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置办,供行宫御用的。后来仁宗皇帝未曾临幸,这一切御用物器便原封未动储入藩库。今两宫临幸,来不及置办御用新品,只好将储库开启。谁就能想到:收藏一百多年了,这些御用之物居然件件灿烂如新制,丝毫未见损毁。这实在是老佛爷和皇上洪福齐天!今日临幸,已有百年前定,此当为一大吉兆,国朝将劫后复兴,重现先帝时盛世。
行宫御用物品,也真是从藩库中翻出的旧物。经李延萧这样一说,西太后当下就转怒为喜,并没有急于数落毓贤纵容拳匪的罪过,倒是很夸奖了几句晋省皇差办得好。
太原行宫既有京中大内气象,受尽颠簸流离之苦的西太后,就自然要恢复宫廷排场了。太后一恢复排场,随扈的王公大臣,也跟上讲究起来。上至太后皇上,王公大臣,下至宫监宫女,还有护驾勤王的将士,两宫一行有数千人之巨。这么庞大的一个流亡朝廷,全照京中排场讲究起来,山西藩库怎么能支应得了!可各省的京饷,依然杳无音信。只是在八月二十日,日升昌老号收到湖南藩库电汇来的十一万两京饷,除此之外,再没有动静了。戴膺见各省是如此态度,对时局的忧虑加重了。但从宫监渠道打探到的消息,却是西太后对太原行宫甚为满意,已铺派开,过起了京中的宫廷日子,看不出有急于启跸要走的样子。
难道西太后真要在太原驻銮,静待收复京津?
这天,戴膺在省号闷着无事,便去见蔚丰厚的李宏龄说话。
戴膺到达太原不久,西帮各大号的驻京老帮,也陆续来到太原。为把握时局,彼此少不了聚会计议,俨然将京师的汇业公所搬到太原了。不过,见面聚谈的时候,还是叙说京中历险的话题多。他们大多是在洋人攻陷京城后,才仓皇逃出来的,一提及其间经历,似乎还惊魂未定,也就特别有谈兴。而京师发生此大劫难时,李宏龄正在太谷家中歇假。他未历险,所以跟他说话,能集中于当前。戴膺也不愿多说弃庄出京那段晦气的经历了。
今次又见着李宏龄时,日升昌的梁怀文也在座。
戴膺就问:“你们日升昌又有京饷汇到吗?”
梁怀文说:“哪有呀!还是湖南那一笔。”
李宏龄就说:“各省才不着急呢。两宫西巡,路途不靖,正给了那班制台抚台许多借口。”
戴膺说:“各省真就置朝廷于危厄而不顾?”
李宏龄说:“官场那些把戏,你还不知道?各地上奏的折子,一定是雪片似的飞到行在,除了叩问圣安,表示殊深轸念云云,一准都要呈报:应贡的京饷漕粮,早已经押送上路了。因为遇了匪,或是断了路,不能及早解到,焦急万分,等等。至于京饷漕粮在哪,老天爷也不知道!”
梁怀文也说:“六七月间,八国洋军攻打津京,哪一省曾发兵援救了?袁项城统领精兵,又近在京津侧畔,稍作策应,就能断洋兵后路,可他隔岸观火,一动不动。炮火已飞入紫禁城,太后皇上有性命之危,他们都不着急,现在只不过饥寒之忧,谁给你着急?”
戴膺说:“国失京都,君主流亡,各省竟也袖手不管。他们是巴望着大清早亡吧?”
李宏龄说:“他们哪会有亡国之虞!朝廷受洋人欺负,丢了京师,逃难在外,也不是头一回了。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陷津京,朝廷弃都出逃,避难承德,结果怎样?除了赔款割地,不是还成全了当今太后的垂帘听政吗?这一次,也无非是割地赔款,重写一纸和约罢了。”
梁怀文说:“听说占着京津的西洋各国,已经传来话,请两宫回銮呢,说他们能确保朝廷平安。”
李宏龄说:“洋人也不傻。占着一座空京城,跟谁签订和约呀!”
梁怀文说:“听说西太后已经几次下急诏,调李鸿章北上,跟洋人谈和。”
戴膺说:“要是这样,那说不定,各省还另有心思呢,成心叫两宫吃我们山西的大户?”
梁怀文说:“不是说不定,肯定就这样。西太后逃难这一路,最宠幸的一人,是小小怀来县令吴永。吴永是两宫逃出京城多日后,第一个以官场规矩,恭迎圣驾的沿途官吏。所以西太后感动得不得了,就叫他随扈打前站,办宫门要差。听说西太后有事就叫吴永,常把随扈的军机大臣也晾在一边了。”
戴膺说:“我也听一位奏事处的首领太监说,老佛爷叫吴永进去说话,常常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军机大臣候在外头,干着急,没办法。”
梁怀文说:“就这么一位受宠的吴永,听说太后已将他派往江南,催讨京饷去了。为何舍得派吴永去?就为他体察太后这一路艰辛,比别人深切,给督抚们详说西狩的凄惶状,或许能激发了他们的天良。”
李宏龄说:“可见西太后也看清了,下头的制台抚台,一个个都快丧尽天良了。只管他们苟且自保,才不理你朝廷凄惶不凄惶呢。”
梁怀文说:“我看西太后舍得放走吴永,还因为要暂驻太原,不走了。一路办粮台,打前站,太后是谁也信不过,只信任吴永一人。若还要西行,能放走吴永?各省探知两宫要驻銮太原,就更不着急京饷了。”李宏龄就说:“那我们真得赶紧求见一次王文韶。”
戴膺问:“求见王中堂,探听消息?”
梁怀文说:“哭穷!”
李宏龄说:“王文韶是随扈的协办大学士,大军机,户部尚书。既到太原,我们西帮总得尽尽地主之分,设宴巴结一回。借此机会,也向他详细陈说西帮受损的惨状。”
梁怀文说:“现在各省京饷没有影踪,我们不赶紧诉苦,朝廷就该吃喝我们西帮了。”
戴膺便说:“二位所议倒真是当务之急。只是,能请得动这位中堂大人吗?”
梁怀文说:“户部跟着王中堂来的,倒是有几位相熟的郎中、主事。”
李宏龄说:“戴掌柜有门路,也得用起来,一搭办成这件事。”
戴膺说:“我打探多日了,户部随扈的大员中,我们真还没太熟惯的。随扈的宫监中,倒还有能说上话的。”
梁怀文说:“向宫监也得哭穷。他们把风吹到太后跟前,岂不更好!”
戴膺说:“我们已经诉了不少苦。”
梁怀文说:“诉苦,还得加哭穷!”
李宏龄说:“各省袖手不理,两宫又驻銮不走,那我们西帮就倒霉了。省里藩库,我们还不知是什么底子?它支应不了几天。藩库一旦支应不起,就该逼着我们西帮支应。”
戴膺说:“各省真要这样袖手不管,我们就得设法把两宫支走?”
梁怀文与李宏龄相视一笑。
戴膺说:“除了诉苦,哭穷,只怕还得借重勘舆之学。给王中堂进言,说今之太原,已非古之晋阳吉地,龙脉早断了。帝王驻銮,恐怕得慎加卜测吧。”
就这样,三位京号老帮秘密议论起“驱銮”之策来。
可怜位处至尊的朝廷,这时居然落到谁都不想供养的境地,分明已到亡国的边缘。西帮这几位精英人物,也如此无情,倒不尽是太重利,实在是目睹官场的无情和无能,不愿给他们做冤大头。官场中食奉禄的大员小吏,平时谁不是把忠君报国挂在嘴边,可到了这真需要忠君报国的要命时候,连个靠实的人影儿也逮不着了!随扈的一班大员,除了排场不减,什么好数也想不出来。各省高官呢,又口是心非,只顾打各家的算盘。西帮不食一厘官禄,倒给他们充大头?
哪会那么傻!
5
戴膺正与京号老帮们秘密策划“驱銮”的举动,孙大掌柜忽然派人把他叫回太谷。叫他回来,又有什么急务吗?
原来,那天康笏南说要亲眼见见太后和皇上,孙北溟还以为那不过是激愤之言,哪曾想老太爷是当真的?过了两天,就派三爷来催问:张罗得如何了?孙北溟这才傻了。
老太爷真是要见当今太后和皇上?可安排觐见当今圣颜,他孙北溟哪有那种能耐!他问三爷:“老太爷是说禅语,还是当真?”
三爷说:“我看是当真的。老太爷失了一向的沉静,时时催问,只怕两宫起驾走了。”
孙北溟说:“我还以为老太爷难为我呢,故意不许我退位。三爷,我哪有那种本事呀?陛见天颜,也不是我们能张罗的事吧?”
三爷从容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在哪?他驻京多年,或许能有办法。”
三爷这一说,孙北溟才不慌了。于是,急忙打发人去叫戴膺。不过,孙北溟也再次感到自己应变失敏,真是老了。
戴膺回来,一听是这样的急务,就对孙大掌柜说:“这倒也不是太难的事,只要肯花钱,或许能办到。两宫困在太原,正缺银子呢。只是……”
戴膺将两宫动向,尤其各省袖手,京饷无着,眼看要坐吃西帮的大势,给孙大掌柜说了。面临这种情势,西帮为自保计,只能哭穷,不敢露富。老太爷这么张扬着觐见圣颜,不是想毁西帮吗?别人想哭穷,也哭不成了。
孙北溟就说:“戴掌柜,你们所虑倒是不谬。可我哪能主得了老太爷的事?我陪你去趟康庄吧。”
还没有等他们启程,三爷又火急赶来了。
他见着戴膺,就说:“老太爷已经放了话:不要心疼银子,叫戴掌柜放手张罗。圣驾已到家门口了,老太爷执意要觐见,我们也只得全力张罗。戴掌柜,这事虽不寻常,我看也难不住你!”
戴膺略一想,就说:“三爷,我倒不是夸口,这差事难办是难办,但叫老太爷遂意,得见圣天颜,真还能办到。这事要在京师,那可难于上青天了。如今圣驾是在咱老窝太原,又是落难而来,所以不愁张罗成。两宫困在太原,眼下最缺的就是京饷。老太爷既不心疼银子,就更好张罗些。”
三爷说:“老太爷一再吩咐:叫他们不用心疼银子。还交待,用银子,他给,不花你们柜上的。”
戴膺就问:“也不知老太爷能给多少银子?”
三爷说:“戴掌柜你看呢,花多少银子能办成这件事?”
戴膺说:“我到太原这几日,已经打探清楚。在宫门当差的大小太监,虽然已恢复了京中规矩,你不给门包,他就不给你让道,不过,眼下胃口还不算大。像内奏事处、茶房、膳房、司房、大他坦等处的首领太监,以及有职掌的小内侍,门包也不过几两到十几两。当然,总管太监不能这么点缀。还有,眼下在宫门独掌粮台大权的岑春煊,也不能孝敬少了。这样下来,总得二三百两银子。”
三爷就说:“二三百两银子,那算个甚!”
戴膺从容说:“这只是打通关节,点缀下头,还没有说孝敬太后和皇上呢。老太爷虽也捐有官衔,毕竟不是官场中人,求见太后皇上,总得有个格外的由头。眼下,倒是有个现成的由头,一准能见着圣颜。”
三爷就问:“那不正好!什么由头?”
戴膺说:“两宫困在太原,最缺的就是京饷。天天跟各省要,可谁家也是说得好听,就是不肯起汇。听说太后挺伤心的。在这种时候,老太爷肯敬贡一笔银子,那一准会受太后召见的。”
三爷说:“那就孝敬她一笔银子!”
戴膺说:“我还是那句话,不知东家肯出多少银子?”
三爷说:“戴掌柜驻京多年,你看呢,咱既不小气,也不冒傻气,孝敬多少才合适?”
戴膺说:“三爷,这是敬贡太后皇上,不比寻常,再加上正是朝廷紧等着用钱的时候。数目少了,打了水漂不说,还难保得罪太后呢:哼,老西真是太抠,给这么点钱,把朝廷当叫化子打发?舍了银子,落这么个罪名,又何必呢?”
三爷说:“戴掌柜的手段,我还不知道,哪能把这种事办穿帮了?你看得多少,报个数吧!”
戴膺又略一想,说:“大掌柜,我们天成元前四年大合账合出来的红利,大数是多少?”
孙北溟说:“五十万两。”
戴膺就说:“叫我看,总得这个数。”
三爷不由得叫了一声:“得五十万两银子?”
孙北溟也惊呼:“拿五十万两银子,去换一面圣颜?”戴膺其实是故意说出了这样一个大数目。在太原,他刚与众位京号老帮谋划了如何哭穷,如何驱銮,怎么能赞同老东家这么张扬着露富?但银子是东家的,老太爷执意要如此,硬挡,你也挡不住。所以,他就故意把数目说大,以动摇老东家的兴头。看三爷和孙大掌柜的反应,还是见了效果。
五十万两银子,天成元一个大账期的全部赢利,不信东家能不心疼!
戴膺就继续渲染说:“在咱们眼里,这是个大数目,可在朝廷眼里,三五十万,不过是些小钱!外间都说,西帮富可敌国,朝廷逃难来了,你们连点小钱也舍不得给?要拿十万八万,真是把朝廷当叫化子打发了。”
三爷说:“要这么大数目,还真得跟老太爷说一声。”
戴膺说:“我知道老太爷的气魄,这点银子,哪能吓住他!”
孙北溟说:“五十万两呢,我看老太爷不会不心疼!”
三爷也说:“就是真不心疼,也得他拿主意。”
戴膺说:“三爷,既要回府上禀报,那还有几句相关的话,也跟老太爷说说。”
三爷问:“什么话?”
戴膺说:“我在省上探听到的消息,是太后有意驻銮太原,可各省京饷愣是催讨不来!我跟几家大号的驻京同仁商量来,商量去,总觉大势对我们西帮不利。两宫驻銮太原,各省为何迟迟不肯接济?因为山西挂着富名。我们西帮票业,富名更甚。所以,用不了几天,朝廷就该吃喝西帮了。刚遭津京大劫难,现在再给朝廷坐吃一年半载的,西帮的元气还不丧失殆尽!”
三爷说:“我也有此忧虑。”
戴膺说:“三爷也该有此远忧!西帮为自保,眼下该是一哇声哭穷。”
三爷说:“哭穷,就能顶事?”
戴膺说:“我们一哇声叫喊京津大劫,损失如何惨重,朝廷或许也就不敢太指望我们了。在这关节眼上,老太爷一出手,就甩给朝廷这么一大笔银子,只怕会得罪整个西帮吧?大家的哭穷,还不白搭了?”
三爷不再说话。
孙北溟就说:“这话,怕三爷也不好说。戴掌柜,你还得亲自见见老东家。”
三爷才说:“我陪戴掌柜去见老太爷?”
戴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在康庄见着老太爷,戴膺将一切都明白说出来了,可老东家依然不改口:
“戴掌柜,别的你都不用管,尽管张罗你的,五十万两算甚?就是再多,也不用你们心疼。
能叫我亲眼见见这两个人,再多也不怕!”
老太爷愣是这种态度,戴膺一时也真没办法。
戴膺和孙北溟只好无可奈何离开康庄,回到城里。两人在天成元老号正为此商讨对策,忽然就见协理来报:
“北村曹家有人遭了绑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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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被绑了票的,其实只是曹家开的一家药铺的二掌柜,并不是曹氏家族中的什么要人。
这家药铺名为豫生堂,虽然也是老字号了,但早已不能与太谷的广升远、广升誉两大药铺相比。到光绪年间,这间豫生堂也只是为曹氏本家族炮制升炼一些自用的药材药品。尤其是精制少量的“龟龄集”和“定坤丹”,供曹家的要人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