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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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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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
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
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
出来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
不要紧的,它认识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
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
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响
。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
像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着件蓝
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

  “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
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
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
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地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
?”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

  “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

  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身上
,仿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
是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
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
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有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
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
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
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
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
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
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却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
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
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
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
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
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
—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
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
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
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呢。”

  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
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
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
婚,即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
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

  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一番谈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
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
方家却派了一个听差来说:

  “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
”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
,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
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
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
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钧
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
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
铁地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她要她去吃饭,所
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像是
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
着。他们这几个年青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
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
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
自忙着打听哪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
“叔惠也一块儿去!”

  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
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
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

  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锻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
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
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
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
,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
地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片子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
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
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钧说
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
。”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
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
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
“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
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
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是最灵通的,本就
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
;“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世钧想道:“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
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

  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
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
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
:“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
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
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
,笑道:“可不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

  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了翠芝,说了一声:“鞋
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

  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
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赶赶咐咐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
,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
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灯光大明,大家
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

  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地和
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
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
,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
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
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
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

  “现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
去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
”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
:“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

  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
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
,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桠枝上,两只金灿灿的
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仿佛很大
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
明书拿了出来,摆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
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
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
。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
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
与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
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
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
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的
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
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
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
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

  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
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
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
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
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
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
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
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
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
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
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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