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4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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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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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
“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
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
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
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
我心里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
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
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
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姊姊”,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姊姊”
。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慕瑾微笑道:“人总是
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
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
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慕瑾你昨天
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慕瑾忙道:“我
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
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
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
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
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
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
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
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
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
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
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
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
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
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
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
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
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
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
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
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
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一个人到曼桢
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
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
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
。”世钧道:“你不去教书顶好了,我们可以多谈一会。换一个地方吃饭也行。”曼桢笑道
:“还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
”曼桢倒很诧异,道:“哦?她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
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
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跟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
,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
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妩媚之
姿。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
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沙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
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还是
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
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

  “曼桢在里头呢。”只说了这样一声,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汤。

  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
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
“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曼桢嗳哟了一声道:“吓了我一跳,我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怎
么你来了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目夹,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
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

  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

  “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
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慕瑾呢?”曼
桢道:

  “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钧道:“哦。”他在曼桢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
那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
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钧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
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
曼桢笑道:

  “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世钧笑道:“没有没有。那天我来,根本没见到她。”曼
桢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
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
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慕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
慕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要跟你算帐呢!”世钧笑道:“
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
个事!

  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
年来这样忠于你姊姊,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
起慕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
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慕瑾为她姊姊“守节”这些年,
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令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
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卫护着他。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
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
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
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
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存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存心的。”曼桢却
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
。”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
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
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
,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
“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

  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
不做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
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
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
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嗤一笑,道:

  “别胡说了!”她撒开了手,跑到隔壁房里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剥了一半,曼桢笑道
:“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
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
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
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
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地往地
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捡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
’”

  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
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
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烟
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
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慕瑾丢在
这儿的吧?”他记得慕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是最上品的香烟了,抽惯了
,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烟,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
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慕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
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
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
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
刚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藉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
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
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
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作派,好像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
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
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
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
:“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曼桢道:“怎么忽然
要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
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仿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
地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

  “十一点半。”顾太太道:“那还早呢。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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