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生下来就身体孱弱,怕养不大,所以认了许多干娘,菊荪的媳妇也是他的干娘之一。
有人惦记小健,大少奶奶总是高兴的,说等小健病好了,一定照个相片带去给干娘看。
菊荪见到啸桐,心里便对自己说:“像我们这样年纪的人,就是不能生病。一场大病下
来,简直就老得不像样子了!”啸桐也想道:“菊荪这副假牙假齿装坏了,简直变成个瘪嘴
老太婆了吗!上次看见他也还不是这个样子。”虽如此,郎舅二人久别重逢,心里还是有无
限喜悦。菊荪阿起他的病情,啸桐道:“现在已经好多了,就只有左手一支手指还是麻木的
。”菊荪道:“上次我听见说你病了,我就想来看你的,那时候你还住在那边,我想着你们
姨太太是不欢迎我上门的。她对我很有点误会吧?我想你给她罚跪的时候,一定把什么都推
到我身上了。”
啸桐只是笑。提起当年那一段事迹,就是他到上海去游玩,姨太太追了去和他大闹那一
回事,他不免有点神往。和菊荪谈起那一个时期他们“跌宕欢场”的经历,感慨很多。他忽
然想起来问菊荪:“有一个李璐你记得不记得?”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菊荪便把大腿一拍,
道:“差点忘了——我告诉你一个新闻,不过也不是新闻了,已经是好两年前的事了。有一
次我听见人说,李璐嫁了人又出来了,也不做舞女了,简直就是个私娼。我就说,我倒要去
看看,看她还搭架子不搭!”
啸桐笑道:“去了没有呢?”菊荪笑道:“后来也没去,到底上了年纪的人,火气不那
么大了,那要照我从前的脾气,非得去出出气不可!”
他们从前刚认识李璐那时候,她风头很健,菊荪一向自命为“老白相”,他带着别人出
去玩,决不会叫人家花冤枉钱的,但是啸桐在李璐身上花了好些钱也没有什么收获,结果还
弄得不欢而散,菊荪第一个认为大失面子,现在提起来还是恨恨的。
啸桐听到李璐的近况,也觉得很是快心。他叹息着说:
“想不到这个人堕落得这样快!”菊荪抖着腿笑道:“看样子,你还对她很有意思呢。
”啸桐笑道:“不是,我告诉你我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人来。我新近看见一个女孩子,长得非
常像她。”
菊荪嘻嘻地笑着道:“哦,在哪儿看见的?你新近又出去玩过?”
啸桐笑道:“别胡说,这是人家一个小姐,长得可真像她,也是从上海来的。”菊荪道
:“可会是她的妹妹,我记得李璐有好几个妹妹,不过那时候都是些拖鼻涕丫头。”啸桐道
:“李璐本来姓什么,不是真姓李吧?”菊荪道:“她姓顾。”啸桐不由得怔了怔,道:“
那就是了!这人也姓顾。”菊荪道:“长得怎么样?”啸桐很矛盾地说道:“我也没看仔细
。还不难看吧。”
菊荪道:“生在这种人家,除非是真丑,要不然一定还是吃这碗饭的。”菊荪很感兴趣
似的,尽着追问他是在哪儿见到的这位小姐,似乎很想去揭穿这个骗局,作为一种报复。啸
桐只含糊地回说是在朋友家碰见的,他不大愿意说出来是他自己儿子带到家里来的。
那天晚上,旁边没人的时候,他便和他太太说:“你说这事情怪不怪。那位顾小姐我一
看见她就觉得很眼熟,我说像谁呢,就像菊荪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那人可巧也姓顾——刚
才我听见菊荪说的。还说那人现在也不做舞女了,更流落了。这顾小姐一定跟她是一家。想
必是姊妹了,要不然决没有这样像。”沈太太起初听了这话,一时脑子里没有转过来,只是
“嗯,嗯,哦,哦”地应着。再一想,不对了,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忙道:“真有这种事
情?”啸桐道:“还是假的?”
沈太太道:“那顾小姐我看她倒挺好的,真看不出来!”啸桐道:“你懂得些什么,她
们那种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骗骗你们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们,还
不容易!”
说得沈太太哑口无言。
啸桐又道:“世钧不知道可晓得她的底细。”沈太太道:
“他哪儿会知道人家家里这些事情?他跟那顾小姐也不过是同事。”啸桐哼了一声道:
“同事!”他连世钧都怀疑起来了,但是到底爱子心切,自己又把话说回来了,道:“就算
她现在是个女职员吧,从前也还不知干过什么——这种人家出身的人,除非长得真丑,长大
了总是吃这碗饭的。”沈太太又是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只有把这件事情往叔惠身上推,因道
:“我看,这事情要是真的,倒是得告诉许家少爷一声,点醒他一下。我听见世钧说,她是
许家少爷的朋友。”啸桐道:“许叔惠我倒是很器重他的,要照这样,那我真替他可惜,年
纪轻轻的,去跟这样一个女人搅在一起。”沈太太道:“我想他一定是不知道。其实究竟是
不是,我们也还不能断定。”啸桐半天不言语。
末了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声:“其实要打听起来还不容易么?不过既然跟我们不相干,也
就不必去管它了。”
沈太太盘算了一晚上。她想跟世钧好好地谈谈。她正这样想着,刚巧世钧也想找个机会
跟她长谈一下,把曼桢和他的婚约向她公开。这一天上午,沈太太独自在起坐间里,拿着两
只锡蜡台在那里擦着。年关将近了,香炉蜡台这些东西都拿出来了。世钧走进来,在她对面
坐下了,笑道:“舅舅怎么才来两天就要走了?”沈太太道:“快过年了,人家家里也有事
情。”世钧道:“我送舅舅到上海去。”沈太太顿了一顿方才微笑道:“反正一天到晚就惦
记着要到上海去。”世钧微笑着不作声,沈太太便又笑着代他加以解释,道:“我知道,你
们在上海住惯了的人,到别处呆着总嫌闷得慌。你就去玩两天,不过早点回来就是了,到了
年底,店里也要结帐,家里也还有好些事情。”世钧“唔”了一声。
他老坐在那里不走,想出一些闲话来跟她说。闲谈了一会,沈太太忽然问道:“你跟顾
小姐熟不熟?”世钧不禁心跳起来了。他想她一定是有意的,特地引到这个题目上去,免得
他要说又说不出口。母亲真待他太好了。他可以趁此就把实话说出来了。但是她不容他开口
,便接连着说下去道:“我问你不是为别的,昨天晚上你爸爸跟我说,说这顾小姐长得非常
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个舞女。”跟着就把那些话一一告诉了他,说那舞女也姓顾,和顾小姐一
定是姊妹;那舞女,父亲说是舅舅认识的,也说不定是他自己相好的,却推在舅舅身上。世
钧听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定了定神,方道:“我想,爸爸也不过是随便猜测的话,怎么
见得就是的,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很多——”沈太太笑道:“是呀,同姓的人也多得很,不过
刚巧两桩巧事凑在一起,所以也不怪你爸爸疑心。”世钧道:“顾小姐家里我去过的,他家
里弟弟妹妹很多,她父亲已经去世了,就一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完全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
。那绝对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皱着眉说道;“我也说是不像呀,我看这小姐挺好的嘛
!不过你爸爸就是这种囫囵脾气,他心里先有了这样一个成见,你跟他一辈子也说不清楚的
。要不然从前怎么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情就怄气呢?再给姨太太在中间一挑唆,谁还说得进话
去呀?”
世钧听她的口吻可以听得出来,他和曼桢的事情是瞒不过她的,她完全知道了。曼桢住
在这里的时候,沈太太倒是一点也没露出来,世钧却低估了她,没想到她还有这点做功。
其实旧式妇女别的不会,“装佯”总会的,因为对自己的感情一向抑制惯了,要她们不
动声色,假作痴聋,在她们是很自然的事,并不感到困难。
沈太太又道:“你爸爸说你不晓得可知道顾小姐的底细,我说:‘他哪儿知道呀,这顾
小姐是叔惠先认识的,是叔惠的朋友。’你爸爸也真可笑,先那么喜欢叔惠,马上就翻过来
说他不好,说他年纪轻轻的,不上进。”
世钧不语。沈太太沉默了一会,又低声道:“你明天看见叔惠,你劝劝他。”世钧冷冷
地道:“这是各人自己的事情,朋友劝有什么用——不要说是朋友,就是家里人干涉也没用
的。”沈太太被他说得作声不得。
世钧自己也觉得他刚才那两句话太冷酷了,不该对母亲这样,因此又把声音放和缓了些
,微笑望着她说道:“妈,你不是主张婚姻自主的么?”沈太太道:“是的,不错,可是—
—总得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呀。”世钧又不耐烦起来,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她家里绝对
没有这种事情的。”沈太太没说什么。两人默然对坐着,后来一个女佣走进来说:“舅老爷
找二少爷去跟他下棋。”世钧便走开了。从此就没再提这个话。
沈太太就好像自己干下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一直有点心虚,在她丈夫和兄弟面前也是未
语先笑,分外地赔小心。菊荪本来说第二天要动身,世钧说好了要送他去。沈太太打发人去
买了板鸭、鸭肫,和南京出名的灶糖、松子糕,凑成四色土产,拿到世钧房里来,叫他送到
舅舅家去,说:“人家带东西给小健,我想着也给他们家小孩子带点东西去。”她又问世钧
:“你这次去,可预备住在舅舅家里?”世钧道:“我还是住在叔惠那儿。”沈太太道:“
那你也得买点东西送送他们,老是打搅人家。”世钧道:“我知道。”沈太太道:“可要多
带点零用钱?”又再三叮嘱他早点回来。他到上海的次数也多了,她从来没像这样不放心过
。她在他房里坐了一会,分明有许多话想跟他说,又说不出口来。
世钧心里也很难过。正因为心里难过的缘故,他对他母亲感到厌烦到极点。
第二天动身,他们乘的是午后那一班火车,在车上吃了晚饭。到了上海,世钧送他舅舅
回家去,在舅舅家里坐了一会。他舅舅说:“这样晚了,还不就住在这儿了。这大冷天,可
别碰见剥猪猡的,一到年底,这种事情特别多。”世钧笑着说他不怕,依旧告辞出来,叫了
部黄包车,连人带箱子,拖到叔惠家里。他们已经睡了,叔惠的母亲又披衣起来替他安排床
铺,又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世钧笑道:“早吃过了,刚才在我舅舅家里又吃了面。”
叔惠这一天刚巧也在家里,因为是星期六。两人联床夜话,又像是从前学生时代的宿舍
生活了。世钧道:“我告诉你一个笑话。那天我送你们上火车,回到家里,一鹏来了,告诉
我说翠芝和他解除婚约了。”叔惠震了一震,道:“哦?为什么?”世钧道:“就是不知道
呀!——这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在后头。”他把这桩事情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那天
晚上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鹏送翠芝回去,她就把戒指还了他,也没说是为什么理由。后来
一鹏去问文娴,因为文娴是翠芝的好朋友。叔惠怔怔地听着,同时就回想到清凉山上的一幕
。
那一天,他和翠芝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到庙里去发掘和尚的秘密,走了许多冤枉路之后
,也就放弃了原来的目标,看见山,就稚气地说:“爬到山顶上去吧。”天色苍苍的,风很
紧,爬到山顶上,他们坐在那里谈了半天。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话,但是大家心里或者都有
这样一个感想,想不到今日之下,还能够见这样一面。所以都舍不得说走,一直到天快黑了
才下山去。那一段路很不好走,上来了简直没法下去,后来还是他拉了她一把,才下去的。
本来可以顺手就吻她一下,也确实想这样做的,但是并没有。因为他已经觉得太对不起她了
。那天他的态度,却是可以问心无愧的。可真没想到,她马上回去就和一鹏毁约了,好像她
忽然之间一刻也不能忍耐了。
他正想得发了呆,忽然听见世钧在那里带笑带说:“聪明起来比谁都聪明——”叔惠便
问道:“说谁?”世钧道:“还有谁?一鹏呀。”叔惠道:“一鹏‘比谁都聪明’?”世钧
笑道:这并不是我说的,是文娴说的。怎么,我说了半天你都没听见?
睡着啦?”叔惠道:“不,我是在那儿想,翠芝真奇怪,你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世钧
道:“谁知道呢。反正她们那种小姐脾气,也真是难伺候。”
叔惠不语。他在黑暗中擦亮一根洋火,点上香烟抽着。世钧道:“也给我一支。”叔惠
把一盒香烟一盒洋火扔了过来。世钧道:“我今天太累了,简直睡不着。”
这两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蒙蒙地照着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
。就有喔喔的鸡啼声,鸡还当是天亮了。许多人家都养着一只鸡预备过年,鸡声四起,简直
不像一个大都市里,而像一个村落。睡在床上听着,有一种荒寒之感。
世钧这天晚上思潮起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熟的。
一觉醒来,看看叔惠还睡得很沉,褥单上落了许多香烟灰。世钧也没去唤醒他,心里想
昨天已经搅扰了他,害得他也没睡好。世钧起来了,便和叔惠的父母一桌吃早饭,还有叔惠
的妹妹,世钧问她考学校考取了没有。她母亲笑道:“考中了。
你这先生真不错。”世钧吃完饭去看看,叔惠还没有动静,他便和许太太说了一声,他
一早便出门去,到曼桢家里去了。
到了顾家,照例是那房客的老妈子开门放他进去。楼上静悄悄的,顾老太太一个人在前
楼吃粥。老太太看见他便笑道:“呦,今天这样早呀!几时到上海来的?”自从曼桢到南京
去了一趟,她祖母和母亲便认为他们的婚事已经成了定局了,而且有戒指为证,因此老太太
看见他也特别亲热些。她向隔壁房间里喊道:“曼桢,快起来吧,你猜谁来了?”世钧笑道
:“还没起来呀?”曼桢接口道:“人家起了一个礼拜的早,今天礼拜天,还不应该多睡一
会儿。”世钧笑道:“叔惠也跟你一样懒,我出来的时候他还没升帐呢。”曼桢笑道:“是
呀,他也跟我一样的,我们全是职工,像你们做老板的当然不同了。”世钧笑道:“你是在
那儿骂人啦!”曼桢在那边房里嗤嗤地笑着。老太太笑道:“快起来吧,这样隔着间屋子嚷
嚷,多费劲呀。”
老太太吃完了早饭,桌上还有几只吃过的空饭碗,她一并收拾收拾,叠在一起,向世钧
笑道:“说你早,我们家几个孩子比你还早,已经出去了,看打球去了。”世钧道:“伯母
呢?”老太太道:“在曼桢的姊姊家里。她姊姊这两天又闹不舒服,把她妈接去了,昨晚上
就住在那边没回来。”一提起曼桢的姊姊,便触动了世钧的心事,他脸上立刻罩上一层阴霾
。
老太太把碗筷拿到楼下去洗涮,曼桢在里屋一面穿衣裳,一面和世钧说着话,问他家里
这两天怎么样,他侄儿的病好了没有,世钧勉强做出轻快的口吻和她对答着,又把一鹏和翠
芝解约的事情也告诉了她。曼桢听了道:“倒真是想不到,我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高高兴兴地
吃饭,哪儿知道后来就演出这样一幕。”世钧笑道:“嗳,很戏剧化的。”曼桢道:“我觉
得这些人都是电影看得太多了,有时候做出的事情都是‘为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