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搀着她慢慢地站起来,这一站,脊梁骨上简直痛彻心肺,痛得她直恶心要吐,却又不敢呻
吟出声来,怕别人拦她不叫去。
曼璐病重的情形,顾太太本来不想跟慕瑾多说,人家正是喜气洋洋地要办喜事了,不嫌
忌讳么。但是顾老太太憋不住,这时候早已一一告诉他了。慕瑾问是什么病。顾太太也就从
头讲给他听,只是没有告诉他曼璐的丈夫怎样无情无义,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想想曼璐那边
真是凄凉万状,慕瑾这里却是一团喜气,马上要做新郎了,相形之下,曼璐怎么就这样薄福
——她母亲说着说着,眼泪就滚下来了。
慕瑾也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只说了一句:“怎么忽然的病得这样厉害?”看见顾太太哭
了,他忽然明白过来,曼桢哭得眼睛红红的,一定也是手足情深的缘故吧?于是他更觉得他
刚才的猜想是无聊得近于可笑。她们马上要去探望病人去了,他在这儿也是耽搁人家的时间
,他匆匆地跟她们点了个头就走了。走出后门,门口停着一辆最新型的汽车,想必是曼璐的
汽车了。他看了它一眼。
几分钟后,顾太太和曼桢便坐着这辆汽车向虹桥路驶去。
顾太太拭泪道:“刚才我本来不想跟慕瑾说这些话的。”曼桢说:“那倒也没什么关系
。倒是他结婚的事情,我想我们看见姊姊先不要提起,她生病的人受不了刺激。”顾太太点
头称是。
来到祝家,那小大姐阿宝一看见她们,就像见了亲人似的,先忙着告诉她们姑爷如何如
何,真气死人,已经有好几天不回来了,今天派人到处找,也找不到他。嘁嘁喳喳,指手划
脚,说个不了。带她们走进曼璐房中,走到床前,悄悄地唤道:“大小姐,太太跟二小姐来
了。”顾太太轻声道:“她睡着了就别喊她。”正说着,曼璐已经微微地睁开眼睛,顾太太
见她面色惨白,气如游丝,觉得她今天早上也还不是这样,便有些发慌,俯身摸摸她的额角
,道;“你这时候心里觉得怎么样?”曼璐却又闭上了眼睛。顾太太只有望着她发呆。曼桢
低声问阿宝道:“医生来过了没有?”曼璐却开口说话了,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出来,道:
“来过了,说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顾太太心里想,听这医生的口气,简直好
像今天晚上是一个关口。这医生也太冒失了,这种话怎么能对病人自己说。但是转念一想,
也不能怪医生,家里就没有一个负责的人,不对她说对谁说呢?曼桢也是这样想,母女俩无
言地对看了一眼。
曼桢伸手去搀她母亲,道:“妈在沙发上靠靠吧。”曼璐却很留心,问了声:“妈怎么
了?”曼桢道:“刚才扭了下子腰。”
曼璐在床上仰着脸向她母亲说道:“其实先晓得——你不用来了,有二妹在这儿——也
是一样。”顾太太道:“我这有什么要紧,一下子使岔了劲了,歇歇就好了。”曼璐半天不
言语,末了还是说:“你等会还是——回去吧。再累着了,叫我心里——也难受。”顾太太
想道:“她自己病到这样,还这样顾惜我,这种时候就看出一个人的心来了。照她这样的心
地,她不应当是一个短命的人。”她想到这里,不由得鼻腔里一阵酸惨,顿时又两泪交流。
幸而曼璐闭着眼睛,也没看见。曼桢搀扶着顾太太,在沙发上艰难地坐下了。阿宝送茶进来
,顺手把电灯捻开了。房间里一点上灯,好像马上是夜晚了,医生所说的关口已经来到了,
不知道可能平安度过。顾太太和曼桢在灯光下坐着,心里都有点茫然。
曼桢想道:“这次和世钧冲突起来,起因虽然是为了姊姊,其实还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大
好,近来总觉得两个人思想上有些距离。所以姊姊就是死了,问题也还是不能解决的。”她
反复地告诉自己,姊姊死了也没用,自己就又对自己有一点疑惑,是不是还是有一点盼望她
死呢?曼桢立刻觉得她这种意念是犯罪的,她惭愧极了。
阿宝来请她们去吃饭,饭开在楼上一间非正式的餐厅里,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同吃。顾太
太问:“招弟呢?”阿宝道:“她向来不上桌子的。”顾太太一定要叫她来一同吃。阿宝只
得把那孩子领了来。顾太太笑道:“这孩子,怎么一直不看见她长高?”阿宝笑说:“是呀
,才来的时候就是这样高。哪,叫外婆!这是二姨。咦,叫人呀!不叫人没有饭吃。”顾太
太笑道:
“这孩子就是胆儿小。”她看见那孩子战战兢兢的样子,可以推想到曼璐平日相待情形
,不觉暗自嗟叹道:“曼璐就是这种地方不载福!”她存着要替女儿造福的念头,极力应酬
那孩子,只管忙着替她搛菜,从鸡汤里捞出鸡肝来,连上面的“针线包”一并送到招弟碗里
,笑道:“吃个针线包,明儿大了会做针线。”又笑道:“等你妈好了,我叫她带你上我们
家来玩,我们家有好些小舅舅小姨娘,叫他们陪你玩。”
吃完饭,阿宝送上热手巾来,便说:“大小姐说了,叫等太太吃完饭就让车子送太太回
去。”顾太太笑道:“这孩子就是这种脾气一点也不改,永远说一不二,你说什么她也不听
。”
曼桢道:“妈,你就回去吧,你在这儿熬夜,姊姊也不过意。”
阿宝也道:“太太您放心回去好了,好在有二小姐在这儿。”顾太太道:“不然我就回
去了,刚才不是说,医生叫今天晚上要特别当心。我怕万一要有什么,你二小姐年纪轻,没
经过这些事情。”阿宝道:“医生也不过是那么句话。太太您别着急。
真要有个什么,马上派车子去接您。”顾太太倒是也想回去好好地歇歇。平常在家里操
劳惯了,在这里住着,茶来伸手,饭来张口,倒觉得很不对劲,昨天在这里住了一天,已经
住怕了。
顾太太到曼璐房里去和她作别,曼桢在旁边说:“妈回去的时候走过药房,叫车夫下去
买一瓶松节油,回去多擦擦,看明天可好一点。”顾太太说:“对了,我倒忘了,还得拿热
水渥。”那是慕瑾给她治腰的办法。想起慕瑾,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便悄悄地和曼桢说
:“明天吃喜酒你去不去呀?我想你顶好去一趟。”她觉得别人去不去都还不要紧,只有曼
桢是非去不可的,不然叫人家看着,倒好像她是不乐意。曼桢也明白这一层意思,便点了点
头。曼璐却又听见了,问:“吃谁的喜酒?”曼桢道:“是我一个老同学明天结婚。妈,我
明天要是来不及,我直接去了,你到时候别等我。”顾太太道:
“你不要回来换件衣服么?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
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曼桢不耐烦地说:“好好。”她母亲嘱咐了一番,
终于走了。
曼璐好像睡着了。曼桢把灯关了,只剩下床前的一盏台灯。房间里充满了药水的气息。
曼桢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把今天一天的事情从头想起,早上还没起床,世钧就来了,两个人
隔着间屋子提高了声音说话,他笑她睡懒觉。不过是今天早上的事情。想想简直像做梦一样
。
阿宝走进来低声道:“二小姐,你去睡一会吧。我在这儿看着,大小姐要是醒了,我再
叫你。”曼桢本来想就在沙发上靠靠,将就睡一晚,可是再一想,鸿才虽然几天没回家,他
随时可以回来的,自己睡在这里究竟不方便。当下就点点头,站了起来。阿宝伏下身去向曼
璐看了看,悄声道:“这会儿倒睡得挺好的。”曼桢也说:“嗳。我想打个电话告诉太太一
声,免得她惦记着。”阿宝轻声笑道:“嗳哟,您这时候打电话回去,太太不要吓一跳吗?
”曼桢一想,倒也是的,母亲一定以为姊姊的病势突然恶化了,好容易缠清楚了,也已经受
惊不小。她本来是这样想,打一个电话回家去,万一世钧倒来过了,母亲一定会告诉她的。
现在想想,只好算了,不打了。反正她也知道他是不会来的。
他们这里给她预备下了一间房,阿宝带她去,先穿过一间堆家具的房间,就是曼璐从前
陪嫁的一堂家具,现在另有了好的,就给刷下来了,杂乱地堆在这里,桌椅上积满了灰尘,
沙发上包着报纸。这两间房平常大约是空关着的,里面一间现在稍稍布置了一下,成了一间
临时的卧室,曼桢想她母亲昨天不知道是不是就住在这里。她也没跟阿宝多说话,就只催她
:“你快去吧,姊姊那边离不了人。”阿宝道:“不要紧的,张妈在那儿呢。二小姐还要什
么不要?”曼桢道:“没有什么了,我马上就要睡了。”阿宝在旁边伺候着,等她上了床,
替她关了灯才走。
曼桢因为家里人多,从小就过着一种集团生活,像这样冷冷清清一个人住一间房,还是
有生以来第一次。这里的地段又特别僻静,到了晚上简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犬吠声都很稀
少。太静了,反而觉得异样。曼桢忽然想到慕瑾初到上海来的时候,每夜被嘈杂的市声吵得
不能安眠,她恰巧和他掉了个过。一想到慕瑾,今天一天里面发生的无数事情立刻就又一哄
而上,全到眼前来了,颠来倒去一样一样要在脑子里过一过。在那死寂的空气里,可以听见
铁路上有火车驶过,萧萧的两三声汽笛。也不知道是北站还是西站开出的火车,是开到什么
地方去的。反正她一听见那声音就想着世钧一定是回南京去了,他是离开她更远更远了。
马路上有汽车行驶的声音,可会是鸿才回来了?汽车一直开过去了,没有停下来,她方
才放下心来。为什么要这样提心吊胆的,其实一点理由也没有,鸿才即使是喝醉了酒回来,
也决不会走错房间,她住的这间房跟那边完全隔绝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侧耳听着
外面的汽车声。
从前有一次,鸿才用汽车送她回去,他搽了许许多多香水,和他同坐在汽车上,简直香
极了。怎么会忽然地又想起那一幕?因为好像又嗅到那强烈的香气。而且,在黑暗中,那香
水的气味越来越浓烈了,她忽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她突然坐起身来了。
有人在这间房间里。
十二
慕瑾结婚,是借了人家一个俱乐部的地方。那天人来得很多,差不多全是女方的亲友,
慕瑾在上海的熟人比较少。顾太太去贺喜,她本来和曼桢说好了在那里碰头,所以一直在人
丛里张望着,但是直到婚礼完毕还不看见她来。顾太太想道:“这孩子也真奇怪,就算她是
不愿意来吧,昨天我那样嘱咐她,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该到一到。怎么会不来呢,除非是她姊
姊的病又忽然不好起来了,她实在没法子走开?”顾太太马上坐立不安起来,想着曼璐已经
进入了弥留状态的也说不定。这时候新郎新娘已经在音乐声中退出礼堂,来宾入座用茶点,
一眼望过去,全是一些笑脸,一片嘈杂的笑语声,顾太太置身其间,只有更觉得心乱如麻。
本来想等新郎新娘回来,和他们说一声再走,后来还是等不及,先走了,一出门就叫了一辆
黄包车,直奔虹桥路祝家。
其实她的想象和事实差得很远。曼璐竟是好好的,连一点病容也没有,正披着一件缎面
棉晨衣,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和鸿才说话。倒是鸿才很有点像个病人,脸上斜贴着两块橡皮
膏,手上也包扎着。他直到现在还有几分惊愕,再三说:
“真没看见过这样的女人。会咬人的!简直像野兽一样!”他却没想到这“兽性”的形
容词通常是应用在他这一方面的。
曼璐淡淡地道:“那也不怪她,你还想着人家会拿你当个花钱大爷似的伺候着,还是怎
么着?”鸿才道:“不是,你没看见她那样子,简直像发了疯似的!早晓得她是这个脾气—
—”曼璐不等他说完便剪断他的话道:“我就是因为晓得她这个脾气,所以我总是说办不到
,办不到。你还当我是吃醋,为这个就跟我像仇人似的。这时候我实在给你逼得没法儿了,
好容易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这时候倒又怕起来了,你这不是存心气我吗?”她把一支烟
卷直指到他脸上去,差点烫了他一下。
鸿才皱眉道:“你别尽自埋怨我,你倒是说怎么办吧。”曼璐道:“依你说怎么办?”
鸿才道:“老把她锁在屋里也不是事,早晚你妈要来问我们要人。”曼璐道:“那倒不是怕
她,我妈是最容易对付的,除非她那未婚夫出来说话。”鸿才霍地立起身来,踱来踱去,喃
喃地道:“这事情可闹大了。”曼璐见他那懦怯的样子,实在心里有气,便冷笑道:“那可
怎么好?快着放她走吧?人家肯白吃你这样一个亏?你花多少钱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做生意
的,没这么好打发。”鸿才道:“所以我着急呀。”曼璐却又哼了一声,笑道:“要你急什
么?该她急呀。
她反正已经跟你发生关系了,她再狠也狠不过这个去,给她两天工夫仔细想想,我再去
劝劝她,那时候她要是个明白人,也只好‘见台阶就下’。”鸿才仍旧有些怀疑,因为他在
曼桢面前实在缺少自信心。他说:“要是劝她不听呢?”曼璐道:
“那只好多关几天,捺捺她的性子。”鸿才道:“总不能关一辈子。”曼璐微笑道:“
还能关她一辈子?哪天她养了孩子了,你放心,你赶她走她也不肯走了,她还得告你遗弃呢
!”
鸿才听了这话,方始转忧为喜。他怔了一会,似乎仍旧有些不放心,又道:“不过照她
那脾气,你想她真肯做小么?”
曼璐冷冷地道:“她不肯我让她,总行了?”鸿才知道她这是气话,忙笑道:“你这是
什么话?由我这儿起就不答应!我以后正要慢慢地补报你呢,像你这样贤惠的太太往哪儿找
去,我还不好好地孝顺孝顺你。”曼璐笑道:“好了好了,别哄我了,少给我点气受就得。
”鸿才笑道:“你还跟我生气呢!”他涎着脸拉着她的手,又道:“你看我给人家打得这样
,你倒不心疼么?”曼璐用力把他一推道:“你也只配人家这样对你。谁要是一片心都扑在
你身上,准得给你气伤心了!你说是不是,你自己摸摸良心看!”鸿才笑道:“得,得,可
别又跟我打一架!
我架不住你们姐儿俩这样搓弄!”说着,不由得面有得色,曼璐觉得他已经俨然是一副
左拥右抱的眉眼了。
她恨不得马上扬起手来,辣辣两个耳刮子打过去,但是这不过是她一时的冲动。她这次
是抱定宗旨,要利用她妹妹来吊住他的心,也就仿佛像从前有些老太太们,因为怕儿子在外
面游荡,难以约束,竟故意地教他抽上鸦片,使他沉溺其中,就像鹞子上的一根线提在自己
手里,再也不怕他飞得远远的不回来了。
夫妻俩正在房中密谈,阿宝有点慌张地进来说:“大小姐,太太来了。”曼璐把烟卷一
扔,向鸿才说道:“交给我好了,你先躲一躲。”鸿才忙站起来,曼璐又道:“你还在昨天
那间屋子里呆着,听我的信儿。不许又往外跑。”鸿才笑道:“你也不瞧瞧我这样儿,怎么
走得出去。叫朋友看见了不笑话我。”
曼璐道:“你几时又这样顾面子了。人家还不当你是夫妻打架,打得鼻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