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跟他家里人是这样说的,说他请叔惠和一位顾小姐来玩两天,顾小姐是叔惠的一个朋
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并不是有意隐瞒。他一向总觉得,家里人对于外来的女友总特别苛
刻些,总觉得人家配不上他们自己的人。他不愿意他们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而希望他们
能在较自然的情形下见面。至于见面之后,对曼桢一定是一致赞成的,这一点他却很有把握


  马车来到皮货庄门前,世钧帮曼桢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里走。店堂里正有两个顾客在
那里挑选东西,走马楼上面把一只只皮统子从窗口吊下来。唿唿唿放下绳子,吊下那么小小
的一卷东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红绸里子就像襁褓似的,里面睡着一只毛
茸茸的小兽。走马楼上的五彩玻璃窗后面,大概不是他母亲就是他嫂嫂,在那里亲手主持一
切。是他母亲——她想必看见他们了,马上哇啦一喊:“陈妈,客来了!”声音尖利到极点
,简直好像楼上养着一只大鹦鹉。世钧不觉皱了皱眉头。

  皮货店里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皮毛与樟脑的气味,一切都好像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
,珍惜地用银皮纸包着的。世钧小时候总觉得楼下这爿店是一个阴森而华丽的殿堂。现在他
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亲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桢初次来到这里,是怎样一个情
形。现在她真的来了。

  叔惠是熟门熟路,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墙上挂着两张猴皮,便指点着告诉曼桢:“这叫
金丝猴,出在峨眉山的。”曼桢笑道:“哦,是不是这黄毛上有点金光?”世钧道:“据说
是额上有三条金线,所以叫金丝猴。”楼梯上暗沉沉的,曼桢凑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
以然来。世钧道:“我小时候走过这里总觉得很秘密,有点害怕。”

  大少奶奶在楼梯口迎了上来,和叔惠点头招呼着,叔惠便介绍道:“这是大嫂。这是顾
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请里边坐。”世钧无论怎样撇清,说是叔惠的女朋友,反正是他
专诚由上海请来的一个女客,家里的人岂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钧平常这样眼高
于顶,看不起本地姑娘,我看他们这个上海小姐也不见得怎样时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点不舒服,躺着呢。”小健这次的病源,
大少奶奶认为是他爷爷教他认字块,给他吃东西作为奖励,所以吃坏了。小健每一次生病,
大少奶奶都要归罪于这个人或那个人,这次连她婆婆都怪在里面。

  沈太太这一向为了一个啸桐,一个世钧,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么
不眼馋呢?沈太太近来过日子过得这样兴头,那快乐的样子,大少奶奶这伤心人在旁边看着
,自然觉得有点看不入眼。这两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病人,还要从上海邀上些
男朋女友跑来住在这里,世钧不懂事罢了,连他母亲也跟着起哄!

  沈太太出来了,世钧又给曼桢介绍了一下,沈太太对她十分客气,对叔惠也十分亲热。
大少奶奶只在这间房里转了一转,就走开了。桌上已经摆好一桌饭菜,叔惠笑道:“我们已
经在火车上吃过了。”世钧道:“那我上当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就为等着你们。”沈
太太道:“你快吃吧。顾小姐,许家少爷,你们也再吃一点,陪陪他。”他们坐下来吃饭,
沈太太便指挥仆人把他们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间里去。曼桢坐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一只狗尾
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来拂去。

  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钧笑道:“一吃饭它就来了,都是小健惯的它,总拿菜喂它
。”叔惠便道:“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们的那一只?”世钧道:“咦,你怎么知道?
”叔惠笑道:“我上次来的时候不是听见她说,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小狗,要送一只给小健
。”一面说着,便去抚弄那只狗,默然了一会,因又微笑着问道:“她结了婚没有?”世钧
道:“还没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没有看见一鹏。”曼桢便道:“哦,我知道,就是
上回到上海来的那个方先生。”世钧笑道:“对了,你还记得?我们一块儿吃饭的时候,他
不是说要订婚了——就是这石小姐,他们是表兄妹。”

  吃完饭,曼桢说:“我们去看看老伯。”世钧陪他们到啸桐房里去,他们这时候刚吃过
饭,啸桐却是刚吃过点心,他靠在床上,才说了声“请坐请坐”,就深深地打了两个嗝儿。

  世钧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听见父亲打嗝,偏偏今天——也许平时也常常打,我没
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坏的一天。就是他母亲和嫂嫂也比
她们平常的水准要低得多。

  叔惠问起啸桐的病情。俗语说,久病自成医,啸桐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医生还多。
尤其现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给世钧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爷了,便买了一部《本草纲目》
,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佣生病,就替她们开两张方子,至今也没有吃死人,这更增强了
他的自信心。他自己虽然请的是西医,他认为有些病还是中医来得灵验。他在家里也没有什
么可谈的人,世钧简直是个哑巴。倒是今天和叔惠虽然是初见,和他很谈得来。叔惠本来是
哪一等人都会敷衍的。

  啸桐正谈得高兴,沈太太进来了。啸桐便问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
还有点热度。”啸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药也不怎么对劲。叫他们抱来给我看看。我给
他开个方子。”沈太太笑道:“嗳哟,老太爷,你就歇歇吧,别揽这桩事了!我们少奶奶又
胆子小。再说,人家就是名医,也还不给自己人治病呢。”啸桐方才不言语了。

  他对曼桢,因为她是女性,除了见面的时候和她一点头之外,一直正眼也没有朝她看,
这时候忽然问道:“顾小姐从前可到南京来过?”曼桢笑道:“没有。”啸桐道:“我觉得
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再也想不起来了。”曼帧听了,便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
“我一时也想不起来了。可会是在上海碰见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啸桐沉吟了一会道


  “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没去过了。”他最后一次去,曾经惹起一场不小的风波。是姨太太
亲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来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内弟家里。他和他太太虽然不睦,
郎舅二人却很投机。他到上海来,舅爷常常陪他“出去遛遛”。在他认为是逢场作戏,在姨
太太看来,却是太太的阴谋,特意叫舅老爷带他出去玩,娶一个舞女回来,好把姨太太压下
去。

  这桩事情是怎样分辩也辩不明白的,当时他太太为这件事也很受委屈,还跟她弟弟也怄
了一场气。

  啸桐忽然脱口说道:“哦,想起来了!”——这顾小姐长得像谁?活像一个名叫李璐的
舞女。怪不得看得这样眼熟呢!

  他冒冒失失说了一声“想起来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着,等着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说
出来,说人家像他从前认识的一个舞女。他顿了一顿,方向世钧笑道:“想起来了,你舅舅
不是就要过生日了么,我们送的礼正好托他们两位带去。”世钧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
,给舅舅拜寿去。”啸桐笑道:“你刚从上海回来,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却说:“你去一
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无意地向曼桢睃了一眼,笑道:

  “世钧现在简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两头跑!”

  正说笑间,女佣进来说:“方家二少爷跟石小姐来了,在楼底下试大衣呢。”沈太太笑
道;“准是在那儿办嫁妆。世钧你下去瞧瞧,请他们上来坐。”世钧便向曼桢和叔惠笑道:

  “走,我们下去。”又低声笑道:“这不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

  叔惠却皱着眉说:“我们今天还出去不出去呀?”世钧道:“一会儿就走——我们走我
们的,好在有我嫂嫂陪着他们。”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机拿着,省得再跑一趟楼梯。”

  他自去开箱子拿照相机,世钧和曼桢先到楼下和一鹏、翠芝这一对未婚夫妇相见。翠芝
送他们的那只狗也跑出来了,它还认识它的旧主人,在店堂里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一鹏一
看见曼桢便含笑叫了声:“顾小姐!几时到南京来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桢锐利地看了一眼
,道:“咦,你们本来认识的?”

  一鹏笑道:“怎么不认识,我跟顾小姐老朋友了!”说着,便向世钧目夹了目夹眼睛。
世钧觉得他大可不必开这种玩笑,而且石翠芝这人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的,你去逗着她玩,
她不要认真起来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顾小姐来了几天了?”曼桢笑道:“我
们才到没有一会。”翠芝道:“这两天刚巧碰见天气这样冷。”曼桢笑道:“是呀。”世钧
每次看见两个初见面的女人客客气气斯斯文文谈着话,他就有点寒凛凛的,觉得害怕。也不
知道为什么。他自问也并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一鹏笑道:“喂,这儿还有一个人呢,我来介绍。”和他们同来的还有翠芝的一个女同
学,站在稍远的地方,在那里照镜子试皮大衣。那一个时期的女学生比较守旧,到哪儿都喜
欢拖着个女同学,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个女同学请在一起。翠芝也不脱这种
习气。她这同学是一位窦小姐,名叫窦文娴,年纪比她略长两岁,身材比她矮小。这窦小姐
把她试穿的那件大衣脱了,一鹏这些地方向来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帮她穿上她自己的那
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大衣。豹皮这样东西虽然很普通,但是好坏大有区别,坏的就跟猫
皮差不多,像翠芝这件是最上等的货色,颜色黄澄澄的,上面的一个个黑圈都圈得笔酣墨饱
,但是也只有十八九岁的姑娘们穿着好看,显得活泼而稍带一些野性。世钧笑道:“要像你
们这两件大衣,我敢保我们店里就拿不出来。”叔惠在楼梯上接口道:“你这人太不会做生
意了!”一鹏笑道:

  “咦,叔惠也来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过来笑道:“恭喜,恭喜,几时请我们吃喜
酒?”世钧笑道:“就快了,已经在这儿办嫁妆了嘛!”一鹏只是笑。翠芝也微笑着,她俯
身替那只小狗抓痒痒,在它颔下缓缓地搔着,搔得那只狗伸长了脖子,不肯走开了。

  一鹏笑道:“你们今天有些什么节目?我请你们吃六华春。”世钧道:“干吗这样客气
?”一鹏道:“应当的。等这个月底我到上海,就该你们请我了。”世钧笑道:“你又要到
上海去了?”一鹏把头向翠芝那边侧了侧,笑道:“陪她去买点东西。”窦文娴便道:“要
买东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个买东西,一个看电影,真方便!”她这样一个时髦人
,却不住在上海,始终认为是一个缺陷,所以一提起来,她的一种优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战起
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大少奶奶也下楼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翠芝叫了
声“表姊”,大少奶奶便道:

  “怎么叫我表姊?该叫我姊姊啦!”翠芝脸红红的,把脸一沉,道:“你不要拿我开心
。”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会儿。”翠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
看电影吗?”

  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翠芝道:

  “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大少奶奶便问世钧:“你们预备上哪儿
去玩?”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大少
奶奶道:

  “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
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一鹏本来无所谓
,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
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
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笑着,那原是一
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
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
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
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
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
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
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
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
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
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
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
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世钧道:“唔。——我觉得我们真
太幸运了。”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
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

  “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她脚上穿着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时候
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
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世钧道:“不
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曼桢道:

  “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世钧道:“好,我去跟叔惠说一声,
叫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
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
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刚才实在
冰透了。”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
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