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
“十一点半。”顾太太道:“那还早呢。坐一会,坐一会!”世钧方才坐了下来,慢慢
地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
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
“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
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
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地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
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
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
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
“还是写一个吧。”世钧伏在书桌上写,她伏在书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写。两人都感到
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
。”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弄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
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
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
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
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
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道:“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
,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
住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地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
”
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
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
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
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
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在街灯底下望着他远去。
次日清晨,火车到了南京,世钧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门还没开。他从后门进去,看见
包车夫在那里掸拭包车。世钧道:“太太起来了没有?”包车夫道:“起来了,一会儿就要
上那边去了。”说到“那边”两个字,他把头部轻轻地侧了一侧,当然“那边”就是小公馆
的代名词。世钧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亲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亲得赶到那边去
见一面。”这样一想,脚步便沉重起来。包车夫抢在他前面,跑上楼去通报,沈太太迎了出
来,微笑道:“你倒来得这样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说着,待会儿叫车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车。”大少奶奶带着小健
正在那里吃粥,连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们切点香肠来。沈太太向世钧道:“你吃
了早饭就跟我一块儿去吧。”世钧道:“爸爸的病怎么样?”沈太太道:“这两天总算好了
些,前两天可吓死人了!我也顾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见了一面。看那样子简直不对,舌头
也硬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天天打针,医生说还得好好地静养着,还没脱离险境呢。我现
在天天去。”
他母亲竟是天天往小公馆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亲相处,世钧简直不
能想象。尤其因为她母亲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窑,无论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
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会的观念非常强烈,决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虽然说是为了看
护丈夫的病。但是那边又不是没有人照顾,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欢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
的事。世钧不由得想起她母亲平时,一说起他父亲,总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
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静,笑嘻嘻地说:“我也不愁别的,他家里一点东西也不留,将来我们
这日子怎么过呀?要不为这个,他马上死了我也没什么,反正一年到头也看不见他的人,还
不如死了呢!”言犹在耳。
吃完早饭,他母亲和他一同到父亲那里去,他母亲坐着包车,另给世钧叫了一辆黄包车
。世钧先到,跳下车来,一揿铃,一个男佣来开门,看到他仿佛很诧异,叫了声“二少爷”
。世钧走进去,看见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着,替她外孙女儿编小辫子,一个女佣蹲在地下
给那孩子系鞋带。姨太太的娘一面编辫子一面说:“可是鼓楼那个来了?——别动,别动,
爸爸生病呢,你还不乖一点!周妈你抱她去溜溜,可别给她瞎吃,啊?”世钧想道:“‘鼓
楼那个’想必是指我母亲,我们不是住在鼓楼吗?倒是人以地名。”这时候“鼓楼那个”
也进来了。世钧让他母亲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楼。他这是第一次用别人的眼光
看他的母亲,看到她的臃肿的身躯和惨淡的面容。她爬楼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样子,
表示她是到这里来执行她的天职的。
世钧从来没到楼上来过。楼上卧室里的陈设,多少还保留着姨太太从前在“生意浪”的
作风,一堂红木家具堆得满坑满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风味,淡绿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
窗纱,淡绿色的粉墙。房间里因为有病人,稍形杂乱,啸桐一个人睡一张双人床,另外有张
小铁床,像是临时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啸桐的床头,在那里用小银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
头抱在怀里。啸桐不知道可认为这是一种艳福的表演。他太太走进来,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
,轻轻地招呼了一声“太太”,依旧继续喂着桔子水。啸桐根本眼皮也没抬。沈太太却向他
笑道:“你看谁来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爷来了!”
世钧叫了声“爸爸”。啸桐很费劲地说道:“嗳,你来了。你请了几天假?”沈太太道
:“你就别说话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说话么?”啸桐便不作声了。姨太太又把小银匙伸到
他唇边来碰碰他,他却厌烦地摇摇头,同时现出一种采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
”他越是这样,她倒偏要卖弄她的温柔体贴,将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丝巾拉下来,替他嘴
上擦擦,又把他的枕头挪挪,被窝拉拉。
啸桐又向世钧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会走的,只要你
不多说话。”啸桐就又不言语了。
世钧看了他父亲,简直不大认识,当然是因为消瘦的缘故,一半也因为父亲躺在床上,
没戴眼镜,看着觉得很不习惯。姨太太问知他是乘夜车来的,忙道:“二少爷,这儿靠靠吧
,火车上一下来,一直也没歇着。”把他让到靠窗一张沙发椅上,世钧顺手拿起一张报纸来
看。沈太太坐在啸桐床面前一张椅子上,屋里静悄悄的。楼下有个孩子哇哇哭起来了,姨太
太的娘便在楼下往上喊:“姑奶奶你来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个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挤桔
子水,便嘟囔道:“一个老太爷,一个小太爷,简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爷也是罗唆,一样
一个桔子水,别人挤就嫌不干净。”
她忙出忙进,不一会,就有一个老妈子送上一大盘炒面,两副碗筷来,姨太太跟在后面
,含笑让太太跟二少爷吃面。世钧道:“我不饿,刚才在家里吃过了。”姨太太再三说:“
少吃一点吧。”世钧见他母亲也不动箸,他也不吃,好像有点难为情,只得扶起筷子来吃了
一些。他父亲躺在床上,只管眼睁睁地看着他吃,仿佛感到一种单纯的满足,唇上也泛起一
丝微笑。世钧在父亲的病榻旁吃着那油腻腻的炒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凄梗的感觉。
午饭也是姨太太吩咐另开一桌,给沈太太和二少爷在老爷房里吃的。世钧在那间房里整
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点回家去休息休息,啸桐却说:“世钧今天就住在这儿吧。”
姨太太听见这话,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嗳哟,我们连一张好好的床都没有,不
知道二少爷可睡得惯呢!”啸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张小铁床,姨太太道:“就睡在这屋里
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还不把二少爷累坏了!他也做不惯这些事情。”啸桐不语。姨太太
向他脸上望了望,只得笑道:“这样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爷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点
儿。”
姨太太督率着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两个孩子一床睡,给世钧另外换上被褥
,说道:“二少爷只好在这张小床上委屈点吧,不过这被窝倒都是新钉的,还干净。”
灯光照着苹果绿的四壁,世钧睡在这间伉俪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间里,觉得很奇怪,他怎
么会到这里来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进来无数遍,嘘寒问暖,伺候啸桐喝茶,吃药,便溺。
世钧倒觉得很不过意,都是因为他在这里过夜,害她多赔掉许多脚步。他睁开眼来看看,她
便笑道:“二少爷你别动,让我来,我做惯的。”她睡眼惺忪,发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
也没扣好,露出里面的红丝格子纺短衫。世钧简直不敢朝她看,因为他忽然想起凤仪亭的故
事。她也许想制造一个机会,好诬赖他调戏她。他从小养成了这样一种观念,始终觉得这姨
太太是一个诡计多端的恶人。后来再一想,她大概是因为不放心屋角那只铁箱,怕他们父子
间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来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为觉得世钧胃口不大好,以为他吃不惯小公馆的菜,第二天她来,
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鹅和莴笋圆子带了些来。这莴笋圆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莴笋腌好了,长
长的一段,盘成一只暗绿色的饼子,上面塞一朵红红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钧笑道:“昨天你
在家里吃早饭,我看你连吃了好两只,想着你也许爱吃。”啸桐看见了也要吃。他吃粥,就
着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说:“多少年没吃到过这东西了!”姨太太听了
非常生气。
啸桐这两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帐房先生来了。啸桐虽然在病中,业务上有许多事他
还是要过问的,有些事情也必须向他请示。因为只有他是一本清账,整套的数目字他都清清
楚楚记在他脑子里。帐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凑得很近,啸桐用极细微的声音一一交代给他
。帐房先生走后,世钧便道:“爸爸,我觉得你不应当这样劳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说话
的。”啸桐叹了口气道:“实在放不下手来嘛,叫我有什么办法!我这一病下来,才知道什
么都是假的,用的这些人,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世钧知道他是这个脾气,再劝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骚,无非说他只要今天还剩一口
气在身上,就得卖一天命,不然家里这些人,叫他们吃什么呢?其实他何至于苦到这步田地
,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过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钱心太重了,把全副精
神寄托在上面,所以总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馆里的电话是装在卧室里的,世钧替他听了两次电话。有一次有一桩事情要接洽
,他便向世钧说:“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吗?”啸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
外头混过的,连这点事情都办不了,那还行?”世钧接连替他父亲跑过两次腿,他父亲当面
没说什么,背后却向他母亲夸奖他:“他倒还细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个机会便喜孜
孜地转述给世钧听。世钧对于这些事本来是个外行,他对于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
时候,就吃亏在这一点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缘并不怎样好,他也常常为了这一点而烦恼着
。但是在这里,因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着他,办起事来特别觉得顺手,心里当然
也很痛快。
渐渐的,事情全都套到他头上来了。帐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请老爷的示下,啸桐便得意地
笑道:“你问二少爷去!现在归他管了,我不管了。去问他去!”
世钧现在陡然变成一个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见他便说:“二少爷,这两天瘦了
,辛苦了!二少爷真孝顺!”姨太太也道;“二少爷来了,老爷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总
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爷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姑奶奶这一向急
糊涂了,照应得也不周到!”母女俩一递一声,二少爷长,二少爷短,背地里却大起恐慌。
姨太太和她母亲说:“老头子就是现在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给别人揽去管了。
怪不得人家说生意人没有良心,除了钱,就认得儿子。可不是吗!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
就一点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亲道:“我说你也别生气,你跟他用点软功夫。说良心话
,他一向对你还不错,他倒是很有点惧着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闹,不是
也就好了吗?”
但是这回这件事却有点棘手,姨太太想来想去,还是只有用儿女来打动他的心。当天她
就把她最小的一个男孩子领到啸桐房里来,笑着:“老磨着我,说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
这里!你不是说想爸爸的吗?”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别扭劲来,站在啸桐床前,只
管低着头揪着褥单。啸桐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心里却很难过。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
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
的人都没有。所以他对世钧特别倚重了。
世钧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这意思悄悄地对他母亲说一说,他母亲苦苦地留他再住几
天,世钧也觉得父亲的病才好一点,不能给他这样一个打击。于是他就没提要走的话,只说
要住家里去。住在小公馆里,实在很别扭。别的还在其次,第一就是读信和写信的环境太坏
了。曼桢的来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亲陆续地带到这里来,但是他始终没能够好好的给她
写一封长信。
世钧对他父亲说他要搬回家去,他父亲点点头,道:“我也想住到那边去,那边地段还
清静,养病也比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
我想让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为晚上受凉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
防贼似的,防着老头子把铁箱里的东西交给世钧,一个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顾不过来了
。
突然听见老头子说他要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