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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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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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眼肿的。”鸿
才笑道:“那倒不会,人家都知道我太太贤惠。”曼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走吧走吧,你
当我就这样爱戴高帽子。”

  鸿才匆匆地开了一扇门,向后房一钻,从后面绕道下楼。

  曼璐也手忙脚乱地先把头发打散了,揉得像鸡窝似的,又捞起一块冷毛巾,胡乱擦了把
脸,把脸上的脂粉擦掉了,把晨衣也脱了,钻到被窝里去躺着。这里顾太太已经进来了。曼
璐虽然作出生病的样子,顾太太一看见她,已经大出意料之外,笑道:“哟,你今天气色好
多了!简直跟昨天是两个人。”

  曼璐叹道:“咳,好什么呀,才打了两针强心针。”顾太太也没十分听懂她的话,只管
喜孜孜地说:“说话也响亮多了!昨天那样儿,可真吓我一跳!”刚才她尽等曼桢不来,自
己吓唬自己,还当是曼璐病势转危,所以立刻赶来探看,这一节情事她当然就略过不提了。

  她在床沿上坐下,握着曼璐的手笑道:“你二妹呢?”曼璐道:“妈,你都不知道,就
为了她,我急得都厥过去了,要不是医生给打了两针强心针,这时候早没命了!”顾太太倒
怔住了,只说了一声:“怎么了?”曼璐似乎很痛苦的,别过脸去向着床里,道:“妈,我
都不知道怎样对你说。”顾太太道:

  “她怎么了?人呢?上哪儿去了?”她急得站起身来四下里乱看。曼璐紧紧地拉住她道
:“妈,你坐下,等我告诉你,我都别提多恼恨了——鸿才这东西,这有好几天也没回家来
过,偏昨儿晚上倒又回来了,也不知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糊里糊涂的会跑到二妹住的那间
房里去,我是病得人事不知,赶到我知道已经闯了祸了。”

  顾太太呆了半晌方道:“这怎么行?你二妹已经有了人家了,他怎么能这样胡来,我的
姑奶奶,这可坑死我了!”曼璐道:“妈,你先别闹,你一闹我心里更乱了。”顾太太急得
眼睛都直了,道:“鸿才呢?我去跟他拼命去!”曼璐道:“他哪儿有脸见你。他自己也知
道闯了祸了,我跟他说:‘你这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叫她以后怎样嫁人。你得还我一句话
!’”顾太太道:“是呀,他怎么说?”曼璐道:“他答应跟二妹正式结婚。”顾太太听了
这话,又是十分出于意料之外的,道:“正式结婚。那你呢?”曼璐道:“我跟他又不是正
式的。”顾太太毅然道:“那不成。没这个理。”曼璐却叹了口气,道:“嗳哟,妈,你看
我还能活多久呀,我还在乎这些!”顾太太不由得心里一酸,道:“你别胡说了。”曼璐道
:“我就一时还不会死,我这样病病歪歪的,哪儿还能出去应酬,我想以后有什么事全让她
出面,让外头人就知道她是祝鸿才太太,我只要在家里吃碗闲饭,好在我们是自己姊妹,还
怕她亏待我吗?”

  顾太太被她说得心里很是凄惨,因道:“说虽然这样说,到底还是不行。这样你太委屈
了。”曼璐道:“谁叫我嫁的这男人太不是东西呢!再说,这回要不是因为我病了,也不会
闹出这个事情来。我真没脸见妈。”说到这里,她直擦眼泪。

  顾太太也哭了。

  顾太太这时候心里难过,也是因为曼桢,叫她就此跟了祝鸿才,她一定是不愿意的,但
是事到如今,也只好委曲求全了。曼璐的建议,顾太太虽然还是觉得不很妥当,也未始不是
无办法中的一个办法。

  顾太太泫然了一会,便站起来说:“我去看看她去。”曼璐一骨碌坐了起来,道:“你
先别去——”随又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秘密地说道:“你不知道,闹得厉害着呢,闹着要去
报警察局。”顾太太失惊道:“嗳呀,这孩子就是这样不懂事,这种事怎么能嚷嚷出去,自
己也没脸哪。”曼璐低声道:“是呀,大家没脸。鸿才他现在算是在社会上也有点地位了,
这要给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哪。”顾太太点头道:“我去劝劝她去。”

  曼璐道:“妈,我看你这时候还是先别跟她见面,她那脾气你知道的,你说的话她几时
听过来着,现在她又是正在火头上。”

  顾太太不由得也踌躇起来,道:“那总不能由着她的性儿闹。”

  曼璐道:“是呀,我急得没办法,只好说她病了,得要静养,谁也不许上她屋里去,也
不让她出来。”顾太太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打了个寒噤,觉得有点不对。

  曼璐见她呆呆的不作声,便道:“妈,你先别着急,再等两天,等她火气下去了些,那
时候我们慢慢地劝她,只要她肯了,我们马上就把喜事办起来,鸿才那边是没问题的,现在
问题就在她本人,还有那姓沈的——你说他们已经订婚了?”顾太太道:“是呀,这时候拿
什么话去回人家?”曼璐道:

  “他现在可在上海?”顾太太道:“就是昨天早上到上海来的。”

  曼璐道:“她上这儿来他知道不知道?”顾太太道:“不知道吧,他就是昨天早上来过
一趟,后来一直也没来过。”曼璐沉吟道:

  “那倒显着奇怪,两人吵了架了?”顾太太道:“你不说我也没想到,昨天听老太太说
,曼桢把她那个订婚戒指掉到字纸篓里去了。别是她存心扔的?”曼璐道:“准是吵了架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不是又为了慕瑾吧?”慕瑾和曼桢一度很是接近,这一段情事是曼璐最
觉得痛心,永远念念不忘的。顾太太想了一想,道:“不会是为了慕瑾,慕瑾昨天倒是上我
们那儿去来着,那时候世钧早走了,两人根本没有遇见。”曼璐道:

  “哦,慕瑾昨天来的?他来有什么事吗?”她突然勾起了满腔醋意,竟忘记了其他一切。

  顾太太道:“他是给我们送喜帖儿来的——你瞧,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的,又叫我说漏
了!我这会儿是急糊涂了。”曼璐呆了一呆,道:“哦,他要结婚了?”顾太太道:“就是
今天。”

  曼璐微笑道:“你们昨天说要去吃喜酒,就是吃他的喜酒呀?

  这又瞒着我干吗?”顾太太道:“是你二妹说的,说先别告诉你,你生病的人受不了刺
激。”

  但是这两句话在现在这时候给曼璐听到,却使她受了很深的刺激。因为她发现她妹妹对
她这样体贴,这样看来,家里这许多人面前,还只有二妹一个人是她的知己,而自己所做的
事情太对不起人了。她突然觉得很惭愧,以前关于慕瑾的事情,或者也是错怪了二妹,很不
必把她恨到这样,现在可是懊悔也来不及了,也只有自己跟自己辩解着,事已至此,也叫骑
虎难下,只好恶人做到底了。

  曼璐只管沉沉地想着,把床前的电话线握在手里玩弄着,那电话线圆滚滚的像小蛇似的
被她匝在手腕上。顾太太突然说道:“好好的一个人,不能就这样不见了。我回去怎么跟他
们说呢?”曼璐道:“老太太不要紧的,可以告诉她实话。就怕她嘴不紧。你看着办吧。弟
弟他们好在还小,也不懂什么。”

  顾太太紧皱着眉头道:“你当他们还是小孩哪,伟民过了年都十五啦。”曼璐道:“他
要是问起来,就说二妹病了,在我这儿养病呢。就告诉他是肺病,以后不能出去做了,以后
家里得省着点过,住在上海太费了,得搬到内地去。”顾太太茫然道:“干吗?”曼璐低声
道:“暂时避一避呀,免得那姓沈的来找她。”顾太太不语。她在上海居住多年,一下子叫
她把这份人家拆了,好像连根都铲掉了,她实在有点舍不得。

  但是曼璐也不容她三心二意,拿起电话来就打了一个到鸿才的办事处,他们那里有一个
茶房名叫小陶,人很机警,而且知书识字,他常常替曼璐跑跑腿,家里虽然有当差的,却没
有一个像他这样得用的人,她叫他马上来一趟。挂上电话,她对顾太太说:“我预备叫他到
苏州去找房子。”顾太太道:

  “搬到苏州去,还不如回乡下去呢,老太太老惦记着要回去。”

  曼璐却嫌那边熟人太多,而且世钧也知道那是他们的故乡,很容易寻访他们的下落。她
便说:“还是苏州好,近些。反正也住不长的,等这儿办喜事一有了日子,马上就得接妈回
来主婚。以后当然还是住在上海,孩子们上学也方便些。大弟弟等他毕业了,也别忙着叫他
去找事,让他多念两年书,赶明儿叫鸿才送他出洋留学去。妈吃了这么些年的苦,也该享享
福了,以后你跟我过,我可不许你再洗衣裳做饭了,妈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该再做这样重
的事,昨天就是累的,把腰都扭了。你都不知道,我听着心里不知多难受呢!”一席话把顾
太太说得心里迷迷糊糊的,尤其是她所描绘的大弟弟的锦绣前程。

  母女俩谈谈说说,小陶已经赶来了,曼璐当着她母亲的面嘱咐他当天就动身,到苏州去
赁下一所房子,日内就要搬去住了,临时再打电报告他,他好到车站上去迎接。又叫顾太太
赶紧回去收拾东西,叫汽车送她回去,让小陶搭她的车子一同走。顾太太本来还想要求和曼
桢见一面,当着小陶,也没好说什么,只好就这样走了,身上揣着曼璐给的一笔钱。

  顾太太坐着汽车回去,心里一直有点惴惴的,想着老太太和孩子们等会问起曼桢来,应
当怎样对答。这时候想必他们吃喜酒总还没有回来。她一揿铃,是刘家的老妈子来开门,一
开门就说:“沈先生来了,你们都出去了,他在这儿等了半天了。”顾太太心里扑通一跳,
这一紧张,几乎把曼璐教给她的话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当下也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和世钧
相见。原来世钧从昨天和曼桢闹翻了,离开顾家以后,一直就一个人在外面乱走,到很晚才
回到叔惠家里去,一夜也没有睡。今天下午他打了个电话到曼桢的办公处,一问,曼桢今天
没有来,他心里想她不要是病了吧,因此马上赶到她家里来,不料他们全家都出去了,刘家
的老妈子告诉他曼桢昨天就到她姊姊家去了,是她姊姊家派汽车来接的,后来就没有回来过
。世钧因为昨天就听见说她姊姊生病,她一定是和她母亲替换着前去照料,但不知道她今天
回来不回来。刘家那老妈子倒是十分殷勤,让他进去坐,顾家没有人在家,把楼上的房门都
锁了起来,只有楼下那间空房没有上锁,她便从她房东家里端了一把椅子过去,让世钧在那
边坐着。那间房就是从前慕瑾住过的,那老妈子便笑道:“从前住在这儿那个张先生,昨天
又来了。”世钧略怔了一怔,因笑道:“哦?他这次来,还住在这儿吧?”那老妈子道:“
那倒不晓得,昨天没住在这儿。”正说着,刘家的太太在那边喊:“高妈!高妈!”

  她便跑出去了。这间空房关了许久,灰尘满积,呼吸都有点窒息。世钧一个人坐在这里
,万分无聊,又在窗前站了一会,窗台上一层浮灰,便信手在那灰上画字,画画又都抹了,
心里乱得很,只管盘算着见到曼桢应当怎样对她解释,又想着慕瑾昨天来,不知道看见了曼
桢没有,慕瑾不晓得可知道不知道他和曼桢解约的事——她该不会告诉他吧?她正在气愤和
伤心的时候,对于慕瑾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想到这里,越发心里像火烧似的,恨不得马上
就能见到曼桢,把事情挽回过来。

  好容易盼到后门口门铃响,听见高妈去开门,世钧忙跟了出去,见是顾太太。便迎上去
笑道:“伯母回来了。”他这次从南京来,和顾太太还是第一次见面,顾太太看见他,却一
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世钧觉得很奇怪,她那神气倒好像有点张皇。他再转念一想,一定是她
已经知道他和曼桢闹决裂了,所以生气。他这样一想,不免有点窘,一时就也说不出话来。
顾太太本来心里怀着个鬼胎,所以怕见他,一见面,却又觉得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
。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的人似的
,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在楼下究竟说话不便,因道:“上楼去坐。”她引路上楼,楼上
两间房都锁着,房门钥匙她带在身边,便伸手到口袋里去拿,一摸,却摸到曼璐给的那一大
叠钞票。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样东
西,确实有一种奥妙的力量,顾太太当时不由得就有一个感觉,觉得对不起曼璐。和曼璐说
得好好的,这时候她要是嘴快走漏了消息,告诉了世钧,年青人都是意气用事的,势必要惊
官动府,闹得不可收拾。再说,他们年青人的事,都是拿不准的,但看他和曼桢两个人,为
一点小事就可以闹得把订婚戒指都扔了,要是给他知道曼桢现在这桩事情,他能说一点都不
在乎吗?到了儿也不知道他们还结得成结不成婚,倒先把鸿才这头的事情打散了,反而两头
落空。这么一想,好像理由也很多。人的理智,本来是不十分靠得住的,往往做了利欲的代
言人,不过自己不觉得罢了。

  顾太太把钥匙摸了出来,便去开房门。她这么一会儿工夫,倒连换了两个主意,闹得心
乱如麻。也不知道是因为手汗还是手颤,那钥匙开来开去也开不开,结果还是世钧代她开了
。两人走进房内,世钧便搭讪着问道:“老太太也出去了?”

  顾太太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呃——嗯。”顿了一顿,又道:

  “我腰疼,我一个人先回来了。”她去给世钧倒茶,世钧忙道:

  不要倒了,伯母歇着吧。曼桢到哪儿去了,可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顾太太背着身子
在那儿倒茶,倒了两杯,送了一杯过来,方道:“曼桢病了,在她姊姊家,想在她那儿休息
几天。”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
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
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
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
强笑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
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
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
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
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
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
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
?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

  “我姓沈。”那人把门洞豁啦一关,随即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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