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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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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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忙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
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世钧听
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说的,说这次回来,发现他父亲现在非常积极。他从前是个名士派乐天
派,本来也是有激而成的,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惯的,现在解放了,一切都两
样了,所以他做人的态度也跟从前不同了。

  许太太去给世钧倒茶,一面和他闲谈着,问他那两个小孩几岁了,上学没有。倒了一杯
茶送到桌上搁着,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许太太便向世钧笑道:“你看见过没有呀
,这就是叔惠的媳妇。”世钧别过身去看那照片,许太太喜孜孜地也伏在桌上一同看着,忽
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伯母”,许太太和世钧同时回过头来一看,却是曼桢。曼桢站在房门
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世钧。满地的斜阳,那阳光从竹帘子里面筛进
来,风吹着帘子,地板上一条条金黄色老虎纹似的日影便晃晃悠悠的,晃得人眼花。

  世钧机械地站起来向她点头微笑,她也笑着跟他点头招呼。他听见许太太的声音在那儿
说话,那声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简直不知道她在那儿说些什么。但是事后凭一种听觉上
的记忆力,再加上猜测,他想着她大概是对曼桢说,叔惠等了半天,当她不来了,所以出去
了。想必她是和叔惠约好了的。曼桢笑道:“我是来晚了。因为我们公司里在那儿忙着准备
明天游行的事,没想到闹到这时候。”许太太笑道:“一定累了,快坐会儿吧。”

  曼桢坐了下来,许太太也在世钧旁边坐了下来。许太太始终有点窘,因为她想象着他们
见了面一定很窘。房间里有非常静寂的一刹那,许太太拿起芭蕉扇来摇着,偏是那把扇子有
点毛病,扇柄快折断了,扇一下,就“吱”一响。那极轻微的响声也可以听得很清楚。

  许太太似乎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说,结果倒是世钧和曼桢努力找出些话来和她说,想叫
她不要感到不安。曼桢先问候裕舫,世钧便又说起裕舫明天也要去游行的事。谈了一会,许
太太起身去替曼桢倒茶,曼桢便站起来笑道:“伯母别倒茶了,我回去了,过一天再跟叔惠
约吧。”世钧道:“我也要走了。”

  两人一同走了出来。一到外面,马上沉默下来了。默默地并排走着,半晌,世钧终于微
笑着说:“你找叔惠有什么事吗?”曼桢道:“我因为看见报上招考各种的人到东北去服务
,我想考会计,不知行不行。想问问叔惠可知道那边的情形。”

  世钧不觉呆了一呆,微笑道:“你预备到东北去啊?”曼桢笑道:“不知道去得成去不
成呢!”她因为要乘电车,只管往大街上走,越往前走越热闹,人行道上熙来攘往,不但挥
汗如雨,有人一面走一面吮着棒冰,那棒冰的溶液挥洒在别人的手臂上,倒是冰凉的,像几
点冷雨。这样拥挤,当然谈话也是不可能的了。世钧突然说道:“你有事情吗?一块儿去吃
饭好吧?就在这儿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可以多谈谈。”曼桢稍微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声“好
”,声音却很低微。

  前面刚巧就是一家广东小吃店,世钧也没有多加考虑,就走进去了。天已经黑了,离吃
饭的时候却还早,里面简直没有什么人。他们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先叫了两瓶汽水
来喝着。这里的陈设很简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还凉爽。他们这张桌子靠近后窗,窗外
黑洞洞的是一个小天井,穿堂风很大,把那淡绿布窗帘吹得飘飘的。世钧坐在那昏黄的灯光
下,向曼桢望过去,他始终也没有好好地看看她。她穿着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头发梳得很
伏贴,但还是有一点毛毛的;因为天气热,用一根带子在后面松松地一扎。世钧微笑道:“
你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曼桢笑道:“不见得吧。”

  也许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来,她只是看上去有一点疲倦。世钧倒也很高兴,她
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因为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记忆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梦中相见
,不是真的。

  曼桢拿起一张菜单来当扇子扇,世钧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条疤痕,这是从前没
有的。他带笑问道:“咦,你这是怎么的?”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脸上罩上了一层阴影。

  她低下头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划伤的。就是那天夜里,在祝家,她大声叫喊着没
有人应,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

  那时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世钧,要把这些事情全告诉他,也曾经屡次在梦中告诉他
过,做到那样的梦,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来还是呜呜咽咽地流眼泪。现在她真的在这儿讲
给他听了,却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为已经是那么些年前的事了。她对他叙述着的时候,心
里还又想着,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静的吧,像这一类的阴惨的离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觉到
它的真实性呢?

  世钧起初显得很惊异,后来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很苍白。他默默地听着,然后
他很突然地伸过手去,紧紧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桢始终微偏着脸,不朝他看着,仿佛看
了他就没有勇气说下去似的。她说到她从祝家逃了出来,但是最后还是嫁给鸿才了。她越说
越快,她不愿意逗留在这些事情上。随后她就说起她的离婚,经过无数困难,小孩总算是判
归她抚养了。她是借了许多债来打官司的。因此这些年来境况一直非常窘迫。

  世钧便道:“那你现在怎么样?钱够用吗?”曼桢道:“现在好了,债也还清了。”世
钧道:“孩子现在在哪儿念书?”曼桢道:“他新近刚加入了文工团了。”世钧笑道:“哦
?——他真有出息!”曼桢也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响,我觉得在现在这个时代里
,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来做人了。”

  世钧对于祝鸿才始终不能释然,很想问她可知道这人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上海吧?但是
他想着她一定不愿意再提起这个人,他也就没去问她。还是她自己提起来说:“听见说祝鸿
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时候,他也跟着那些有钱的人学,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儿也没什么生
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来。等到解放后,像他们那些投机囤积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台
湾去,坐了个帆船,听说一船几十个人,船翻了全淹死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论理我应该觉得快心,可是我后来想想,并不太恨他,倒是恨我
自己。因为他根本就是那样一个人;想着,还自以为是脑筋清楚的,怎么那个时候完全被情
感支配了,像我为小孩牺牲自己,其实那种牺牲对谁也没好处。——一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
里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觉得难过的就是她自动地嫁给鸿才这一点。世钧便道
:“我倒很懂得你的。”他一向知道她这人是母性的倾向很强的。但是据他想着,她那时候
或者也是因为听见他跟别人结婚了,所以也还是因为他的缘故而有了自暴自弃之念。

  他沉默了一会,便又接下去说道:“同时我想你那时候也是——也是因为我使你很灰心
。”曼桢突然把头别了过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泪来了。世钧望着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他抚摸着那藤椅子,藤椅子上有一处有点毛了,他就随手去撕那藤子,一丝一丝地撕下
来,一面低声说道:“我那时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还了我,告诉我说你跟慕瑾结
婚了。”曼桢吃了一惊,道:“哦,她这样说的?”世钧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从头说给她听
,起初她母亲说她在祝家养病,他去看她,他们却说她不在那儿,他以为她是有意地不见他


  回到南京后写信给她,一直没有回音,后来他去找她,他们已经全家离开上海了。再到
她姊姊那里去,就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不该相信的,但是当时实在是没想到,她自己的姊
姊会使出这样的毒计残害她。曼桢哭着道:“我现在也是因为时间隔得久了,所以对我姊姊
的看法也比较客观了。好在现在——制造她的那个社会也已经崩溃了,我们也就——忘了她
吧。”

  他们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这许多年来使他们觉得困惑与痛苦的那些事情,现在终于知道
了内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现在这时候,知道与不知道也没有多大分别了。——不过——对于
他们,还是有很大的分别,至少她现在知道,他那时候是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对
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种凄凉的满足。

  这爿店里渐渐热闹起来了,接连着有两三起人进来吃饭。

  世钧向壁上的挂钟看了一看,他始终就没告诉曼桢他今天请叔惠吃饭的事。当下他便站
起身来笑道:“你坐一会,我去打个电话就来。”

  他到楼上去打电话,打到他家里去,是翠芝听的电话。一听见翠芝的声音,他不由得有
一种异样的感觉,她是离他那样遥远,简直陌生得很。他问道:“叔惠来了吧?”翠芝道:

  “来了。”世钧道:“我不能回来吃饭了,你陪他吃吧。你留他多坐一会,我吃完饭就
回来。”他从来没做过这样拆滥污的事,约了人家来吃饭,自己临时又不回来。过天他可以
对叔惠解释的,但是他预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气。她倒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现在在哪儿,
在那儿忙些什么。

  翠芝那边挂上了电话,便向女佣说道:“不用等了,一会儿就开饭。”叔惠在客厅里听
见了,她走了进来,他便笑道:

  “世钧不回来吃饭了?他上哪儿去了?”翠芝一坐下来便把钩针拿起来,编织珠子皮包
,道:“谁知道他!真岂有此理,你难得来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没有什么,我又
不是外人。”翠芝不语,只是低着头编织着。半晌,她突然昂起头来,淡笑着望着他说道:
“你这些天不来,大概是因为不敢来,怕我再跟你说那些话。”叔惠微笑道:“哪儿?”翠
芝道:“我憋了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说明白了——”叔惠没等她说下去,便很恳切
地说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对我非常好,我这个人实在是不值得你这样喜欢的。其实你
这不过是一种少女时代的幻想,而后来没有能实现,所以你一直心里老惦记着。”翠芝想道
:“他那意思还不是说,我一向是个要什么有什么的阔小姐,对于他,只是因为没有能得到
他,所以特别念念不忘。”

  愤怒的泪水涌到她眼眶里来了。她哽咽着道:“你这样说可见你不懂得我。我一直是爱
你的,除了你我从来也没有爱过别人。”叔惠道:“翠芝!——我们现在都已经到了这个年
龄了,应该理智点。”但是她想着,她已经理智得够了,她过去一直是很实际的,一切都是
遵照着世俗的安排,也许正因为是这样,她在心底里永远惋惜着她那一点脆弱的早夭的恋梦
,永远丢不开它,而且年纪越大只有越固执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里也非常难过,但是他觉得这时候对她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
。他很艰难地说道:“我觉得,你一直不能忘记年轻时候那些幻梦,也是因为你后来的生活
太空虚了。实在是应当生活得充实一点。”翠芝不语。叔惠又道:“世钧现在思想有点转变
了,你要是再鼓励着他点,我相信你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你从来也
不替我着想,就光想着世钧。”叔惠微笑道:“我这完全是为你打算呀。真的,为你自己的
幸福起见,你应当对他多一点谅解。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了。”

  翠芝就像不听见似的。这时候李妈却在外面楼梯上一路喊下来:“小少爷呢?来洗澡呀
!回回都要人家三请四请。”又嘟囔着道:“就是这样不爱干净!”翠芝大概是怕有人进来
,一面拭着泪,便很快地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了。叔惠就也跟了出来,见她面朝外伏在
栏杆上,他就也靠在栏杆上,在这黑暗的阳台上默默地陪着她。

  半晌,忽然二贝一路嚷了进来道:“妈,吃晚饭了!”她跑到阳台上,翠芝在她颈项上
抚摸着道:“你洗过澡没有?”二贝道:“洗过了。”翠芝道:“洗过澡怎么还这样黏?”
一面说着话,三个人便一同进去吃饭。

  要是照迷信的话,这时翠芝的耳朵应当是热的,因为有人讲到她。起初世钧一直没有提
起他家里的事情,后来曼桢说:“真是,说了这么半天,你一点也没说起你自己来。”世钧
笑道:“我啊?简直没什么可说的——一事无成。所以这次叔惠来,我都有点怕见他。多少
年不见了,我觉得老朋友见面是对自己的一种考验。”说着,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曼桢
道:“你怎么这样消极?我觉得现在不像从前了,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机会。”世钧顿了一顿
,他略微有点忸怩地笑道:

  “其实,我这两天倒也是在考虑着,想到东北去。”曼桢听见这话却是十分兴奋,忙道
:“那好极了!”世钧向她脸上看了看,见她确实是非常高兴的样子。他要是去的话,在她
总想着,翠芝也会一同去的,很有这可能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见面,她不见得没想
到这一层,但是好像并不介意似的。

  他默然了一会,便又微笑道:“不过我想想真懊悔,从前实习工作也没做完;这次报考
的人一定很多,我恐怕没什么希望。”曼桢笑道:“你又来了!你决不会考不上的。再说,
就是考不上,在新社会里,像你这样的人还怕没有出路么?”世钧笑道:“你总是鼓励我。
——老实说,我对新中国的前途是绝对有信心的,可是对我自己实在缺少信心。”

  他随即说起他的家庭状况,说起翠芝。他总觉得他不应当对着曼桢说翠芝不好,但是他
的口吻间不免流露出来,他目前要想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难的,处处感到掣肘的苦痛。
他说翠芝也是因为出身的关系,从小骄纵惯了,这些年来又一直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来往
的人都是些无聊的奶奶太太们。当然他自己也不好,他从来也不去干涉她,总是客客气气的
,彼此漠不相关。他一方面责备着自己,但是可以听得出来他们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
非常黯然。曼桢一直默默无言地听着。她终于说道:“听你这样说,我觉得你们换一个环境
一定好的。譬如到东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也可以担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为人民
服务,我相信一个人对社会的关系搞好了,私人间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也会变好的。”

  世钧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够到东北去,也许于她很有益处,但是她根本不会去的
。他不想再说下去,便换了个话题道:“嗳,我最近听见一个消息关于慕瑾,说抗战的时候
他在六安,给国民党抓去了,他太太可惨极了,给他们拷打逼着要钱,后来就死了。”曼桢
道:“是的,我也听见说。”

  她沉默了一会,又怆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世钧道:“这人现在不知道到
哪儿去了?”曼桢道:“我听见一个同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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