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时遥遥的立在一旁,隔了茫茫苍凉积雪,可看见那个小姑娘冻的鼻涕眼泪直流,却是固执的咬了牙将她娘与那些棉被暖炉一起推出了门外。
他记得,那时她那样倔强固执的扬起下巴的模样。
她说:“信赖夫君,支持夫君,这才是,一个妻子该做的事情。”抬手用衣袖随便抹了抹鼻涕,认真的与她娘说:“女儿就是这么个驴脾气,娘亲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见识到。总而言之,娘亲以后若是想来串个门,蹭顿饭,女儿都很欢迎,只是这些东西千万别再送过来了。女儿现在要下河去摸点虾丁丁,娘亲要不要留下来吃顿饭再走?”
她偏过头去看着她娘亲,阳光正好穿过门前干枯的一棵柿子树落在她面颊之上,光与影的比例恰好,那是她最美的一张笑脸。
他想,这个小姑娘,你要对她很好很好。
几日之后,他出门打战,她含泪送他到城外,用她所有的嫁妆买了一匹马。她抽抽搭搭,中气十足的威胁他:“你要是敢缺胳膊断腿的回来,我就……”
他抱臂看她:“你就怎么?”
她怎么怎么了半天,也没怎么出来个怎么,只是气焰顿时低了大半,抱住他的手臂,轻声道:“你可千万得回来啊。”顿一顿,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又补了句:“我前头那句话是唬你玩的,你可千万别因为缺胳膊断腿就不回来,然后躲到什么地方去等着它们自个儿长出来才回来啊——”
他伸手捏了捏她面颊,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会儿天,灰扑扑的天幕下飘了几片伶仃雪,最后,只嗯了一声:“等开春了,我就回来。”垂眸看她一眼:“完好无损的回来。”
战场凶乱,他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敌军刺中他手臂之时,伸手战轮带着三寸尖钉滚滚而来,倘若他弃臂而逃,势必能保住一条命。可他手中刀正要砍上自己手臂之时,却因昭君那一句话生生顿住。无论如何,都要完好无损的回来。
这一场战,打的凶险。
战轮滚向他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可他,却是真的活了下来,完整的活了下来。他从尸堆之中爬起来的时候,遥遥望着他的将领捂着自己一条断腿,嘴角徐徐勾起一抹弧度。
他于这场战役之中得到升迁重用。
断腿的将领问他要什么奖励,美女美酒军中所有的他都可以挑走,他却指了一旁碟子里的糯米糕,问了句:“这个,可以包起来让我带走吗?”
为首的将领愣了半天。
他拖着一条伤了的胳膊回到家中,刚开口唤了一声,便瞧见昭君从里屋窜了出来。
一开始的欣喜若狂在瞧见他被裹得有些粗的胳膊之后便消散的无影无踪,眼眶红了,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条胳膊,吧嗒吧嗒的直掉眼泪。
他从未哄过女孩子,唯一的一次是十一岁那年哄了哭得凄惨的昭君,可事后的教训太过于惨痛,他不得不吸取教训。
她哭的这么伤心,他看着觉得有点难受,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只一路之上都贴身携带的布包,轻轻放在她手心里。
她颤着手一层一层的打开,躺在手心里的,是几只带着他体温的糯米糕,裹了菱粉,闻上去很香。
他粗糙指腹擦过她眼角,轻轻的替她拭去泪,轻笑道:“傻丫头,哭什么?我又没死。”
被她踹了一脚。
事后,他又挨了得知真相的昭君一顿骂:“你应该挑个美人带回来的啊!你说你怎么这么没生意头脑啊!带个美人回来再转手卖掉,那可以赚多少钱啊!你这败家玩意儿啊!”
可他却瞧见,那些糯米糕,她把它们藏起来,藏在枕头边,一个也没舍得吃。
他很喜欢她的名字,昭君,昭君,当得起她那样的性子。
郁氏说,她有个名儿,也唤作是什么君。可他从来只唤她柔儿,她听得倒是也很开心。
只是他一向都不喜欢娇娇娆娆的女子,被唤作是柔儿的郁氏,自然也在其中。
那一日,他气极折回宫中,直奔昭阳殿。
却是在半道之上被郁氏拦截住。
她换了身裙子,依旧是大红的颜色,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彰显她中宫之主的身份,看的他觉得很刺心。
他从她身边走过,她却是一把拽住了他。
他回头,面无表情。
她眸色微痛,公主架子端的有些不稳,一开口便带了哭意:“你跟我说说话好吗?左右现在我才是你真正的妻。”
他的怒火刹那被激出来,可他一向都是个沉默内敛的人,一生说过最多的话是与昭君说的。对郁氏,他没有那样好的耐心,只冷冷看着她拽住他的那双手,道:“放开。”
她颤一颤,很固执的没有松手,目光越发乞求:“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娄贵妃,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让你不去理她啊,我只是想让你把对她的喜欢,分一半给我。我要的不多,就一半……”
话未说完,被他一把挣开,她连连后退,跌在花圃石径之上。
她说他喜欢昭君。这一点激怒了他。
他那时觉得自己对昭君这样特别,不过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在他潦倒之时就陪着他,这么些年来,唯有昭君陪在他身边罢了。可这,怎么会是喜欢?就如同他从前时常在青楼外看见那些敞背露胸的女子拉客之时说的那样:“哎哟!死鬼!人家爱死你这坏样儿了!”
世间千百种情,唯独爱情最为肮脏。
他对昭君,怎么会是爱情。
郁氏倒在地上,茫然看着青石地面,良久,眼泪缓缓滑落眼眶,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那日你来柔然求亲,我躲在屏风后头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你说你要娶我,我喜欢的人,我终于要嫁给他了……”
他看着她:“那是第二次,第一次的时候,朕替叔叔求的亲。”
她颤一颤。
他继续道:“这起婚事自开始便就是个错,你若是后悔了,待大齐稳定下来些,朕收你为妹妹,替你做个新身份,届时你想嫁给谁朕都能帮你。你看如何?”
这是他头一回跟昭君之外的姑娘说这么多话。
她却恍然未觉,顾自望着地面,半晌,抬起头来看着他,忽的笑出来:“高欢,你觉得我像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她撑着地面费力的爬起来,同他对视着:“从小到大,没有人敢这样对我。你很好,你做的很好,你敢不要我……”她扬起下巴看他,冰冷笑意自她嘴角盛放,她是成心要激怒他:“可你没法子不要我,高欢,你要的兵符就在我手里,你想要大齐稳定,你的龙椅稳定,就来找我。”
她笑起来的样子,有些像他在边州之时瞧见过的一种毒蛇:“别想杀了我再夺走兵符,除了我,谁也不知道那兵符该怎么用。”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Orz补昨天的。昨晚码字码着码着就突然间白天了,然后又忽然间下午了,最后忽然间晚上了……
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我只想眯一会儿!!!!
☆、第99章番外三 高欢
那晚;他留宿于昭阳殿;一向欢脱的没心没肺的姑娘那一晚有些惆怅,披了外衣抱膝坐在窗前软榻上,良久不语。
他抱着她一起坐着。
良久良久,才听见她闷闷的开口:“阿爹有些不行了。我虽一向晓得他在战场上受了许多伤,可今日见娘亲给他敷药才发觉,那哪里是受了许多伤的形容啊;那分明是哪里没受伤都找不出来的形容……”
她有些难受。
他心中一滞;想要伸手将她搂进怀中;脑海之中却蓦地炸开来今日郁氏的那句话。她说他喜欢她。
他伸到一半的手顿了顿,又收了回来。
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她。那些不是喜欢。
朝中越发混乱,战乱四起;柔然兵马依旧按兵不动。老娄将军带病请命西征,却被高欢驳了回去。
当一件事情进展到某种程度时,人们就不能再控制局势了,只能被局势控制。
他终于还是踏进了郁氏的寝宫。
那一晚,她笑的怨毒。
她说:“高欢,你终究还是来了。”
她说:“我从前竟然没发觉,你竟是如此胆小鼠辈!你喜欢她吧?爱上她了吧?你以为自己只是利用了她是吧?哈哈哈!没用的废物!”
她说:“你想保护她吗?不过是一个被你利用了家世的女人罢了,你莫不是真的爱上她了吧?你应该知道,你与我一样,堂堂王者,怎么能被情字束住手脚?那个没用的女人她会连累你,拖垮你!”
她说:“怎么?你不敢碰我吗?就因为那个没用的女人,你就连别的女人都不敢碰了吗?高欢!你当真如此没用?”
最后的最后,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一件的掉落下来,她坐上他腰间,挑起他下巴,嗓音暧昧勾人:“给我我想要的,我就给你你想要的。至于那个没用的女人,我可以在宫中给她留一席活下去的余地。”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她,面容淡漠,烛台之中豆大的灯火跃入他墨色眼眸之中,像是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他翻身将她压在床上,倾身覆上去之时,眼中依旧是淡漠的:“你知道这样做,会得到什么。”
她缠身上来,费力的含住他的巨大,艳丽容色染上j□j,嘴角却冷冷勾起一抹笑意:“得到什么又有什么要紧?总之你我从今往后就不可能再分开了!”她j□j出声,笑意越来越大:“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娄昭君又怎么配得到!”
他抬起头来,透过半敞窗扉望见远处霏雪之中的重山,良久,道:“你迟早都会死在她手里。”
郁氏于欲海之中翻腾,白皙皮肤染上一片j□j之色,却是冷声道:“是么?那你我打个赌如何?”
月影清冽,他缓缓开口:“赌什么?”
他用一句话来形容他与昭君,便是一步错,步步错。
那时的他不知道这一步踏错,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倘若那时知道了,他兴许宁可放手一搏也不会与郁氏行这个赌局。
赌局赌的是,昭君是不是个没用的人,她能不能成功的弄死郁氏。
就许多年之后的形势而言,高欢赌赢了。
其实这是一场没有多大意义的赌局,无非就是郁氏同他赌一口气,他与自己的一颗真心赌一份情罢了。世上不会再有一个比他更恐惧爱情,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后来,娄昭是这么评价他的:“他不是害怕自己爱上她,他只是害怕她成为他的全部,害怕一旦失去她,他将会一无所有。”
青蔷表示赞同。
而后的那段日子,在他的记忆之中是一片灰蒙蒙的混沌梦境,他只记得昭君愈发疏离的目光,越发的沉默,越发的不爱笑了。他偶有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的笑颜,日子过得这般久,他想起她从前的样子,都觉得像是隔了一层纱布般,不大清楚了。
她一忍再忍,郁氏步步紧逼。
他与郁氏说:“湛儿同柔儿你最是相像,日后必定能胜任一国之主的担子。朕打算册封他为太子,你意下如何?”说的是给她听得。
他与她,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不爱说话了,他每每见她,便会想起与郁氏的那晚,便会不由自主的撇开视线不去看她的脸。
他只能一日又一日的看着她,渐渐的成了后来的那位娄皇后。
郁氏终究死在她手里。
殡礼那日,天色灰沉,他立在青石台阶之上望着扶苏花树之下的她。他从那之后不再与她说话,她亦是不愿同他开口。
他想,这一辈子,她大约都不会原谅他了。不过这也好,他可以将自己的命赔给她。
他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其实她下的药并不高明,他却是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她想要老皇帝昏庸无能,所以他就昏庸无能给她看,日日笙歌艳酒,梦中沉沉睡去醒来不知几何。她想要的皇位,他替她设了一个局,替她布好了后头的一切。她想要的,他都可以满足她。
娄昭与他说:“你有没有问过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于是,那一日的娄昭与他说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之中的姑娘最后,被逼自刎于祭天台上,葬身于一片大火。她的儿子,为了救一个姑娘,死在乱箭之中。
娄昭问他:“你可曾有想到过这样的结果?”
他沉默良久,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信。”
可现实却是令他无法不信。此后该发生的事情一如娄昭所言那般,时间地点无一相差。他终是颤声开了口:“你那日说的……补救;是个什么样的法子?”
娄昭说的这个补救,是个比较吓人的法子。
夺舍。
依照娄昭的说法就是,他从青蔷那里顺手摸了点东西过来,大约可以在高欢死去之后未多久将他的魂招过来,但这个魂需得有个身体,眼下又寻不到比他的身体更好的,所以,娄昭要将自己的身体让给高欢住一段时间。
高欢听了之后,只淡淡问了一句:“这样做与你而言,可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娄昭摸了摸鼻子:“顶多就是我成了离魂,可以随意飘到别的姑娘房里偷看人家洗澡。”
高欢慢悠悠的瞥了他一眼。
那日,娄昭离开之时,忽的想到什么似的跟他叮嘱道:“因为她想杀了你,所以我才留你在这个身体里多一些日子。这是她的宿愿,所以这一回你要乖乖的让她杀一次,千万别让她杀不成功……”
他瞥他一眼。
娄昭抬了腿,却又想到什么似的,同他道:“这一切,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了。你该清楚她的性子,倘若被她知道了……”
他淡淡道:“如何?”
娄昭道:“被她知道了,那被虐心的就是她了。你该不会想要求得她的原谅吧?”见高欢不回答,他又急忙道:“你若是想求得她的原谅,将这一切都说出来了,自然,她是个宽和的性子可能就原谅你了,可,可午夜梦回,她思及此事,说不准心里头还是要难受……”
被他打断:“从前那些事情,做错了就是错了,我从未想过让她原谅我。”
娄昭:“……那你?”
他顾自朝前走去:“做错的事,我会拿命赔给她。”
……
那日,他是这样说的。后来,也就这样做了。
他一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我们备用网址:。。≯
他想,听说前一世是死在她手里的,这一世,以高欢之名死在她手里一次,现在又死一次。她是他这辈子的执念。
他以高湛一事逼的青蔷带她来见他一面。他看着她的时候,忽的很想念从前她那样明媚的犹如夏日蔷薇花一样的笑脸。
他问她:“我记得,很久以前,你站在那片佛铃花里,说……”
结果被她急声打断。
她转身离开之时,远处垂暮天幕之下掠过几只飞鸟,有风吹起她的衣摆,她抬手去挡住眼睛。
他想起那个时候,后山的那片佛铃花,白色的花盏满地开去,杳杳飞花之中,她跟他抱怨:“我觉得我嫁给你好亏,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喜欢我!喂,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喜不喜欢啊?”
现在想来,他觉得可笑。那个时候他不敢说的话,他今日很想说。他想要抱着这个姑娘,跟她说:“丫头,我喜欢你,这辈子,只喜欢你。”
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说,这很好。
这很好,真的很好。
他不说出来,可以保她一世无忧。
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一件事情进展到某种程度时,人们就不能再控制局势了,只能被局势控制。——取自《风砂》
向六月大神致敬!
╮(╯▽╰)╭这句话是我厚颜无耻抄袭而来的,已经超过了20字的标准,希望不要有姑娘去把顾大人给举报了。
关于高欢的番外大概就到这里了,写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他是个渣【捂脸
所以顾大人要跟渣人高欢说拜拜了!!!劳资的新宠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