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
“我姓沈。”那人把门洞豁啦一关,随即听见里面煤屑路上咔嚓咔嚓一阵脚步声,渐渐
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
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
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
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
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
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
”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那男仆道:“
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
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
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
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
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
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
“走了没有?”那男仆道:“走了走了!”阿宝道:“太太叫你们都进去,有话关照你
们。”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
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
,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
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
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
“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
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
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
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
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
“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
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
,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
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
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
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
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
。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
。”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
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
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
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
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
,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
“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
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
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
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
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
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
棍气——”曼桢道:“你还耍赖!你还耍赖!”她实在恨极了,唰的一声打了曼璐一个耳刮
子。这一下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
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
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
,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
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
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
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
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
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
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
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
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
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
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
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
,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
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
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曼桢手上拉了个大口子,血涔涔地流下来。她把手拿起来看看,一看,倒先看见手上那
只红宝石戒指。她的贞操观念当然和从前的女人有些不同,她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愧对世钧的
地方,但是这时候看见手上戴的那只戒指,心里却像针扎了一下。
世钧——他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他可会到这儿来找她?
她母亲也不知道来过没有?指望母亲搭救是没有用的,母亲即使知道实情,也决不会去
报告警察局,一来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母亲是笃信“从一而终”的,一定认为木已成舟,只
好马马虎虎的就跟了鸿才吧。姊姊这方面再压上一点压力,母亲她又是个没主意的人,唯一
的希望是母亲肯把这件事情的真相告诉世钧,和世钧商量。但是世钧到底还在上海不在呢?
她扶着窗台爬起来,窗棂上的破玻璃成为锯齿形,像尖刀山似的。窗外是花园,冬天的
草皮地光秃秃的,特别显得辽阔。四面围着高墙,她从来没注意到那围墙有这样高。花园里
有一棵紫荆花,枯藤似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摆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见人家说,紫荆花底下
有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但是,也许就因为有这样一句话,总觉得紫荆花看上去有一
种阴森之感。她要是死在这里,这紫荆花下一定有她的鬼魂吧?反正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
里,死也不服这口气。房间里只要有一盒火柴,她真会放火,趁乱里也许可以逃出去。
忽然听见外面房间里有人声,有一个木匠在那里敲敲打打工作着。是预备在外房的房门
上开一扇小门,可以从小门里面送饭,可是曼桢并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猜着也许是把房门
钉死了,把她当一个疯子那样关起来。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听着简直锥心,就像是钉棺
材板似的。
又听见阿宝的声音,在那里和木匠说话,那木匠一口浦东话,声音有一点苍老。对于曼
桢,那是外面广大的世界里来的声音,她心里突然颤栗着,充满了希望,她扑在门上大声喊
叫起来了,叫他给她家里送信,把家里的地址告诉他,又把世钧的地址告诉他,她说她被人
陷害,把她关起来了,还说了许许多多的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连那尖锐的声音听
着也不像自己的声音。这样大哭大喊,砰砰砰捶着门,不简直像个疯子了吗?
她突然停止了。外面显得异样的寂静。阿宝当然已经解释过了,里面禁闭着一个有疯病
的小姐,而她自己也疑惑,她已经在疯狂的边缘上了。
木匠又工作起来了。阿宝守在旁边和他攀谈着。那木匠的语气依旧很和平,他说他们今
天来叫他,要是来迟一步,他就已经下乡去了,回家去过年了。阿宝问他家里有几个儿女。
听他们说话,曼桢仿佛在大风雪的夜里远远看见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红红的,更觉得一阵
凄惶。她靠在门上,无力地啜泣起来了。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刚一躺下,倒是软洋洋的
,舒服极了,但是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浑身骨节酸痛,这样睡也不合适,那样睡也不合
适,只管翻来覆去,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的。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没想到这样厉
害。浑身的毛孔里都像是分泌出一种粘液,说不出来的难受。天色黑了,房间里一点一点地
暗了下来,始终也没有开灯。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为手上的伤口
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沉,半夜里醒了过来,忽然看见房门底下露出一线灯光,不觉吃了一
惊。同时就听见门上的钥匙嗒的一响,但是这一响之后,却又寂然无声。她本来是时刻戒备
着的,和衣躺着,连鞋也没脱,便把被窝一掀,坐了起来,但是一坐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
差点没栽倒在地上。定睛看时,门缝里那一线灯光倒已经没有了。等了许久,也没有一点响
动,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嘭通嘭通跳着。她想着一定又是祝鸿才。她也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
子力气,立刻跑去把灯一开,抢着站在窗口,大约心里有这样一个模糊的意念,真要是没有
办法,还可以跳楼,跳楼也要拉他一同跳。但是隔了半晌,始终一点动静也没有,紧张着的
神经渐渐松弛下来,这才觉得她正站在风口里,西北风呼呼地吹进来,那冷风吹到发烧的身
体上,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又是寒飕飕的,又是热烘烘干呼呼的,非常难受。
她走到门口,把门钮一旋,门就开了,她的心倒又狂跳起来,难道有人帮忙,私自放她
逃走么?外面那间堆东西的房间黑洞洞的,她走去把灯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她一看见门上
新装了一扇小门,小门里面安着个窗台,上面搁着一只漆盘,托着一壶茶,一只茶杯,一碟
干点心。她突然明白过来了,哪里是放她逃走,不过是把里外两间打通了,以后可以经常地
由这扇小门里送饭。这样看来,竟是一种天长地久的打算了。她这样一想,身子就像掉到冰
窖里一样。把门钮试了一试,果然是锁着。那小门也锁着。摸摸那壶茶,还是热的,她用颤
抖的手倒了一杯喝着,正是口渴得厉害,但是第一口喝进去,就觉得味道不对。其实是自己
嘴里没味儿,可是她不能不疑心,茶里也许下了药。再喝了一口,简直难吃,实在有点犯疑
心,就搁下了。她实在不愿意回到里面房里那张床上去,就在外面沙发上躺下了,在那旧报
纸包裹着的沙发上睡了一宿,电灯也没有关。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阿宝送饭的时候,从那扇小门里看见她那呻吟呓语的样子,她因为
热度太高,神志已经不很清楚了,仿佛有点知道有人开了锁进来,把她抬到里面床上去,后
来就不断地有人送茶送水。这样昏昏沉沉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有一天忽然清醒了许多
,见阿宝坐在旁边织绒线,嘴里哼哼唧唧唱着十二月花名的小调。她恍惚觉得这还是从前,
阿宝在她们家帮佣的时候。她想她一定是病得很厉害,要不然阿宝怎么不在楼下做事,却到
楼上来守着病人。母亲怎么倒不在跟前?她又惦记着办公室的抽屉钥匙,应当给叔惠送去,
有许多文件被她锁在抽屉里,他要拿也拿不到。她想到这里,不禁着急起来,便喃喃说道:
“杰民呢?叫他把钥匙送到许家去。”阿宝先还当她是说胡话,也没听清楚,只听见“钥匙
”两个字,以为她是说房门钥匙,总是还在那儿闹着要出去,便道:“二小姐,你不要着急
,你好好地保重身体吧,把病养好了,什么话都好说。”曼桢见她答非所问,心里觉得很奇
怪。这房间里光线很暗,半边窗户因为砸破了玻璃,用一块木板挡住了。曼桢四面一看,也
就渐渐地记起来了,那许多疯狂的事情,本来以为是高热度下的乱梦,竟不是梦,不是梦…
…
阿宝道:“二小姐,你不想吃什么吗?”曼桢没有回答,半晌,方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
。因道:“阿宝,你想想看,我从前待你也不错。”阿宝略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是的
呀,二小姐待人最好了。”曼桢道:“你现在要是肯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决不会忘记的。”
阿宝织着绒线,把竹针倒过来搔了搔头发,露出那踌躇的样子,微笑道:“二小姐,我们吃
人家饭的人,只能东家叫怎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