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气她的小姐受他的气。
她拿他的碗筷到厨房去盛了碗粥,等着厨子配几色冷盘。
忽然听见找阿福。
“阿福这时候哪在这儿?”厨房里人说。
三爷的包车夫向来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爷今天怎么这么早?”粗做的在灶前等洗脸水,向她说。
“嗳,这样等不及,”她只咕噜了一声,不愿意让别房的人听见他这样一大早失魂落魄
往外跑,还不是又迷上了个新的。
一会又听见说:“下来了。”“给三爷叫车。”
“早饭不吃,连脸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说,然后忽然想起来,三爷要是走了,
房里没人,连忙又气喘吁吁上楼去,看见房门半开着,帐子放着,两只拖鞋踢在地板中央,
桌上铺着小红毡子,毡子上什么也没有。她心里卜冬一响,像给个大箱子撞了一下,脚都软
了,掀开帐子看看没有人,只好开抽屉乱找,万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来。粗做的打了
洗脸水上来,把水壶架在痰盂上,也帮着找。
“也真奇怪,三爷一走我马上上来。才这一会工夫,怎么胆子这么大?”老李轻声说。
“可会是三爷拿的?”粗做的说。
“快不要说这话,让这些人听见了,说你们自己房里的人都这样说。”
她只好去告诉三奶奶。先找她们自己房里的老妈子,跟了来在老太太门外伺候着的,问
知里面正开早饭,在门帘缝里张望着,等着机会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来,三奶奶跟她回去,
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间哭了起来。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说。
“我叫你别走开嘛。”
“三爷等不及要吃早饭,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孙妈去打洗脸水去了。”
“他也奇怪,起这么个大早出去了。”
“三爷是这脾气,大概这两天家里有事,晚了怕走不开。”
两人沉默了一会。
“小姐,这要报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担当不起,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说着也哭了。
“要先告诉老太太。”
“嗳,请老太太把大门关起来,楼上搜到楼下,这时候多半还在这儿,等巡捕房来查已
经晚了。”
“他们胆子越来越大了,”三奶奶咬着牙说。“是那嫂子。”
“再也没有别人。”
“不是那奶妈,她在老太太那儿挤奶。”
“是那嫂子。”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见她神气不对,眼泡红红的,低声问怎么了。她
要说不说的,大奶奶就藉故避了出去,丫头们一个个也都溜了。老太太两脚悬空,坐在红木
炕床边沿上,摇着团扇,皱着眉听她哭诉,报巡警的话却马上驳回,只略微摇了摇头,带着
目夹了目夹眼,望到别处去,就可见绝对没有可能。
三奶奶还是哭。“老李跟了我妈三十年了,别的也都是老人,丫头都是从小带大的,都
急得要寻死,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然责任都在她们身上。”
“那全在你跟她们说,好叫她们放心,别出去乱说。不管上头人底下人,这话不好说人
家。真要查出来又怎么着?事情倒更闹大了,传出去谁也没面子。东西到底是小事,丢了认
个吃亏算了。”
三奶奶还站在那里不走。
“别难受了,以后小心点就是了。家里人多,自己东西要留神点,你去告诉你房里的人
,别让他们瞎说。”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着旱烟管的烟灰。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说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来了回掉她,就说不必重穿了。老李
气得呼哧呼哧,在楼下等那女人,一见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诉了她,越说越气,在
厨房里嚷起来。“我们小姐可怜,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拼着一身剐,皇帝拉下
马。我们做佣人的,丢了东西我们都背着贼名,我算管我们小姐的东西,叫我怎么见我们太
太?谁想到今天住到贼窝里来了。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他们自己房里东西拿
惯了,大包小包往外搬,怎么怪胆子不越来越大,偷起别人来了,谁叫我们小姐脾气好,吃
柿子拣软的捏。”
三奶奶后来听见了骂老李:“你这不是跟我为难么?我受的气还不够?”
但是已经闹得大家都知道,传到银娣耳朵里,气得马上要去拉着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
当面讲理,被炳发老婆拼命扯住不放。
“你一闹倒是你理亏了,反而说你跟佣人一样见识。这种话老太太怎么会相信?反正老
太太知道就是了。”
银娣没做声。坏在老太太也跟别人一样想。
她哭了一夜,炳发老婆也一夜没睡。第二天满月,她的头面当了,只好推病不出来,倒
正像是心虚见不得人。老太太派了个老妈子来看她,也没多问话,就请大夫来开了个方子。
炳发在楼下坐席,并不知道出了事,当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虽然在这里度日如年,这
时候回去倒真有点不放心,看银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寻短见,多给了奶妈几个钱,背后嘱咐
她晚上留神着点,好在二爷明天就搬上来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给二奶奶送点心来,又
特为给她点了几样清淡的菜,总算是给面子,叫她安心。炳发老婆临走,又送整大篓的西瓜
水果,自己田上来的,配上两色外国饼干,要她带回去给孩子们吃。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里又跟三爷讲失窃的事,以前一直也没机会说,说说又淌眼抹泪起
来。
“他们佣人不肯就这么算了,要叫人来圆光,李妈出一半钱,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他皱着眉望着她,“这些人就是这样,他们赚两个钱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圆光的剪
张白纸贴在墙上,叫个小男孩向纸上看,看久了自会现出贼的脸来。
“是他们自己的钱,我们管不着。他们说一定要明明心迹。”
“不许他们在这儿捣鬼。我顶讨厌这些。”
“他们在厨房里,等开过晚饭,也不碍着什么。老太太也知道,没说什么。”
他虽然不相信这些迷信,心里不免有点嘀咕。为安全起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将,就问同桌的一个帮闲的老徐:“圆光这东西到底有点道理没有
?”
老徐马上讲得凿凿有据,怎样灵验如神,一半也是拿他开玩笑,早猜着他为什么这样关
心。少爷们钱不够花,偷家里的古董出来卖是常事。
“有什么办法破法,你可听见说?”
“据说只有这一个办法,用猪血涂在脸上。就不会在那张纸上露脸。”
圆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馆里开了个房间,那地方不怕碰见熟人。他叫茶房去买一碗猪
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说这时候肉店关门了,买不到新鲜的猪血,要到天亮才杀猪。但是答
应多给小帐,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红色的粘液来。他有点疑心,不知道是什么血。要了一面镜
子,用手指蘸着浓浓地抹了一脸。实在腥气得厉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着。仰天躺着,不让
面颊碰着枕头,唯恐擦坏了面具。血渐渐干了,紧紧地牵着皮肤。旅馆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许多人开着房间打麻将,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别的房间里有女人唱小调。楼
窗下面是个尿臊臭的小弄堂,关上窗又太热,怕汗出多了,冲掉了猪血。
一个小贩在旅馆通道里叫卖鸭肫肝、鸭什件。
“卖白兰花!”娇滴滴的苏州口音的女孩子,转着他的门钮。门锁着,她砰砰砰敲门。
“先生,白兰花要口伐?”
跑旅馆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经人,有人拉她们进来胡闹,顺手牵羊会偷东西的。
到了后半夜渐渐静下来了。有两个没人要的女人还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骂俏,挨着不走
,回去不免一顿打。有人大声吐痰,跟着一阵拖鞋声,开了门叫茶房买两碗排骨面。
他本来没预备在这里过夜,这时候危险早已过去了,就开门叫茶房打洗脸水来。洗了脸
,一盆水通红的。小房间里一股子血腥气,像杀了人似的。
他带了几只臭虫回来,三奶奶抓着痒醒了过来,叫李妈来捉臭虫。李妈扯着电线辂辘,
把一盏灯拉下来在床上照着,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窝与紫方格台湾席都掀过来,到处找
。
“他们圆光怎么样?”三奶奶问。“闹到什么时候?”
“早散了,还不到十一点。嗳,不要说,倒是真有点奇怪——在人堆里随便拣了个小孩
,是隔壁看门的儿子,才八岁,叫他看贴在墙上那张白纸。”小孩“眼睛干净”,看得见鬼
。童男更纯洁。
“看见什么没有?”
“先看不见。过了好些时候,说看见一个红脸的人。”
“红脸——那是谁?可像是我们认识的人?”
“就是奇怪,他说没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张大红脸。”
“嗳哟,吓死人了,”三奶奶笑着说。“还看见什么?”
“别的没有了。”
“红脸,就光是脸红红的,还是真像关公似的?”
“说是真红。”
“做贼心虚,当然应当脸红。是男是女?”
“他说看不出。”
“这孩子怎么了?是近视眼?”
三爷忽然吃吃笑了一声。“也许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干净。”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声。
他高兴极了,想想真是侥幸,幸亏预先防备,自己还觉得像个傻子似的,在那臭虫窝里
受了半天罪。
七
在浴佛寺替老太爷做六十岁的阴寿,女眷一连串坐着马车到庙里去,招摇过市像游行一
样。家里男人先去了。银娣带着女佣,奶妈抱着孩子,同坐一辆敞篷车。她的出锋皮袄元宝
领四周露出银鼠里子,雪白的毛托着浓抹胭脂的面颊。街上人人都回过头来看,吃了一惊似
的,尽管前面已经过了好几辆车,也尽有年轻的脸,嵌在同样的珍珠头面与两条通红的胭脂
里。在头面与元宝领之间,只剩下一块菱角形的脸,但是似乎仍旧看得出分别来。那胭脂在
她脸上不太触目,她皮肤黑些。在她脸上不过是个深红的阴影,别人就是红红白白像个小糖
人似的,显得乡气。她们这浩浩荡荡的行列与她车上的婴儿表出她的身份,那胭脂又一望而
知是北方人,不会拿她误认为坐马车上张园吃茶的倌人。但是搽这些胭脂还是像唱戏,她觉
得他们是一个戏班子,珠翠满头,暴露在日光下,有一种突兀之感:扮着抬阁抬出来,在车
马的洪流上航行。她也在演戏,演得很高兴,扮作一个为人尊敬爱护的人。
马路边洋梧桐叶子一大阵一大阵落下来,沿路望过去,路既长而又直,听着那萧萧的声
音,就像是从天上下来的。她微笑着几乎叫出声来,那么许多黄色的手飘下来摸她,永远差
一点没碰到。黄包车、马车、车缝里过街的人,都拖着长长的影子,横在街心交错着,分外
显得仓皇,就像是避雨,在下金色的大雨。
一条蓝布市招挂在一个楼窗外,在风中膨胀起来,下角有一抹阳光。下午的太阳照在那
旧蓝布上,看着有点悲哀,看得出不过是路过,就要走的。今天天气实在好。好又怎样?也
就跟她的相貌一样。
一行僧众穿上杏黄袍子,排了班在大门外合十迎接,就像杏黄庙墙上刻着的一道浮雕。
大家纷纷下车,只有三个媳妇是大红裙子,特别引人注目。上面穿的紧身长袄是一件青莲色
,一件湖色,一件杏子红。三个人都戴着“多宝串”,珠串绞成粗绳子,夹杂着红绿宝石、
蓝宝石,成为极长的一个项圈,下面吊着一只珠子穿的古典字坠子,刚巧像个S字样,足有
四寸高,沉甸甸挂在肚脐上,使她们娇弱的腰身仿佛向前荡过去,腆着个肚子。老太太最得
意的是亲戚们都说她的三个媳妇最漂亮,至于哪一个最美,又争论个不完。许多人都说是银
娣,也有人说大奶奶甜净些,三奶奶细致些,皮肤又白。她不过是二奶奶,人家似乎从来不
记得她丈夫是谁。很少提到他,提到的时候总是放低了声气,有点恐怖似的,做个鬼脸,“
是软骨病——到底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毛病。”他们家不愿意人多问,他也很少出现,见是总
让人见过,不然更叫人好奇。她喜欢出去,就是喜欢做三个中间的一个。
今天他们包下了浴佛寺,不放闲人进来。偏殿里摆下许多桌麻将。今天他们亲戚特别多
,许多人从内地“跑反”到上海来。大家都不懂,那些革命党不过是些学生闹事,怎么这回
当真逼得皇上退位?一向在上海因为有租界保护,闹得更凶些,自己办报纸,组织剧团唱文
明戏,言论老生动不动来篇演说,大骂政府,掌声不绝,现在非常出风头,银娣是始终没看
见过。姚家从来不看文明戏。唱文明戏的都是吊膀子出名的,名声太坏。难道就是这批人叫
皇上退位?都说是袁世凯坏,卖国。本来朝事越来越糟,姚家就连老太爷在世的时候也已经
失势了,现在老太太讲起来,在愤懑中也有点得意,但是也不大提起。
“跑反”虽然是一劫,太普遍了,反而不大觉得,年轻的媳妇们当然更不放在心上。银
娣倒是有点觉得姚家以后不比从前了。本来他家的儿子一成年,就会看在老太爷面上赏个官
做。大爷做过一任道台,三爷是不想做官,老太太也情愿他们安顿点待在家里,宦海风波险
恶。银娣总以为她的儿子将来和他们不同。现在眼前还是一样热闹,添了许多亲戚更热闹些
,她却觉得有一丝寒意。她哥哥那些孩子将来也没指望了。她的婚姻反正整个是个骗局。
在庙里,她和一个表弟媳卜二奶奶站在走廊上,看院子里孩子们玩,小丫头们陪着他们
追来追去。一个孩子跌了一跤,哇!哭了。领他的老妈子连忙去扶他起来,揉手心膝盖。
“打地!打地!”她打了石板地两巴掌。“都是地不好。”
三奶奶在月洞门口和李妈鬼头鬼脑说话。仿佛听见说“还没来……叫陈发去找了。”“
陈发没用……”
“又找我们三爷了,”银娣说。
三奶奶走过来倚着栏杆,卜二奶奶就笑她:“已经想三爷了?”
“谁像你们,一刻都离不开,好得合穿一条裤子。”
“我们好不了,天天吵架。”
“吵架谁不吵?”
“你跟三爷相敬如宾。”
“我们三奶奶出名的贤惠,”银娣说。难得出门一趟,再加上这么许多年貌相当的女伴
聚在一起,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连她们妯娌们都和睦起来。“我们三爷欺负她。”
“连老太太都管不住他,叫我有什么办法?”
“还好,你们老太太不许娶姨奶奶。只要不娶回来,眼不见为净。”卜二奶奶说。
“所以我情愿他出去,”三奶奶说。“难得有天在家吃饭,我吃了饭回到老太太房里,
头发毛了点都要骂。”她低声说,大家都吃吃笑了起来。“青天白日,谁这么下流?”
“你们三爷的事,不敢保。”卜二奶奶说。
“我们难得的。”
她们这些年轻的结了婚的女人的话,银娣有点插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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