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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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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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

  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嘛。”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
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
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
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
向来胆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
法似的,怕人家当作又跟她搬是非了。

  “看见大太太没有?”银娣问。

  “坐在那边。”

  “大爷来了没有?”

  “不晓得,大概还没来吧?”一提起大爷都把声音低了低,带着神秘的口吻。“嗳,你
看粉艳霞。”

  那女戏子正从楼下前排走过,后面跟着一群捧场的。她回过头来向观众里的熟人点头,
台前一排电灯泡正照着她一张银色的圆脸,朱红的嘴唇。下了装,穿着件男人的袍子,歪戴
着一顶格子呢鸭舌帽,后面拖着根大辫子。

  “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
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
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
。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
,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地点头行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
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
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

  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
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
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
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
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
咸菜吃的?

  “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了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
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
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
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
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惠嘛。”

  “就是太贤惠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
,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
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
,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
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
。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
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
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
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
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
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
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
见证人。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
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
钱,不让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
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完全是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
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
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
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
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
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
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有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
,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
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
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
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楼下后排一声怪叫,把“好”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咙管。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
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
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
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

  可会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
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
戏。她这次坐得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
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
。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
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样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
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
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
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
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
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暗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
堆着一大叠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天看电影总拿一大叠,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
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
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
。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些
都是人教的,真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无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你
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

  “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
鬼上身嘛?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连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
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
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
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

  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
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借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
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
。”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
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
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
,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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