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月光照亮的庭院内前行,青石板的小径两侧密密麻麻地全部种植了白色的月下香,那些散发出淡淡香味的花朵在十五的朗月映照下像是京城冬日的白雪,有一种冷淡的矜雅。
“请问……有人在吗?”小雀轻轻敲有灯光亮着的屋门。
没有人回答,就像在正门口一样,是庭院的主人也出去闹元宵了吗?小雀缩回手,失望地转身要走,那门却轻吱一声,开了。
是名和善的青年男子,穿着像月下香一般雪白的布衫,丰神俊朗的脸上是一双不可思议的像红珊瑚一般的清澈眼睛。
小雀一时看得呆了,是男人吗?竟然长得比小姐还好看呢,会不会是在做梦?想着竟然就伸出手去想要抚摸那美得不真实的脸孔。手指颤颤巍巍地在月下香的气味中前进,慢慢地,指尖触到了温润的感觉,是真的,真实的人啊!思及此,小雀的手就像被烫了一下一般,猛地缩回来,脸红得像熟透的大虾,自己竟然轻薄了眼前的青年!!这样想着,整个人都窘得要哭出来了,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不听使唤地打转。小雀拼命咬住了下唇,不让那几颗“耻辱”的泪珠滴下来。
青年男子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像是夏日的晚风一般,那样一张精致的脸庞,竟然会有这样的笑声,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弯下身来看小雀,比十三岁的年幼女孩长出一大截的身高使得他只能看到不敢抬头的幼女梳着两枚可爱小髻的头顶,但现在,那张快要哭出来的小脸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帘了。
好闻的香味……小雀闻着青年身上传来的一阵阵若有似无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我叫做……小雀。”最后的两个字吐得不清不楚,真是又傻又没教养的名字呢,小雀这样的名字,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了吧,小雀的脸色又开始变得难看了。
“小雀?”青年男子像是在唇齿间玩味着这个名字一般,反复地吐出这两个字,“很好听的名字啊,我叫做燕香,燕子的燕,香味的香,像女人一样的名字吧!”才说着又放肆地一阵狂笑,像是恶作剧得逞而得意万分的孩童。
“燕……燕香大哥,请问您有没有见过我家小姐?”大概是被青年的爽朗所感染,小雀的胆子也大了不少,“我跟我家小姐走失了,她大概这么高,穿一身很漂亮的粉绸裙……”小雀努力地比划着小姐的模样,然后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子。
“见过,当然见过啊!”男子撇撇嘴,“是个丑八怪!”说着,嫌恶地摆摆手。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家小姐!”小雀的脸登时红了,饶是她这样好脾气的人,听到外人贬低自己崇拜的小姐也是会气得不得了的,“我家小姐是最漂亮的,每个人都这样说,你才是……你才是丑八怪!”
违心地说出这样的话,小雀别过头去不要再看那双漂亮得似乎能把人的三魂七魄都吸入的眼睛。
“喂,给你看一样东西吧。”青年不以为忤地敲着幼女因为气愤而颤抖的小脑袋瓜。
“不要!”小雀第一次敢在陌生人,而且是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这样大声地说话,是有点心虚,但谁让对方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呢!讨厌的家伙!
“我不管,就要给你看!”青年竟然耍起赖来,从不知道哪里掏出小小的温润的东西硬塞到幼女的手中。
“啊……”小雀惊叫,那东西,是活物。
“喂喂,别这样乱扔我的宝贝啊!”叫燕香的青年像是很伤脑筋似地接住被幼女胡乱丢掉的东西,摊开掌心,是一只有着灰色羽毛嫩黄喙子的小鸟,可爱的乌溜溜的大眼睛灵活地左右打量,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
“好可爱!”小雀看着青年掌心的小鸟,连生气都忘了。
“可爱吧,这只金雀子就暂时交给你保管了,你可得给我好好养着,将来我还要要回来呢。”青年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小鸟交到小雀手里,拢了袖口,就往屋内走。
“噢,对了,”他突然转过身来对兀自沉迷在得到小小鸟儿喜悦中的小雀说,“这只金雀子也叫小雀哦,还有,你家小姐出了门往左拐,在一棵榆树下可以看到。”说着,摆摆手,消失在月下香的馥郁中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小雀想着欣喜地打量手中的小鸟,那张嫩黄色的嘴喙一张一合地看起来可爱极了。
咦?是小姐?还有一个男人,是……张家的大哥。小雀高兴得顾不上礼数,提起裙摆就要跑上前去。什么……小姐和张大哥……
年幼的女孩躲在离榆树远远的街角的阴影下,看那一双璧人在满树的彩灯下亲密地拥吻,看着看着,脸红了,心却不知不觉跌到了谷底。为什么会觉得好伤心好伤心呢?年幼的女孩尚不明白心中那一股钻心的疼痛是叫作爱情的种子在枯萎,也不知道心中那一股突然产生的对小姐的恨意是叫做嫉妒的东西在作怪。
那一对璧人,男的儒雅俊朗,女的美丽高贵,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是最适合被羡慕的绝配,但是在小雀的心里,有某个角落希望着他们分开,讨厌着那样深情拥吻的两人。
张生走了。小雀看着那抹瘦削的背影远去才敢从黑暗中走出:“奴婢见过小姐。”
何家小姐何红酥,眯缝着眼睛看了年幼的婢女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一句:“刚才的,什么都没看到吧。”冷淡的口气,虽然是疑问,却用了肯定的句式。
“小雀什么都没看到,小雀什么都不知道。”幼女低着头,喏喏地道。
“那就好,让我知道你随便嚼舌根,小心了你的狗腿。”何红酥不带感情地道,轻忽地扔下一方月白帕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回去吧。”
远远地传来何红酥冷冷的声音:“嗤,都什么身份了还敢来找我,如今的张家岂是当年名贯江南的巨富之家,送这种寒酸的东西……”
小雀颤抖着手捡起地上的帕子,不是很好的布料,但是看得出绣工的精细,那一排蝇头小楷题的虽然是她不认识的字,但一定是很美很美的情话吧。三天后,小雀终于知道了写在那方帕子上的是叫做《蒹葭》的诗,那个春日的早晨,小姐着人将张生的彩礼扔到了门外,张生不肯走,家丁们提了碗口粗的棒子赶他出门,一下一下地打在张生瘦弱的身上,小雀看得心都绞起来了,看张生倒在春雨过后的泥沼中,看张生衣衫烂了、手臂也破了,看他依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深情地望小姐的闺房,听他一字一顿地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仿佛多念一句,身上的创痛便会减几分,直到昏死过去被人丢出何府。
小雀心里的小姐塌了!那个美丽聪明善良的小姐,从头至尾原来只是自己的梦想吗?
“你恨她吗,那个恶毒的女人?”有谁在小雀的耳边问。
小雀抬头看,找不到说话的主人。
“把我送给她。”小雀这才发现是栖息在架上的“小雀”在说话。会说话的——鸟!
被送给小姐的小雀很快就得到了小姐的宠爱,连婢女的小雀也比以前得到了更好的对待。一日一日,小雀的羽毛已经开始由灰色慢慢转为白色,渐渐地在白色的边缘有了金色的雏羽。
“像凤凰一样的金色啊!”每次客人们见到小雀的时候都会发出惊叹,这个时候何员外和小姐就会露出得意的神色,而小雀,低着头站在一边,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月前,听说张生终于还是,死了……
“哦,死了啊……”小姐听到这话的时候满不在乎地往头上插金知府的儿子送来的凤钗,圆圆大大的珍珠镶嵌在金丝盘结的钗上,一晃一晃的,小雀好像看到张生微笑时露出的一口白牙。
恨,终究慢慢地长大了!
燕香的小雀也长大了,终于到了还巢的一天。
灰色羽毛已经褪尽,小雀通身披戴着闪烁金色的华羽,两根长长的尾翎跳动着火焰一样的金红色,变做金色的眼睛,还有那依然嫩黄的喙。
“凤凰,真的是凤凰!”何员外欣喜若狂。
何红酥伸出手去搂抱小雀,温顺的小雀,乖巧的小雀,曾经那样听话地依偎在何家小姐怀里的小雀竟然出其不意地啄瞎了饲主的眼睛,破空而去了,那跳跃着金红色的尾翎,像是火焰在燃烧呢!
传说,何府当日着了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虽然只有几个家仆伤亡却从此一蹶不振了。人们都说,何家,是触犯了神威。
“小雀,在想什么呢?”穿着得体西服的“美人”走进来,很没样子地往店堂中的沙发上一横,顺手开了电视机看娱乐节目。
“公子,今天有几笔帐目……”乖巧的女孩子拿了账簿走上来。
“好了好了,我都说生意的事你做主就好,我嫌烦呢!”
满室的鸟雀在横生的枝头停驻,偶尔扑喇喇地展开双羽在空广的厅堂内翱翔。
果然人老了,就容易怀旧啊!女孩子望着屋外的青空,目光空渺而遥远。第九章 雪女
姓名:言商 性别:女 年龄:外貌十三、四岁
职业:超市老板 住址:博美集西口街77号
“饶……饶了我……”男人惊惶地瞪大眼睛,一屁股跌坐在地抱着头簌簌发抖。
已经不敢看了吗?那双漆黑如子夜的眼睛,那抹纤细如柳枝的身影,以及那头在风雪中叠荡飞舞如同地狱业火般长而乌亮的瀑发。
绝美的唇扬起向上的弧度,是在微笑吗,还是,用微笑来哭泣。
那雪女的手穿破了男人的胸膛,掏出了鲜红跳动的物事,漂亮的红色啊,让唇瓣都相形见绌,雪女张开嘴,那红色便和生命一起消失在口中了……
风雪愈见大了起来,打着旋的冰凉的六角形冰晶在呜咽中满天飞溢,这是白色的世界,是白色死神的国度……
“呜哇,这个故事好可怕!”可爱的绑着马尾的女孩子一边很害怕似地叫嚷着,一边不停地来回搓着自己的双臂,仿佛真的很冷一般。
纤细而苍白的手指合上书扉,继而按下了手中的空调开关,哔的一声后,负责营造满室清凉的机器便听话地享受起大夏天难得的清闲来,不过,却换来周围一片怨声载道。
“有没有搞错啊,大夏天的关空调,阿晶你不要跟小小一起疯啦,我听得正过瘾呢~”这次说话的是剪着短发的女孩子,浓眉大眼,看起来很是英气,“继续讲啊,我还是觉得阿晶的故事最好听了!”
“对啊对啊,我也要听!”怀里抱着枕头的是看起来有些胆小的女孩子,虽然害怕得要命却还是兴致颇高,女人,真的是天生就对恐怖故事拥有顽强执念的动物啊!
“今天到此为止,明日请早。”叫做阿晶的女孩子缓缓地站起身,微笑着宣布了这一招来无数抗议的最终决断。
“嗯,人家还想听下去嘛,那个什么《鬼女复仇记》……”
“是《雪女复仇记》……咦,是复仇记还是悲情记……?”浓眉大眼的女生歪着脑袋想不起来故事书的名字。
“总之是负心男人悲情女人的故事啦,老套死了~”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唯一的男生不屑地撇了撇嘴,轻蔑地道,“你们女生就是最喜欢那种东西了,肤浅!”
“肤浅你还听得那么仔细!”众口一词的控诉窘得男生满脸通红,嘟嘟哝哝地说不出话来。
人声终于远去了,阿晶摘下挽住披肩长发的草编发带,走到窗前。远处硕大无比的是夏日黄昏的夕阳,泛着橘红色的诡谲的晚霞把天际装点得华丽异常,她推开窗户,从二十九楼的窗口一跃而下……
“这里是博美集,全世界最大的集市,贩卖不思议的集市,欢迎您下次光临,请走好!”嘴里像连珠炮似地丢出一串话,十多岁的小女孩手脚麻利地包裹好货物交到顾客手中,不理会对方将信将疑的表情,顾自摆个招牌式的微笑,随即拍拍手,直接将对方丢出门去。
“妈妈,我们今天的生意也不错啊~”有着一头亚麻色鬈发和一张圆圆脸庞的可爱女孩抬起头对身边温柔的女人道,女人慈爱的双手抚过女孩的发际,唇边挂着一抹宠溺的笑。
“咦,是阿晶啊~”
注意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白色身影,小女孩欢呼一声跳起来,双手用力一撑坐到半人高的柜台上,穿着鹅黄色凉鞋的小腿就那样在雪女的眼前晃啊晃。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
阿晶冲柜台后的女子微微颔首,对方还了礼,款步退到后堂去了,未几,莲子百合的清香便自后堂漫溢出来。
“只是突然想来看看罢了。”阿晶抚摸着货品架上的物品,奇形怪状的、璀璨夺目的、匪夷所思的,无论怎样看,都不应该是在一间正常的超市里可以找到的货物却在这里堂而皇之地陈列、出售。
“你还在扮你的高中生吗?”言商抹抹唇角流下的口水,妈妈的绿豆莲子百合羹实在是美味中的美味啊!
“嗯。”阿晶点点头,有些贪婪地吸吮着博美集的气味,那是与人类所生活的城镇不同的被称之为异类的气味。十年前来到这里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这里的一员,即使仍然喜爱与人类生活在一起,这里的空气却像是对于吸毒者不可或缺的毒品一般在她的生活中再也无法丢掉了。
“你又在想自己的悲情往事啦!”言商不满意地道,“差一点我就可以多个雪女收藏品了,谁想到最后给你跑掉!”说着很不甘心地叉起腰,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闻言,阿晶轻声地笑了。秀美的眉头舒展开来,像和暖的春风一般令人心醉。十年前如果不是言商有意帮她又怎么会有今天的阿晶?
诞生于万年冰晶之中的雪女爱上了人类的男子,为了对方情愿牺牲自己的所有,然而,那男人却最终背叛了她。害怕异类的男子为了摆脱雪女,竟然设下了圈套陷害自己曾经的情人。
阿晶对很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当她用雪女独有的那种微带凉意的轻柔的嗓音娓娓道来时,似乎每一个人都沉浸于她的故事中不可自拔。
故事的结尾是:悲痛万分的雪女最终狠下心来杀害了她曾经也是唯一的爱人,并且吞噬了那颗据说可以掏出来证明爱情的鲜红的心。
听众每每听到这里或者感叹于天网恢恢,报应不爽;或者惊诧于雪女的冷酷无情,残忍狠心;然而,对于他们来说,这终究只是个故事而已。
快意恩仇的确实也只是故事而已。
十年前那个被背叛的雪女就是阿晶自己。但是那个男人却并不如故事结尾所讲的那样得到了他应得的惩罚。事实上,当初中了圈套几乎就要形神俱灭的雪女在最后仍然没能够狠下心来杀害那名负心的男子,相反,为了救回当时差点死去的男人,雪女散尽了全身的精气,用自己的雪精魄挽回了对方的性命,如果不是言商之前借给她的一颗心,那么当时的雪女就会化作一丛没有生命的冰晶石,再也不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了。
“说到底,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啊!”阿晶微笑道。
无论得到再怎样悲惨的对待,在当时的阿晶看来那还是自己深爱的男人啊,所以怎样也下不了那个手来伤害对方,这种旁人看来不值得的感情却成了雪女宝贵而唯一的爱情。
所谓“痴”这种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妖一旦跳进去了还真的很难出来。
“那个男人听说得了癌症快死了吧。”言商依然嘟着嘴道,与阿晶不同,她是属于好恶表现得极为明显的类型,从头至尾,她就没掩饰过对那名男子的讨厌。
“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