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续说:“那两个人就是您的妻子和女儿。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亲口讲给您听。”
听到这里,平介的胸口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放声哭了出来。
一回忆起消防员的话,平介又开始哭了起来。实际上,最近这几天,他每天晚上都在哭泣,今天只不过比往常哭得早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皱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眼角。鼻涕也流出来了,他又擦了擦鼻子。手帕很快就湿透了。
“直子,直子,直子……”
“呜呜……”他哽咽着,喊着直子的名字。他在椅子上猫下腰来,抱住了自己的头。
就在这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
平介吃了一惊,向房门方向望去。
他以为有人进来了,但是房门关得紧紧的,走廊里也没有人员走动的迹象。
正当他以为自己幻听了的时候,声音再次传来。
“喂,在这里……这里呢……”
4
平介惊讶得差点跳了起来。
叫他的人是藻奈美。刚才还像布娃娃一样睡着的女儿,现在已经躺在床上抬眼注视着自己的父亲了。她的眼睛已经不像昨天那样完全不带任何感情,黑黑的艟孔中绽放出想要强烈倾吐某种感情的光芒。
“藻奈美……啊,藻奈美,你能说话了。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平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女儿的脸。早已泪流满面的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应该早点把医生叫来,于是便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藻奈美用微弱的声音说。
平介抓着门把手,回过头来,“怎么了?哪里疼吗?”
藻奈美微徽摇了摇头。“你过来……一下,听我……跟你说……”虽然断断续续的,但藻奈美还是挣扎着发出了声音。
“我当然要听了,但是我得先把医生喊过来。”
藻奈美再次摇头。
“不许喊别人。总之,你先过来……求你了。”
平介感到迷惑不解,但还是按她的要求做了,心想,她不过是在对自己撒娇而已。
“好好,我过来了。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想说什么都行,说吧。”他温柔地对藻奈美说。
藻奈美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凝视着他的脸颊。那种眼神让平介忽然觉得好奇怪。他心中暗自寻思,女儿的眼神怎么那么奇怪啊!那不像是藻奈美的眼神,不,应该说不像是孩子的眼神!并且,这种眼神让他感到很熟悉,曾经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老公……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藻奈美问道。
“啊,相信呀。只要是藻奈美说的话我都会相信的。”平介笑着对女儿说。
说完,他忽然感到不对。老公?
藻奈美盯着他的脸继续说:“我,不是藻奈美。”
“啊?”平介脸上挂着笑,脸上的肌肉却凝固了。
“我不是藻奈美,你没听懂吗?”
这次,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即便如此,平介还是极力想保持住笑容。
“你瞎说什么哪!哈哈哈,这就开始拿爸爸取乐了,哈哈哈!”
“我没有开玩笑。我真的不是藻奈美。你应该能看出来来吧?是我,我是直子。”
“直子?”
“没错,是我。”藻奈美做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平介看着女儿的脸,之后在头脑中再次咀嚼了一遍她刚才的话。从字面上他是听懂了,可是当他想具体理解这些语言的内容时,大脑就混乱了。心理的抗拒反应开始起作用,结果,他再次努力挤出了笑容。
“你还跟我演戏!”他说,“你说什么呢,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但是他的笑没有维持多久,几秒钟之后便自行收起来了。他看到藻奈美脸上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悲伤。
平介再次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他想去叫医生。他认定女儿的精神出了问题。如果她的精神没问题的话,那就是自己的精神有问题了。
“你别去!”藻奈美喊道,“你别去喊人,请听我说。”
平介回过头来。
她对着回过头来的平介继续说:“我真的是直子。我知道你无法相信这一事实,就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可这是事实!”
藻奈美哭了起来。不,应该说是有着藻奈美容貌的少女哭了起来。
平介心里想,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呢,不可能的——他的思想在剧烈地动摇着。不是因为他无法相信她的话,恰恰相反,她的语气确实是妻子的。想到这里,再次看她时,藻奈美周围的气息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学生的气息了,而是一个心平气和的成年女性的气息。并且,那是平介非常熟悉的女人的气息,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
“不过,可是……那个,这种荒唐的事怎么会……唔……”
平介拼命地挠着头皮。
现在他连看藻奈美一眼都感到害怕了。
她继续哭着。她哽咽的声音传到了平介的耳朵里。他向病床方向瞥了一眼。
地正用左手捂着双眼哭泣。随后她又将右手也轻轻地叠在了左手上,右手的中指在来回抚摸着左手无名指的根部。
平介大吃一惊。
那正是直子的习惯啊!以前夫妻二人吵架时,她经常这样哭。她用右手抚摸是戴在左手上的结婚戒指。
“那你记得我第一次找你约会的情景吗?”平介试探着问。
“怎么可能忘记呢?”她边哭边回答,“我们去看了关于潜水艇沉没的电影,对吧?”
“那不是潜水艇,那是豪华邮轮。”平介说道。
虽然之后他俩又看了几次《海神号》,但直子总是把海神号说成潜水艇。
“看完电影,我们去了山下公园。”
她说的没错。两个人坐在长椅上,一起看海上的船。
“那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住所的事吗?”
“记得。那天特别冷。”
“啊,确实挺冷的。”
“你脱下西裤后,里面穿的是睡裤。”
“啊,那是因为早上换衣服时着急。”
“你骗人。明明就是拿睡裤当秋裤用的。”说到这里,她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当时也是这样很较真地诡辩的。”
平介来到床边,跪到地面上。拥有藻奈美外表的少女凝视着他。他边从正面回视着对方的目光,边用双手轻轻地包住了她的脸。
“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子。”她在他的手中说道,“你那天也是这样托着我的脸,对吧?”
“是啊。”
那时就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他吻了她。但是,今天他没有,因为眼前的脸不是直子的。他没有吻她,而是问:“你真的是直子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点了点头。
5
按照直子的话,她是被送进医院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的……在此之前,她的大脑处于一种朦朦胧胧的状态,对遇到车祸以及穿越生死线之事根本就没有任何意识。
在意识清醒之后,她对大家为何一直称自己为藻奈美一事感到困惑不解。
她很想大声喊: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藻奈美,我是直子啊!可是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阻止她发出声音。本能告诉她,如果硬来的话,将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因此,她只有保持沉默。
后来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被女儿的身体取代了。即便如此,她仍认为这不过是个噩梦,要么就是她的大脑出了问题。她希望尽早恢复正常。
但是今天,当看到平介趴在自己身边哭泣时,她才终于相信,这并不是噩梦,而是铁铮铮的事实。
“这么说来……”听完直子的讲述,平介问:“死去的是藻奈美?”
直子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接下来,她的眼眶开始泛红。
“是这样啊。”平介将头埋在胸前,“原来是这样,死的是藻奈美啊。”
她——有着藻奈美外表的直子抓起被角,盖住了睑,被子下面传来了啜泣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如果获救的不是我而是藻奈美该多好。我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胡说些什么!不许那样说。你要知道,事故中有那么多人都失去了生命。只有你一个人得救也是件好事,只有你一个也……”
说到这儿,平介哽咽了。看着眼前藻奈美活生生的躯体,却不得不想着实际上这个孩子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同亲眼目睹她的死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悲伤。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双双哭泣起来。
“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件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呢?”哭了一会儿,平介端详着女儿的脸说道。或许确切地说应该是直子的脸。
“我也不相信。”她用指甲尖拭着被泪水打湿的脸。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无济于事?”
“啊,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没办法治疗吧?”
“治疗?你是说这是一种病症吗?”
“这个吗……”
“如果这是什么特殊的病,能通过药物或者手术使藻奈美的意识恢复的话,我一定接受那样的治疗!”她语气异常坚定地说。
“但是,如果那样做,直子的意识又怎么办呢?”平介问道,到时候直子的意识不会消失吧?”
“即使那样我也不在乎。”她说,“如果藻奈美能够复生,我会乐意去任何地方。”
她凝视着平介,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真挚的光芒。这让平介想起了藻奈美央求他说“我一定会提高学习成绩的,别把我送到补习班去”时的表情。他赏得她现在的眼神和那时藻奈美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直子!”平介看着女儿的脸,喊着妻子的名字,“别胡说八道了!”
“我说的是正常的想法。本来应该死的就是我啊。”
“你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呢!不管怎样,藻奈美都不会回来了……”平介说完,垂下了头。
沉寂,令人窒息的沉寂持续了几秒钟。
“那你说,”她开口说话了,“我们今后该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呢?这种事说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医生拿这种情况也没有办法吧。”
“是啊,弄不好还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
“是啊。”平介抱起胳膊喃喃答道。
她一直静静地盯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今天是葬礼的日子吗?”
“啊?啊,对。你连这都看出来了。”
“当然了,如果不是这种情况,你是不会穿白衬衫的。”
“啊,是吗。”平介摸着衬衫的衣角答道。他还以为自己已经脱下丧服,换上平时穿的衣服了。实际上,他不过是在白衬衫外面套了件对襟毛衣而已。
“是我的吗?”她问道。
“啊?”
“是我的葬礼吗?”
“啊,对,是直子的,”平介先是点头,之后又纠正道,“不过,你还活着,直子还活着。”
“所以说,这应该是藻奈美的葬礼了。”说到这儿,她眼中再次溢出了泪水,“是我夺取了孩子的身体,将孩子的灵魂赶出了体内啊……”
“不!是直子救了藻奈美的身体!”平介紧紧地攥住了妻子纤细的小手。
6
眼前这栋建筑的华丽程度超出了平介的想象,并且像是刚刚被粉刷一新的。平介再次意识到原来自己纳的税都被用在这样的地方了。在他眼里,一个图书馆根本没必要建得这么华丽。至少没人回头看的那个中庭和让人看不出什么价值的雕塑与瓷花瓶是不必要的。
他上次进图书馆还是上高中的时候。那次来图书馆并不是想看书,而是为了和朋友一起在带空调的自习室里复习考试。也就是说,这是平介第一次为了找书而来图书馆的。
进了图书馆,他直接来到咨询台前。咨询台里坐着两个职员,一个中年男子,一个年轻女子。中年男子正在打着电话。
“请问,”平介问那个女职员,“关于脑方面的书在什么地方?”
“脑?”
“脑,就是脑袋。”平介指了指自己的头。
“啊。”女职员像是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从咨询台里走了出来。
“您请这边来。”看来她要亲自为平介带路了。
女职员的热情程度超出了平介的想象,这让他舒了一口气。他跟在了女职员身后。
图书馆里很开阔,书架很多,每个书架上都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厚厚的书。但是,书架前的读者却少得可怜。平介不禁想如今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
女职员在前面停下了脚步:“就是这一片了。”
“啊,谢谢!”
这附近近看来是医学专区,书都按“消化器官”、“皮肤”、“泌尿器官”等标签分类摆放着。女职员指给他看的是一个摆满脑医学书籍的书架。
虽然其他专区的读者很少,但是在医学专区找书的人却意外地多。读者全是男性,虽然长相各异,但看起来都是头脑非常好用的那一类。
平介把目光投向了书架上的书籍。《大脑周边系统学习》、《脑荷尔蒙》、《脑与行动学》……不论哪一本,对平介来说都没有任何概念。尽管如此,他还是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名是《从大脑来看精神与行动》。
“我们把没有特珠功能的大面积的皮质层称做连合性皮质层。传统脑科学认为,联结特殊皮质层的物质是在这里分泌的。来自特殊皮质层的信皂在这里汇总并与感情和记忆组织相作用,使人做出思考、判断和决定。例如,头顶叶的连合性皮质层对来自感觉皮质层的信息,也就是来自皮肤、肌肉,膝盖和关节等部位的关于身体位置和动作的信息……”
平介合上了书。仅仅读到这里,他便已经开始头痛了。
他又回到了刚才的咨询台前。那个女职员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那个——”他挠着脑袋,“请问,有没有关于‘不可思议的事’专区?”
“啊?”
“不是经常会发生的吗?世界上不是有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吗?我想问有没有集中介绍这方面事情的书。”
“您要找的不是脑医学方面的书吗?”
“啊,已经找完了,现在还想看看有关怪异现象方面的书。”
“噢……”女职员用略带几分怀疑的眼神看着平介,“那种书应该在娱乐书专区里面。”
“娱乐书专区?”
“就是那里。”女职员指着很远的地方,“从那里再往前走,里面有个超常现象专架,上面有UFO之类的书。”
看来这次女职员没有为他带路的意思了。平介说声“谢谢”,一个人朝那个方向走去。
来到女职员说的地方一看,果然有很多那样的书。麦田里的“怪圈”、托梦”、“百慕大三角”等等电视专集中经常听到的词在这里都能找到。
平介拿起了其中一本叫做《超常现象事典》的书,作者是雷恩·皮克奈特,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先翻到了目录那一页,试图找到“人格交换”、“灵魂转移”这样的词语,不过并没有找到。但是他找到了“附体”这个词。
翻到那一页,标题部分是这样描述的: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初阶段,部族社会刚刚形成,这时出现了数量极少的一些人,他们能够进入忘我状态,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在进入这种状态时,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和往常大不相同。他们身边的人能够感到有其他灵魂一时之间附在了他们身上。这就是附体的起源。
平介心想:写得可真够离奇的!可是仔细一想,书里描写的现象和发生在藻奈美身上的事很接近,这也是事实。单是从她现在说话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