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庄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不同于票庄,它只做放贷生意,不做汇兑。西帮经营账庄还早于票号,放贷对象主要是做远途贩运的商家。远途贩运,生意周期长,借贷就成为必需。此外,西帮账庄还向一些候补官吏放账,支持这些人谋取实缺。所以,西帮账庄的生意也做得很大。曹家的账庄,主要为经由恰克图做对俄贸易的商家提供放贷。曹家发迹早,又垄断了北方曲绸贩运,财力之雄厚,在西帮中也没有几家能匹敌。所以,它的账庄那也是雄视天下的大字号。除了砺金德,曹家还开有用通五、三晋川,这三大账庄都是同业中的巨擘。
只是,票号兴起后,账庄就渐渐显出了它的弱势。账庄放贷,虽然利息比较高,但周期长,资金支垫也太大。票庄的汇兑生意,就不用多少支垫,反而吸收了汇款,用于自家周转,所得汇水虽少,但量大,快捷,生钱还是更容易。所以,西帮账庄有不少都转成票号了。可曹
家财大气粗,一直不肯步别家后尘,到庚子年这个时候,也还没有开设一家票号。这次赴康家筵席,曹培德叫了砺金德吴大掌柜同往,其实是有个不好言明的心思:向康家试探一下,开办票号是否已经太晚?
这位年轻的掌门人,显然被康家天成元的新业绩打动了。
因听说砺金德的吴大掌柜要跟随作陪,康笏南就把天成元的孙大掌柜也叫来了。三爷迎了曹培德、吴大掌柜一行到达时,孙北溟已经提前赶到。
这样,主桌的席面上,除了曹、吴两位客人,主家这面有三位:康笏南,孙大掌柜,加上三爷。席面上五人,不成吉数,应该再添一位。在往常,康笏南会把学馆的何老爷请来。他在心底里虽然看不起入仕的儒生,可在大面上还是总把这位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供在前头,以装点礼仪。但自南巡归来,发现何老爷疯癫得更厉害了,就不敢叫他上这种席面。管家老夏提出,就叫四爷也来陪客吧。聋大爷不便出来,武二爷又从不肯来受这种拘束,当然就轮到四爷了。可康笏南想了想,却提出叫六爷来作陪。“他不是今年参加乡试大比吗?叫他来,我们也沾点他的光。”于是,就添了一位六爷,凑了一个六数。
席上几句客套话过去,曹培德就朝要紧处说:“老太爷你也真会糊弄我们!年前刚从江南回来时,还是叫苦连天,仿佛你们康家的票号生意要败了,才几天,合账就合出这么一座金山来,不是成心眼热我们吧?”
三爷见老太爷正慢嚼一口山雉肉,便接上答道:“我们票庄挣这点钱,哪能放在你们曹家眼里!”
吴大掌柜也抢着说:“听听三爷这口气吧:挣那么一点钱!合一回账,就五十万,还那么一点钱!”
孙大掌柜就说:“吴掌柜也跟着东家哭穷?就许你们曹家挣大钱,不许我们挣点小钱?这四年多挣了点钱,算是天道酬勤吧,各地老帮伙友的辛劳不说了,看我们老东家出巡这一趟,天道也得偏向我们些。”
吴大掌柜说:“你们票号来钱才容易。”
三爷说:“票号来钱容易,你们曹家还不正眼看它?”
曹培德忙说:“三爷,我们可没小看票庄。如今票号成了大气候,我们倒一味小看,那岂不是犯憨傻!我们只是没本事办票号罢了。”
孙大掌柜说:“你们曹家还有做不了的生意?”
曹培德说:“你问吴掌柜,看他敢不敢张罗票号?”
吴大掌柜说:“账庄票庄毕竟不同。我们在账庄张罗惯了,真不敢插手票庄。就是想张罗,只怕也为时太晚了。”
康笏南这才插进来说:“晚什么!你们曹家要肯厕身票业,那咱太谷帮可就真要后来居上了。太帮振兴,西帮也会止颓复兴的。你们曹家是西帮重镇,就没有看出西帮的颓势吗?”
曹培德忙说:“怎么能看不出来?恰克图对俄贸易,就已太不如前。俄国老毛子放马跑进来,自理办货、运货,咱们往恰克图走货,能不受挤兑?所以,我们账庄的生意实在也是大不如前了。”
康笏南就说:“俄国老毛子,我看倒也无须太怕他。我们康家的老生意,往恰克图走茶货,也是给俄商挤兑得厉害。朝廷叫老毛子入关办货,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走茶货不痛快,咱还能办票号呀!你们账庄生意不好做,转办票号,那不顺水推舟的事吗?”
吴大掌柜忙问:“听说去年朝廷有禁令,不准西帮票号汇兑官款?”
康笏南笑了笑,说:“禁令是有,可什么都是事在人为。巧为张罗一番,朝廷的禁令也就一省接一省的,逐渐松动了。所以,朝廷的为难,也无须害怕。最怕的,还是我们西帮自甘颓败,为富贵所害!西帮能成今日气候,不但是善于取天下之利,比别人善于生财聚财,更要
紧的,还在善于役使钱财,而不为钱财所役使。多少商家挣小钱时,还是人模狗样的,一旦挣了大钱,倒越来越稀松,阔不了几天,就叫钱财给压偏了。杭州的胡雪岩还不是这样!年前在上海,还听人说胡雪岩是栽在洋人手里了,其实他是栽在自家手里,不能怨洋人。亡秦者,非六国也。胡雪岩头脑灵,手段好,发财快,可就是无力御财,沦为巨财之奴还不知道。财富越巨,负重越甚,不把你压死还怎么着!”
曹培德说:“胡雪岩还是有些才干,就是太爱奢华了。”
康笏南说:“一旦贪图奢华,就已沦为财富的奴仆了。天下奢华没有止境,一味去追逐,搭上性命也不够,哪还顾得上成就什么大业!可奢华之风,在我们西帮也日渐弥漫。尤其是各大号的财东,只会享受,不会理事,更不管天下变化。如此下去,只怕连胡雪岩还不如。西帮以腿长闻名,可现在的财东,谁肯出去巡视生意,走走看看?”
曹培德说:“去年,康老太爷这一趟江南之行,真还惊动了西帮。”
康笏南就说:“这本来就是西帮做派,竟然大惊小怪,可见西帮也快徒具其名了。培德,你们曹家是太谷首户,你又是贤达的新主。你该出巡一趟关外,以志不忘先人吧?”
曹培德欣然答应道:“好,那我就听康老世伯吩咐,开春天气转暖,就去一趟关外。”
吴大掌柜就问:“那我也得效仿你们康家,陪了我们东家出巡吧?”
曹培德说:“我不用你们陪。”
孙大掌柜就说:“看看人家曹东家,多开通!做领东,柜上哪能离得了?可我们老太爷,非叫我跟了伺候不可。”
康笏南说:“你们做大掌柜的,更得出去巡查生意。孙大掌柜,你走这一趟江南,也没有吃亏吧?”
曹培德就说:“好,到时候,那吴大掌柜就陪我走一趟。”
康笏南见曹培德这样听他教导,当然更来了兴致,越发放开了议论西帮前景,连对官家不敬的话也不大忌讳。曹培德依然连连附和,相当恭敬。康笏南忽然想起自己初出山主政时,派孙大掌柜到关外设庄,扑腾三年,不为曹家容纳,而现在,曹家这位年轻的当家人,对康家已不敢有傲气了:这也真是叫他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于是,康笏南故意用一种长者的口气,对曹培德说:
“培德贤侄,我看你是堪当大任的人,不但要做你们曹家的贤主,也不但要做咱太谷帮的首户,还要有大志,做西帮领袖!”
曹培德连忙说:“康老太爷可不敢这样说!我一个庸常之人,哪能服得住这种抬举?快不用折我的寿了!”
康笏南厉色说:“连这点志向都不敢有,岂不是枉为曹家之后?”
吴大掌柜就说:“看现在的西帮,有你康老太爷这种英雄气概的,真还不多。西帮领袖,我看除了你老人家,别人也做不了。”
康笏南真还感叹了一声:“我是老了,要像培德、重光你们这种年纪,这点志向算什么!你们正当年呢,就这样畏缩?西帮纵横天下多少年了,只是在字号里藏龙卧虎,财东们反倒一代不如一代,不衰败还等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三爷,这时才插进来说:“培德兄,我们联手,先来振兴太谷帮,如何?”
曹培德忙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康笏南哼了一声,说:“说了半天,还是在太谷扑腾!”
孙大掌柜就说:“把太谷帮抬举起来,高出祁帮、平帮,那还不是西帮领袖?”
康笏南说:“由你们扑腾吧,别一代不如一代,就成。”
在这种气氛下,曹培德详问新办票号事宜,康家当然表示鼎力相助。康笏南一时兴起,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朝廷没有出息,倒给咱西帮揽了不少挣钱的营生。甲午战败,中日媾和,朝廷赔款。朝廷的赔款,由谁汇兑到上海,交付洋人?由我们西帮票号!孙大掌柜,你给他们说说,这是多大一笔生意!”
孙北溟说:“甲午赔款议定是二亿两银子。朝廷哪有那么多银子赔?又向俄、法、英、德四国借。借了,也得还。从光绪二十一年起,每年还四国借款一千二百万两,户部出二百万,余下一千万摊给各行省、江海关。这几年,每年各省各关汇往上海一千多万两的四国借款,大多给咱西帮各地票号兜揽过来了。多了这一大宗汇兑生意,当然叫咱西帮挣了可观的汇水。所以,我们天成元这四年的生意,还不错。”
吴大掌柜说:“我说呢,朝廷禁汇,你们生意还那么好!”
孙北溟说:“朝廷是不叫我们汇兑京饷,赔款没禁汇。”
曹培德说:“吴大掌柜,我们也赶紧张罗票号吧。”
康笏南对朝廷表示出的不恭,不但无人在意,大家分明都随和着,一样流露了不恭。
但在酒席上,有一个人始终未吭一声,那就是六爷。
3
正月十三,康笏南设酒席招待家馆塾师何老爷。
这也是每年正月的惯例。康笏南心底里轻儒,但对尊师的规矩还是一点也不含糊。否则,族中子弟谁还认真读书呢?何开生老爷,虽然有些疯癫,康笏南对他始终尊敬得很,以上宾礼节对待。除了平日招待贵客,要请何老爷出来作陪,一年之中,还要专门宴请几次。正月大年下,那当然是少不了的。
今年宴请何老爷,二爷、三爷、四爷、六爷,照例都出席作陪了。敬了几过酒,二爷、三爷
又像往年一样,找了个借口,早早就离了席。四爷酒量很小,也没有多少话说,但一直静坐着,未借口离去。还是老太爷见他静坐着无趣,放了话:“何老爷,你看老四他不会喝酒,对求取功名也没兴趣,就叫他下去吧?”
何老爷当然也不能拦着。四爷忙对何老爷说了些吉利话,就退席了。六爷当然得陪到底。每年差不多就这样,由他陪了老太爷,招待何老爷。
庚子年本来是正科乡试年,因这年逢光绪皇上的三旬寿辰,朝廷就特别加了一个恩科,原来的正科大比往后推了一年。连着两年乡试,等着应试的儒生们当然很高兴。
所以,在招待何老爷的筵席上,一直就在议论今年的恩科。加上老太爷今年兴致好,气氛就比往年热闹些。起码,没有很快离开读书、科考的话题,去闲话金石字画、码头生意之类。
康笏南直说:“看来,老六命中要当举人老爷,头一回赶考,就给你加了一个恩科。何老爷,你看我们六爷是今年恩科中举,还是明年正科中举?”何开生竟说:“那得看六爷。六爷想今年中举,就今年,想明年中,就明年。加不加恩科,都误不下六爷中举。”
康笏南就问:“何老爷,老六他的学问真这样好?”
何老爷说:“六爷天资好,应付科举的那一套八股,那还不是富富有余!”
六爷说:“何老爷不敢夸奖过头了,我习儒业,虽刻苦不辍,仍难尽人意。”
康笏南就问六爷:“我看你气象,好像志在必夺似的?”
六爷忙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何老爷一再训示于我,对科举大考不可太痴迷,要格外放得开。所以,我故作轻松状,其实,心里并不踏实的。”
何老爷说:“六爷你就把心放回肚里吧。你要中不了举,山西再没有人能中举了。”
六爷说:“何老爷你又说过头了。我不中举,今年晋省乡试也是要开科取士的。岂能没人中举?”
康笏南说:“何老爷说的‘格外放得开’,那是金玉之言!你要真能放得开,中举真也不难。光绪十二年,祁县渠家的大少爷渠本翘,乡试考了个第一名解元,给渠家露了脸。你也不用中解元,能中举就成。我们康家也不奢望出解元状元,出个正经举人就够了。”
何老爷说:“六爷为何不能中解元?只要依我指点,格外放得开,六爷你今年拿一个解元回来,明年进京会试,再拿一状元回来,那有什么难的!”
六爷说:“何老爷,我只要不落第,就万幸了。”
康笏南说:“何老爷的意思,还是叫你放得开。当年何老爷不过是客串了一回乡试,全不把儒生们放在眼里,也不把考题放在眼里,结果轻易中举。”
何老爷听了,眼里就忽然失了神,话音也有些变:“老太爷,你能否奏明朝廷,革去我的举人功名?”
康笏南没有看出是又犯了疯癫,还问:“何老爷,你是什么意思,不想给我们康家当塾师了?”
六爷知情,忙说:“何老爷,学生再敬你一盅酒吧!”
何老爷也不理六爷,只是发呆地盯住康笏南,说:“老太爷,要派我去做津号老帮,五娘哪会出事?孙北溟他是庸者居其上!”
康笏南这才看出有些不对劲,便笑笑说:“何老爷,酒喝多了?”
何老爷狠狠地说:“我还没正经喝呢!老太爷,我说的是正经话!”
六爷赶紧跑出去,把管家老夏叫来。
康笏南便吩咐老夏:“把何老爷扶下去,小心伺候。”
何老爷却不起身,直说:“我没喝几口酒,我还有正经话要说!”
老夏不客气地说:“何老爷,识些抬举吧,老太爷哪有工夫听你胡言乱语!”
康笏南立刻厉声喝道:“老夏,对何老爷不能这样无礼!”说着,起身走过来。“何老爷,我扶你回学馆吧。有什么话,咱到学馆再说。”
听老太爷这样一说,老夏一脸不自在。
六爷也忙说:“我来扶何老爷回学馆吧!”
早有几个下人拥过去,殷勤搀扶何老爷。老夏毕竟老辣,见此情形,就趁机将几个下人喝住,自己抢先扶起何老爷。受到这样众星捧月似的抬举,何老爷似乎缓过点神,不再犯横,任老夏扶着,离席了。
六爷要扶老太爷回去,不想,老太爷却让他坐下,还有话要对他说。说时,又令下人一律都退下。独对老太爷,六爷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老太爷倒是一脸慈祥,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应朝廷的乡试?”
六爷说:“这也是先母的遗愿。”
“能不忘你母亲的遗愿,我也很高兴。可你是否知道,朝廷一向看不起山西的读书求仕者?”
“为什么?”
“我在你这样大年龄时,也是一心想应试求功名。你的祖父却劝我不要走那条路。我也像你现在一样,很惊奇。但你既是遵母命,我也不想拦你,只是将得失利害给你指明。”
“我也不敢有违父亲大人的意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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