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会交给二小姐,医生来了请她给付付。”又道:“我不是在王家就是在严先生那
里,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找我好了。”
说罢,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桢倒相信他这次大概说话算话,说不回来就不会回来。
曼璐从前曾经一再地向她说,鸿才对她始终是非常敬爱,他总认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两
样的,他只是一时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为爱的她太厉害的缘故。像这一类的话
,在一个女人听来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没有一个女人是例外。
曼桢当时听了虽然没有什么反应,曼璐这些话终究并不是白说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没回去,守着孩子一夜也没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办公,
下班后又回到祝家来,知道鸿才已经来过一次又走了。曼桢这时候便觉得心定了许多,至少
她可以安心看护孩子的病,不必顾虑到鸿才了。她本来预备再请慕瑾来一趟,但是她忽然想
起来,慕瑾这两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说太太昨天就要进医院了吗,总在这两天就要动手木了
。昨天她是急糊涂了,竟把这桩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就找原来
的医生继续看下去吧。
慕瑾对那孩子的病,却有一种责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桢的寓所里去过一趟,想
问问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东告诉他:曼桢一直没有回来。慕瑾也知道他们另外有医生在
那里诊治着,既然有曼桢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决不会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这桩事情抛开
了。
慕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们的楼窗正对着曼桢的窗子,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边看一眼。
这样炎热的天气,那两扇窗户始终紧闭着,想必总是没有人在家。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里
面晒着两条毛巾,一条粉红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条白色的晒在绳子上,永远是这个位置。那
黄烘烘的太阳从早晒到晚,两条毛巾一定要晒馊了。一连十几天晒下来,毛巾烤成僵硬的两
片,颜色也淡了许多,曼桢一直住在祝家没有回来,慕瑾倒也并不觉得奇怪,想着她姊姊死
了,丢下这样一个孩子没人照应,他父亲也许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也许他终日为衣食奔走
,分不开身来,曼桢向来是最热心,最肯负责的,孩子病了,她当然义不容辞地要去代为照
料。
但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慕瑾的太太施手术产下一个女孩之后,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时
候,夫妇俩已经预备动身回六安去了,曼桢却还没有回来。慕瑾本来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
,去和她道别,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着
,也没有去。
这一天,他忽然在无意中看见曼桢那边开着一扇窗户,两条毛巾也换了一个位置,仿佛
新洗过,又晾上了。他想着她一定是回来了。他马上走下楼去,到对门去找她。
他来过两次,那二房东已经认识他了,便不加阻止,让他自己走上楼去。曼桢正在那里
扫地擦桌子,她这些日子没回来,灰尘积得厚厚的。慕瑾带笑在那开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
曼桢一抬头看见是他,在最初的一刹那间她脸上似乎有一层阴影掠过,她好像不愿意他来似
的,但是慕瑾认为这大概是他的一种错觉。
他走进去笑道:“好久不看见了。那小孩子好了没有?”曼桢笑道:“好了。我也没来
给你道喜,你太太现在已经出院了吧?是一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慕瑾笑道:“是女孩子
。蓉珍已经出来一个礼拜了,我们明天就打算回去了。”曼桢嗳呀了一声道:“就要走啦?
”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让慕瑾坐下。慕瑾坐下来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
知什么时候才见得着,所以我今天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跟你多谈谈。”他一定要在动身前
再和她见一次面,也是因为她上次曾经表示过,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听她的口气仿佛有什
么隐痛似的。但是这时候曼桢倒又懊悔她对他说过那样的话,她现在已经决定要嫁给鸿才了
,从前那些事当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经擦得很干净了,她又还拿抹布在桌上无意识地揩来揩去。揩了半天,又去伏在
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来是一条破旧的粉红色包头纱巾,她拿它做了抹布。两只手拎着它
在窗外抖灰,那红纱在夕阳与微风中懒洋洋地飘着。下午的天气非常好。
慕瑾等候了一会,不见她开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说有好些事要告诉我么?”曼桢
道:“是的,不过我后来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慕瑾以为她是怕提起来徒然引起
伤感,他顿了一顿,方道:“说说也许心里还痛快些。”曼桢依旧不作声。慕瑾沉默了一会
,又道:“我这次来,是觉得你兴致不大好,跟从前很两样了。”他虽然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说这话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感慨的口吻。
曼桢不觉打了个寒噤。他一看见她就看得出来她是迭经受了刺激,整个的人已经破碎不
堪了。她一向以为她至少外貌还算镇静。她望着慕瑾微笑着说道:“你觉得我完全变了个人
吧?”慕瑾迟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没有改变,不过我总觉得——”从前他总认为她是
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依赖着她生活,她好像还余勇可贾
似的,保留着一种娴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
仅是生活的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沈世钧的缘故。中间不知道出
了些什么变故,使他们不能有始有终。她既然不愿意说,慕瑾当然也不便去问她。
他只能恳切地对她说:“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给我写信好不好?说老实话,我看
你现在这样,我倒是真有点不放心。”他越是这样关切,曼桢倒反而一阵心酸,再也止不住
自己,顿时泪如雨下,慕瑾望着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说
这些了。”曼桢忽然冲口而出地说:“不,我是要告诉你——”说到这里,又噎住了。
她实在不知道从何说起。看见慕瑾那样凝神听着,她忽然脑筋里一阵混乱,便又冲口而
出地说道:“你看见的那个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着她,她把脸别了过去,脸上
却是一种冷淡而强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难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给她姊
姊抚养的?是沈世钧的孩子?
还是别人的——世钧离开她就是为这个原因?”一连串的推想,都是使他无法相信的,
都在这一刹那间在他脑子里掠过。
曼桢却又断断续续地说起话来了,这次她是从慕瑾到她家里来送喜柬那一天说起,就是
那一天,她陪着她母亲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叙述中间,她总想为她姊姊留一些余地,因为
慕瑾过去和曼璐的关系那样深,他对曼璐的那点残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坏。况且她姊姊
现在已经死了。但是她无论怎么样为曼璐开脱,她被禁闭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终坐视不
救。这总是实情。慕瑾简直觉得骇然。他不能够想象曼璐怎么能够参预这样卑鄙的阴谋。曼
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们十五六岁的时
候刚见面的情景,还有他们初订婚的时候,还有后来,她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诀别的
时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样一个纯良的人。就连他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觉得她好像变粗俗了
,但那并不是她的过错,他相信她的本质还是好的。怎么她对她自己的妹妹竟是这样没有人
心。
曼桢继续说下去,说到她生产后好容易逃了出来,她母亲辗转访到她的下落,却又劝她
回到祝家去。慕瑾觉得她母亲简直荒谬到极点,他气得也说不出话来。曼桢又说到她姊姊后
来病重的时候亲自去求她,叫她为孩子的缘故嫁给鸿才,又被她拒绝了。她说到这里,声调
不由得就变得涩滞而低沉,因为当时虽然拒绝了,现在也还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
晓得这样做是不对的,心里万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
来。她自己心里觉得非常抱愧,尤其觉得愧对慕瑾。
刚才她因为顾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极力减轻她姊姊应负的责任,无形中就加重了鸿才的
罪名,更把他表现成一个恶魔,这时候她忽然翻过来说要嫁给他,当然更无法启齿了。其实
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说得好些,成为一个多少是被动的人物。慕瑾也还是不会赞成的。这种
将错就错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会赞成的。
她说到她姊姊的死,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慕瑾抱着胳膊垂着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没开
口。他实在不知道应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但是她这故事其实还没有完——慕瑾忽然想起来
,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护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鸿才之间总有相当的
谅解,不然她怎么能够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这样久。莫非她已经改变初衷,准备为了孩
子的幸福牺牲自己,和鸿才结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经和鸿才同居了。——不,那倒不会,
她决不是那样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轻了。
他考虑了半天,终于很谨慎地说道:“我觉得你的态度是对的,你姊姊那种要求简直太
没有道理了。这种勉强的结合岂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他还劝了她许多话,她从来没听见
慕瑾一口气说过这么些话。他认为夫妇俩共同生活,如果有一个人觉得痛苦的话,其他的一
个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实也用不着他说,他所能够说的她全想到了,也许还更彻底。
譬如说鸿才对她,就算他是真心爱她吧,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
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是确实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
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
孩子是唯一的真实的东西,尤其这次她是在生死关头把他抢回来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无足重轻的,随便怎样处置她自己好像都没有多大关系。譬如她已经死了。
慕瑾又道:“其实你现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他不过是一种勉
励的话,曼桢听了,却觉得心中一阵伤惨,眼泪又要流下来了。老对着他哭算什么呢?慕瑾
现在的环境也不同了,在现在这样的情形下,她应当稍微有分寸一点。她很突兀地站起身来
,带笑说道:“你看我这人,说了这半天废话,也不给你倒碗茶。”五斗橱上覆着两只玻璃
杯,她拿起一只来迎着亮照了一照,许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许多灰。她在这里忙着擦茶杯找
茶叶,慕瑾却愣住了。她为什么忽然这样客套起来,倒好像是不愿意再谈下去了。然而他再
一想,他那些劝勉的话也不过是空言安慰,他对她实在也是爱莫能助。他沉默了一会,便道
:“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曼桢也没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来,把
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来要走,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簿来,撕下
一张纸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写下他自己的地址,递给曼桢。曼桢道:“你的住址我有的。”
慕瑾道:“你这儿是十四号吧?”他也写在他的记事簿上。曼桢心里想这里的房子她就
要回掉了,他写信来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没说什么。她实在没法子告诉他。将来他总会从
别人那里听到的,说她嫁给鸿才了。他一定想着她怎么这样没出息,他一定会懊悔他过去太
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楼,临别的时候问道:“你们明天什么时候动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
。”
曼桢回到楼上来,站在窗口,看见慕瑾还站在斜对过的后门口,似乎揿过铃还没有人来
开门。他也看见她了,微笑着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个近于挥手的姿态。曼桢也笑着点
了个头,随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缩,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了一脸。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着,顺
手拿起那块抹布来预备擦眼泪,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时候,就又往桌上一掷。那敝旧的红纱懒
洋洋地从桌上滑到地下去。
十五
八·一三抗战开始的时候,在上海连打了三个月,很有一些有钱的人着了慌往内地跑的
。曼桢的母亲在苏州,苏州也是人心惶惶。顾太太虽然不是有钱的人,她也受了他们一窝蜂
的影响,大家都向长江上游一带逃难,她也逃到他们六安原籍去。这时候他们老太太已经去
世了。顾太太做媳妇一直做到五六十岁,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没有怨言,但是婆媳俩一向在一
起苦熬苦过,倒也不无一种老来伴的感觉。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个人,几个儿女都不在身
边,一个女孩子在苏州学看护,两个小的由他们哥哥资助着进大学。伟民在上海教书,他也
已经娶亲了。
顾太太回到六安,他们家在城外有两间瓦屋,本来给看坟人住的,现在收回自用了。她
回来不久,慕瑾就到她家来看她,他想问问她关于曼桢的近况,他屡次写信给曼桢,都无法
投递退了回来。他因为知道曼桢和祝家那一段纠葛,觉得顾太太始终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
于曼桢被祝家长期锁禁起来,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卖了自己的女儿还是
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对她有些鄙薄。见面之后,神情间也冷淡得很,顾太太初看见他,却像
他乡遇故知一样,分外亲热。谈了一会,慕瑾便道:“曼桢现在在哪儿?”顾太太道:“她
还在上海。她结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桢就是跟鸿才结婚了。”顾太太几句话
说得很冠冕,仿佛曼桢嫁给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见得知道里面的隐情,但
是她对于这件事究竟有些心虚,认为是家门之玷,所以就这样提了一声,就岔开去说到别处
去了。
慕瑾听到这消息,虽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还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桢觉得可
惜。顾太太尽自和他说话,他唯唯诺诺地随口敷衍了两句,便推说还有一点事情,告辞走了
。他就来过这么一次。过年也不来拜年,过节也不来拜节。
顾太太非常生气,心里想:“太岂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这么势利,那时候到上海来不
是总住在我们家,现在看见我穷了,就连亲戚也不认了。”
打仗打到这里来了。顾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这时候路上也难走,她孤身一
个人,又上了年纪,沿途又没有人照应。后来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这时候早已沦陷了。报纸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个小地方,报上刊出
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后从此就不提了。曼桢和伟民杰民自然都很忧虑,不知道顾太
太在那里可还平安。伟民收到顾太太一封信,其实这封信还是沦陷前寄出的,所以仍旧不知
道她现在的状况,但还是把这封信互相传观着,给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给曼桢看。杰民现
在在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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