名同学的联系方式。
五个注意——远离打架闹事人群,每天上课前检查是否带齐学习用具,没见过没用过的东西尽量不碰,上厕所时看清标志分清男女,向品学兼优的同学学习。
…………
一切准备妥当,1998年9月初,我爸带着我和我的行李,从北京启程,坐火车去T市T大学报道。
学校迎新详细周到,我爸毫不费力地就替我办好所有入学手续,交了学费,又在学校发的银行卡里存好一学期的生活费,嘱咐我一定要把卡片收藏妥当,每用一笔钱就把账目记在本子上。领了宿舍钥匙,放好行李配好柜子锁,再加上新买的自行车钥匙,一大串挂在我的腰间,沉甸甸地提心吊胆。我爸每把钥匙又额外多配了一副放进我的箱子,以备不时之需。
我爸陪着我在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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