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筠青听得愈加发木了,只说:“我不怕死,我愿意死。”
老亭说:“可老太爷哪能忍心?老夫人真有不测,老太爷怕也真不想活了。他已经克死四个女人,说起来总觉自家有罪。”
杜筠青木木的,只会说:“我愿意死。”
说话间,已有鼓乐隐隐传来。
老亭说:“出殡大队就要过来了。老夫人,请去观赏一下吧。浩荡的场面,全是老太爷的深情厚意。”
杜筠青仿佛什么都不会想了,顺从地按老亭的指引,登上了屋顶的一间眺楼。眺楼,是富户人家为护院守夜所建的小阁楼,居高临下,俯视全院。而这处眺楼正临街,大道两头尽收眼底。
一上眺楼,杜筠青已经望见了树林般一片白色旌幡纸扎,鼓乐声也听得更分明。这时候,老亭又在说什么,但杜筠青似乎已听不见了,她一味盯着殡葬大队,什么都不回想了。
大队已经走过来。最前头是高高的引魂幡,跟着是两个撒纸钱的。纸钱很大,像在撒花。
接着就是二十来人的仪仗,前头有扛“肃静”“回避”大牌的,后有举旗、锣、伞、扇和鞭、板、锁、棍的。仪仗所执,虽都是纸糊的仿制物,却精致如真。仪仗之后,是两具更为精巧的绢制童男童女。
紧随童男童女之后,就是四人抬的影亭:影亭里悬挂着的正是杜筠青那幅西式画像。杜筠青见到了自己的画像,不由一惊,似乎要想起什么,但又没有抓住。她只好继续木木地盯住下面:影亭前,拥挤了太多争看的乡人。
其后是鼓乐班。
再后是手执法器、口中念经念咒的和尚、道士。
接着是一片来送葬的亲友宾客,多为商界及本家族有头脸、有身份的男宾,个个略戴轻孝,手执祭香。
跟着是一片纸扎,都是供老夫人升天后所用的各样物品,一件件也甚逼真。
后面就该是孝子了。
谁是披麻戴孝、扛哭丧棒的打头孝子?杜筠青忽然又一惊,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没有生养,谁会给她当孝子?
看见孝子了,还不少呢,有二三十人吧,大概家族中子孙两辈都出动了,可打头的是谁?重孝之下,只能看出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别的都看不清。
杜筠青不由问了句:“孝子是谁?”
老亭说:“我看是三爷。”
“三爷?”
她几乎是惊叫了一声。三爷居然肯给她当孝子?一定奉了老太爷之命。她听不到三爷的哭声,但被人搀扶着的样子,像是动了真情在哭丧……
后面就是三十二抬的灵柩。只能看见豪华异常的棺罩。灵柩里躺着谁,或许是空棺……
再后面是哭丧的女眷。
其后还有黑压压的送葬人群。
杜筠青又复发木了,几乎忘记了是在看自己的殡葬场面。
从眺楼下来,杜筠青就呆呆地坐着。
老亭一再说:老太爷把葬礼办得这样浩荡、豪华,也对得起老夫人了。逢了这样不好的年景,依然将老夫人的葬礼办得这样体面,真不容易了。
杜筠青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问了一句:
“都知道是假出殡吗?”
“几乎没人知道。三爷、四爷都不知道。”
“他们都不知道?”
“丧事办得不真,哪还能为老夫人避得了祸?”杜筠青又发了一阵呆,才问:“那我也永远不必回康家了?”
老亭说:“已经为老夫人预备了安妥的去处。”
“去哪?”“进香还愿毕,就伺候老夫人去。”(未完待续)
第八章祖业祖训
1
老夫人出殡后没几天,就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晋省东天门已被德法洋寇攻破,官兵溃败而下,平定、盂县已遭逃兵洗劫。日前,乱兵已入寿阳,绅民蜂拥逃离,阖县惊惶。与
寿阳比邻的榆次也已人心惶惶,纷纷做逃难打算。
榆次紧挨太谷。彼县一乱,接下来就该祁太平遭殃了。三爷先得到这个消息,立马就回来见老太爷。还没有说几句呢,孙北溟和林琴轩两位大掌柜也先后到了,危急的气氛顿时如乌云密布。
可康笏南精神萎靡,似乎还未从丧妇的悲伤中脱出。他听三人都在叫嚷时局危急,便无力地说:“该怎么应对,两位大掌柜去跟老三一道谋划吧。是福是祸,都是你们的事了。我这把老骨头留着也多余,谁想要,就给他。”
两位大掌柜慌忙劝慰,康笏南也不听劝,直说:“去吧,去吧,你们去谋划吧。我听这种红尘乱事,心里发烦。去吧,去吧,不敢误了你们的大事。”康笏南既这样说,两位大掌柜也不便违拗,又劝慰几句,退了出来。
三爷忙跟了出来,将两位引至前头客厅,吆喝下人殷勤伺候。两位刚落座,三爷就拱手作揖道:“老夫人新丧,老太爷精神不佳,偏就遇了这危难临头。康家兴亡,全赖两位大掌柜了!我初涉商务,甚不懂事,有得罪两位的,还望多海涵。尤其孙大掌柜,年前我有大不敬,更望见谅!”
来不来三爷就这样赔礼,大出林琴轩意料。但他没抢先说话,想叫孙大掌柜先接话。今日孙大掌柜似也失去了往常的威风,见三爷先给了自己面子,也就接了话说:
“三爷不要多心!谁不知三爷有侠肠义胆?所以我跟三爷说话,也就直来直去。三爷千万不可多心!”
林琴轩这才说:“都是一家人,有些小小不然,快不用提它了!还是先议眼前的危局吧。”
三爷就说:“那就先听孙大掌柜的高见!”
孙北溟今日所以谦和许多,是有些被这风云突变给吓着了。乱兵将至,遍地洗劫,他一听这样的传言,先想到的就是去年京津两号遭遇的劫难。京号虽然丢了,但戴掌柜毕竟临危不乱,巧为张罗,将柜上存银分散出去,显出高手做派。他真没有想到,老号竟也忽然面临了这样的危难!临危不乱,似也可做到,可如何巧为张罗,却是一点抓挠也没有!老号存银可不是小数目,如何能分散出去?若老号似津号那般被打劫,他这把老骨头也成多余的废物了……所以他慌忙跑来,实在是有些心虚胆怯的。见三爷恭请他先说,也只
好说:
“三爷,我哪有高见?去年至今,时局大乱,生意做不成,天成元老号存银滞留不少。当务之急,是将老号巨银移出秘藏!”
林大掌柜说:“在太谷商界,天成元非同小可!你移巨银出号,还不引发倾城大乱?”
孙北溟说:“号中存银,当然须秘密移出。”
林琴轩说:“巨银移动,如何能十分秘密的了?”
孙北溟说:“没有这种本事,岂能开票号?”
林琴轩说:“我们茶庄可没有这种本事。茶货如何秘密移出,还望孙大掌柜不吝指点呢!”孙北溟就说:“库底的那些茶货能值多少钱?将银子和账本移出秘藏就得了。”
林琴轩说:“那东家呢?东家偌大家资又如何移出?移出后,又能匿藏何处?”
孙北溟说:“东家自有东家的办法。”
林琴轩说:“照孙大掌柜意思,岂不是大难将临,各自逃生?既然如此,我们还计议什么?各自携银出逃就是了!”
三爷忙说:“孙大掌柜所说,也是当务之急。兵祸将来,也只能先将银钱细软移出匿藏,保一些,算一些。”
林琴轩说:“三爷!以我之见,切不可如此仓皇应对。兵乱未至,我们就领头自乱,引发阖城大乱,这哪像康家做派?”
孙北溟说:“那就坐以待毙?”
林琴轩说:“去年隆冬,三爷南行不在时,北边紫荆关、龙泉关也曾军情危急。老太爷并未慌乱,邀来本邑曹培德、祁县乔致庸,从容计议,谋得良策。计议毕,曹培德就去见了马玉昆,探得军中实情,心中有了数。其后,康家、曹家及乔家镇定如常,该做生意做生意,该过年过年,全没有慌乱避难的迹象。人心,市面,也就稳定下来。”
三爷说:“原来已经历过一次惊险?”
林琴轩说:“可不是呢!当此之时,三爷也该先与太谷大户紧急计议,共谋对策。这样的兵祸,毕竟不是我们一家可抵挡。马军门仍驻守山西,三爷与马军门又有交情,何不先去拜见马军门?”
三爷听林琴轩这样一说,心里才有些主意。但他也不敢冷落孙大掌柜,继续恭敬地请教应对之策。末了,便说:“当此危急关头,康家全赖两位大掌柜了!只要两位从容坐镇,我们合家上下就不会心慌意乱。”
送走两位大掌柜,三爷就要了一匹快马,飞身扬鞭,往北村曹家去了。
曹家当家的曹培德,也得到了同样的消息,正欲去官府打听真伪,就见康三爷火急来访。看来,太谷局势真是危急了。
曹培德慌忙将康三爷迎入客厅,努力镇静了说:“三爷是稀客,好不容易光临一回,何故这么慌张?来救火呀?”
三爷说:“真比火上房还急,贵府还没有听说?”
曹培德才说:“是说东天门失守吧?”
三爷说:“可不是,眼看溃兵要来洗劫太谷了!”
曹培德说:“你家老太爷经见得多,器局也大,一向临危不乱的。今三爷火急如此,莫非局势真不妙了?”
三爷忙问说:“仁兄难道另有密报?”
曹培德说:“我哪来密报?这不,正要进城向官府打听真伪呢!”
三爷说:“县衙能知道什么?我们该速去拜见马玉昆大人!阻拦溃军,抗衡洋人,也只有马军门可为。”
曹培德说:“我早听说马军门已经接了上谕,要移师直隶镇守。朝廷早改封马大人为直隶提督了。此前,与马军门一道镇守山西的四川提督宋庆老帅,也奉旨率川军移师河南。”
三爷说:“难怪洋寇如此猖獗!守晋重师纷纷调出,难道朝廷要舍弃山西?”
曹培德说:“舍弃倒也不敢。山西为西安屏障,舍晋岂能保陕?调走重师,怕是以为和局将成,可以兼顾他省防务吧。”
三爷说:“天天都在说和局,和局又在哪?朝廷将驻晋重师移出,洋寇围晋重兵却不但不撤,反而趁机破关而入!朝廷如此软弱,我看和局也难成!”
曹培德说:“自去年京师丢失,已是人家的手下败将了,还能怎么刚强?”
三爷说:“我看洋寇也非天兵天将。自去秋攻晋至今,多半年了,才攻破东天门。”
曹培德说:“你不说朝廷往山西调来多少驻军!”
三爷就说:“那我们更得速见马军门,代三晋父老泣血挽留!在此危急之时,马军门万不能走。马师一走,山西乱局就难以逆转了!”
曹培德说:“三爷与马军门有交情,此重任也非三爷莫属!”
三爷说:“贵府是太谷首户,仁兄岂能推诿?我愿陪仁兄去见马军门!”
曹培德就说:“那好,我们就一道去求马军门!只是,我们有富名在外,总不能空手去见吧?不说捐助军饷,至少也需表示一点犒劳将士的薄意吧?”
三爷说:“这有何难?见了马军门,尽可将此意说出,不日即行犒劳!”
曹培德说:“都像三爷这样,自然不难。去年腊月,北边紫荆关、龙泉关军情危急,你家康老太爷和祁县乔老太爷也是怕遭溃军洗劫,忧虑至甚。我受二老委托,去见马军门。马大人倒是甚为爽快,坦言无需多虑,说他与宋庆老帅即将亲赴边关,挥师御寇。我当时甚受慰藉,便表示年关将近,祁太平商界将凑些薄礼,犒劳将士,只是年景不好,怕不成敬意。马军门听了当然很高兴,便发誓言:晋省绝不会失。”
三爷说:“仁兄所为,在情在理。”
曹培德说:“当时,两位老太爷也很夸奖了几句。张罗犒劳之资,也由二老出面。哪想,此举竟招来许多非议!三爷也听说了吧?”
三爷说:“我由南方归来,就赶上老夫人大丧,实在无暇旁顾的。有什么非议?真还没有听说。”
曹培德说:“最厉害的一种,是说乔家康家又想露富!”
三爷说:“西帮富名,早不是藏露可左右!当此危难之际,仍守财不露,岂不是要结怨惹祸?”
曹培德说:“谁说不是?可没看透这一层的,真也不少。只怕露了富,招来官兵吃大户,却不想一味守财哭穷也将惹来大祸!你家康老太爷和乔老太爷,本想促成一次祁太平商界的紧急会商,公议一个联保的对策。可张罗许久,响应者不多。就是公摊一些薄资,略表劳军之意,也有许多字号不肯成全。还是你家康老太爷器量大,说人家不肯出血,也甭勉强。大不了就我们曹、乔、康三家,也能犒劳得起官兵!乔老太爷也有手段,他张扬着请匠人造了一块‘犒军匾’,凡出资的都匾上刻名。”
三爷问:“这手段能管事吗?净是怕露富的,谁还愿留名?”
曹培德说:“你猜错了,这手段还真管用。”
三爷问:“是何缘故?”
曹培德说:“匾上无名的,怕官兵记了仇,专挑他们欺负。”
三爷说:“原来如此。那后来是应者如云?”
曹培德说:“倒也不是。愿跟我们三家一道劳军送匾的字号,虽也不少,毕竟有限。平帮几家大号,人家另起一股,自行劳军。祁帮、太帮也另有几股,自行其是。不拘几股吧,反正在去年年关,祁太平商界是群起劳军,把逼近家门口的洪水猛兽给安抚住了。”
三爷问:“那破关而来的洋寇,也给挡回去了?”
曹培德说:“灵邱、五台都派驻有重兵,德法洋寇也不敢贸然深入晋境。朝廷也连发急谕,命抵御洋寇,不能失晋。不过,从龙泉关溃败下来的一股官兵,一路溃逃,一路抢劫,直到阳曲,才被制住。距省府太原,仅一步之遥了!”
三爷说:“无论洋寇,无论官兵,都是我们商家的洪水猛兽!”
曹培德说:“抵御这等洪水猛兽,我们也只能凭智,无以凭力。”
2
康三爷与曹培德刚派出人去打听马玉昆的行止,太谷忽然就驻进许多官兵。一问,竟正是马军门所统领的兵马。原来,马部官兵正欲绕道潞安、泽州,出晋赴直隶,听到东天门失守的
警报,也暂停开拔,将所统兵马由太原以北调至徐沟、榆次、太谷、祁县,向南一字摆开。仅太谷一地,就开来六营重兵,城关周围驻了四个营,大镇范村驻了两个营。
先听说马部重兵进驻,三爷和曹培德还松了一口气:倚仗马军门,祁太平局面还不至大乱吧。但稍作细想,又感蹊跷:军情危急之地是在榆次以东,由故关东天门直至寿阳;马部却不挥师东去,倒将重兵摆到榆次以南。这是何意?难道要任敌深入,在祁太平这一线关门打狗,做一决战?
果若如此,祁太平更要遭殃了!战事一起,还能保全什么?
意识到这一层,三爷和曹培德更惊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探知马军门的大帐就设在祁县,两人火急飞马赴祁求见。
马玉昆很给面子,听说是康三爷,当下就叫了进去。
三爷和曹培德刚落座,马玉昆就笑道:“二位给吓着了吧?”
三爷忙说:“马大人的兵马已驻扎太谷,我们还怕什么?”
曹培德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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