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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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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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来往。自从小健那回上这儿来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气,后
来一直好久也没来过。

  世钧听见说他嫂嫂来了,他本来睡了一觉之后,人已经好多了,这就坐起身来,穿好了
衣服,下楼来见她。他猜想她的来意,或者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
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头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
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
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来,也说不定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
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人家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
,翠芝和叔惠是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好像在那儿擦
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却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现在完
全换了一种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认识,翠芝看见她也视若无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
。大少奶奶当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当天就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
重大,不能因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
,而并不是幸灾乐祸。

  见了世钧,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钧笑道:“她出去了。”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他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
没出去。两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仿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
知情,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倒好像
是鼓励他挥霍。但是跟她说这个话倒很不容易措词,一个说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要是想说他
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
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痛,她是翠芝娘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
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
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
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
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
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认
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是呀,他刚到上
海来,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因为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
奶道:

  “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哪一出?”世钧道:

  “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有时脾气倔
一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情,现在倒
不能告诉她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
不更是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但是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
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慨叹了一番,心里想像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是一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说起来也是很可
悲的。

  大贝二贝看电影回来了,就闹着要吃晚饭。世钧想着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来了,就说等
他们回来一块吃。等来等去,等得两个孩子怨声载道。世钧叫他们先吃,自己仍旧等着,因
为他觉得叔惠这次来,刚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应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没机会畅谈一
下。他尽在这里等着,却没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
,翠芝今天一直带着一种执着的感伤的气息,使叔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吃过晚饭就坚持
着说要回家去看看,没有跟她一块回来。他觉得他以后还是不要去住世钧那里,而且也不应
当来往得太密切。

  这一天晚上翠芝一个人回来,世钧问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
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翠芝听见说他一直等着他们,到现在没吃晚饭,他今
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好了,倒是觉得非常饿,翠芝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他,忙叫
佣人快点开饭。张罗着他吃过了饭,她又劝他:“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呀
,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
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但她还是催他上楼去躺着,又给他泡了杯茶,亲自
送上楼来,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里拿了本书来给他看。

  她端着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抛。这一抛,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
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趿着拖鞋下床来拾取,但是翠芝一转身,已经弯腰替他
拾了起来。她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
着,便伸手来夺。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
道:“哟!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世钧道:“这还是好些年前的
事——”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
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起来了,你这次走得
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加衣
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
。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真是讨厌的事——随
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
就想到你。’”她又向世钧笑道:

  “嗳呀,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呀!”

  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
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她读
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
到南京来的。”她又打着“话剧腔”

  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
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嗳呀,她还在那
里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

  “你给我!”翠芝偏不给他。两人竟挣扎起来,世钧是气极了,也许用力过猛,翠芝突
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
肉麻的信!”

  一面说着,便挺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
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点没
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
见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

  “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听她那声音,可以知道她已经不预备再吵下去了
。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
走进一爿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
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
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
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
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
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
却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
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
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
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还要
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
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
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
示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
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
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钧的全部对话都
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
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床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
“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
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

  听她那口吻,好像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
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看她那样子,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

  他去洗了个澡出来,就到阳台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里微微有几点星光。夜深了,隔壁
一条弄堂里的人声也渐渐地寂静下来,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打呵欠,一个呵欠拖得非常长,是
纳凉的人困倦到极点了,却还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轻轻地唱一支歌,四五个人合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练
习着,预备旅行的时候唱的。

  因为夜深人静,恐怕吵醒了别人,把声音捺得低低的,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对,便把那一
句唱了又唱,连唱一二十遍。世钧听得牙痒痒的心里发急。他们又从头唱起来了,唱到那一
句,还是认为不对,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着,简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厌烦。世钧忽
然觉得很感动,他觉得有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惭愧了。他就在这时候下了决心,一
定要加紧学习,无论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们行里的工会不很积极,并没有学习班,所以
也只有自己看看书。他这一向书倒是看得不少。不过他总觉得,从理论到实践这一关要是打
不通,一切都是白费。但是在现在这家庭环境里,简直要有丝毫的改进都办不到。照翠芝说
来已经是省无可省了,她反正无论什么都跟屏妮袁家里比着。他现在渐渐觉得,要想改变他
们的生活方式,用渐进的方法是不行的。……除非是他索性离开家里,到外埠去做事,先把
他自己锻炼出来再说。——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也好。

  他自从那天晚上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事。有一天忽然在报上看见政府
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服务,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何妨去试试看,考不上也就
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说。那么远的地方,她当然是不愿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筹
一点钱,留给她和两个孩子作为安家费,数目不会太大,翠芝要维持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
是不可能了,那也没有办法,反正他并不是不顾他们的生活,也就于心无愧了。

  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从那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没上他
们这儿来过。世钧想着他在家里乐叙天伦,就也没有去搅扰他,隔了总有一两个星期,方才
打了电话给他,约他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却又想着,他把叔惠约到这儿来,当着翠芝
,说话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里和他多
谈一会,然后再和他一同回来。世钧这样想着,就也没告诉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层楼上,却寂然无声,不像有人在家。世钧是来惯了的,他在
房门口望了望,看见许太太歪在床上睡中觉,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摇着,一半拍在身上
,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着,嗤啦嗤啦地响。世钧便往后退了一步,
在门上敲了敲。许太太问道:“谁呀?”一面就坐起身来。世钧笑着走了进来道:“伯母给
我吵醒了。”许太太笑道:“就已经醒了。睡中觉也只能睡那么一会,多睡了头疼。”世钧
笑道:“叔惠在家吗?”许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钧坐下来笑道:“伯母可知道,他
可是上我们家去了?”许太太道:“他倒没说。”世钧道:“我约他到我们那儿吃晚饭的,
我来没别的,就是想找他早点去。伯母可高兴也上我们那儿吃便饭去?”许太太笑道:“我
今天不去了。跟你说老实话,天热,我真怕出门。”世钧便又问道:

  “老伯也出去了?”许太太笑道:“他这两天忙着呢,不是明天要大游行吗,他们在那
儿忙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
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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