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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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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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理,作为货币使用的银子,应该是既足量,又纯质的。可实际上,各地银两的“平色”,差异很大。所以,在异地汇兑中,要换算出这种“平色”差异,加以找补扣除。正是在这种换算中,雷履泰为日升昌制定了自家的“平色”标准,使换算变得有利可图。这种由兑换而得的暗利,一般是从“平”中取千分之四,从“色”中取千分之五六。“平色”合起来,又是一个百分之一,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中,汇水多了一倍。

  不过,这种“平色”暗利,雷履泰也严格守定于上述那个限度,再不叫扩张。因为太贪暗利,暗利必显,谁还信赖你?不因一时利厚而太贪,这是雷履泰的精明处,也是西帮的商风。

  在收取汇水和平色换算上,日升昌以及后来的西帮票号,都恪守了雷履泰所定下的这些规矩,使汇兑得以做成大事业。

  日升昌的兴盛,叫雷履泰的声名大著。他本来就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建树了这样的功业,眼里就更放不进别人,只有自家,有些不可一世了。成功者,往往承受不了成功,这真是一种

  很容易见到的俗相。雷履泰于此也未能免俗。

  但晋省风气既是儒不如商,一流人才都投于商家门下,日升昌这样如日东升的商号,自然也是藏龙卧虎。雷履泰为日升昌总理,俗称大掌柜,他之下,就是协理,俗称二掌柜。他的二掌柜叫毛鸿,也是有大才的人。创业时候,他全力协助雷履泰,出谋划策不少,当是有功之臣。可事业初成,雷履泰就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惟我独尊,颐指气使不说了,凡稍涉权柄的事,就不许他趋前插手。这当然使毛鸿日益不满。两人的明争暗斗,也日渐多起来。

  有一回,雷履泰得了重病,需卧床将息,却不肯离开字号回家静养。凡重要号事,仍要扶病亲自处理。毛鸿一眼就看出,雷履泰如此鞠躬尽瘁,实在还是怕别人染指号权!

  于是,毛鸿就去拜见了财东李箴视,不露痕迹地进言说:

  “雷大掌柜对东家,那真是鞠躬尽瘁了。近日病得下不了地,仍不肯回家疗养,早图康复,照旧日夜操劳号事,不惜损伤贵体。雷掌柜是日升昌的顶梁柱,东家怎么舍得如此不加爱护?”

  李箴视在此前,已听说了雷履泰正抱病料理号务,现在经毛鸿这样一说,更觉该去劝一劝了。李东家很快来到柜上,慰问一番后,就对雷履泰说:“雷大掌柜不可操劳过甚!我家生意再当紧,也不如大掌柜贵体当紧。我看在号中疗养,诸多不熨贴,还是回府上放心静养吧。”

  雷履泰听了,心里自然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但当时什么也没说。李东家走后,他就坐车离开字号,回了家。

  没过几天,东家李箴视又亲往雷履泰家中探视慰问。进了门,就见雷大掌柜依然在伏案写信。李东家拿起几张看了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些信函,都是吩咐日升昌驻外埠分庄,尽快结束业务,撤庄回晋。

  李箴视慌忙问:“大掌柜,你这是为甚?”

  雷履泰平静地说:“日升昌是你李家的生意,可各地分庄是我雷某安置的,我得撤回来交待你。两相了结后,东家还是另请高手吧,我得告退了。”

  李箴视一听,这简直是晴天霹雳,顿时给吓傻了。雷掌柜一走,哪里还会再有日升昌!他一慌张,不由得就给雷履泰跪下了。

  “雷大掌柜,这是咋了?”

  “日升昌为我一手张罗起来,刚有眉目,为世人看重,就有人想取我而代之。那我就让开,他留,我走。”

  “雷大掌柜,我们李家对你可从来没有二心呀!你千万不可听信闲言碎语。我们不靠你,还

  能靠谁?大掌柜真要走,那日升昌也只好关门歇业!”

  听这样说了,雷履泰才把东家扶起来,说:“我也知道东家对雷某不薄,但有人成心居间挑拨,长此下去,我也不好干呀!”

  李箴视就再三明示:“日升昌就只交给雷大掌柜一人领东,别人不能插手!”

  从此以后,李东家对雷履泰更倚重无比,言听计从,不敢稍有怠慢。雷履泰对毛鸿自然就越发冷落,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将他“挂”起来了。在这种情形下,毛鸿只得告辞出号。

  那时票号初创,是新兴产业,想办者多,会办者少。听说日升昌的二掌柜辞职出来,许多想开票号的财东商家都争着聘请。这种意外的局面,叫毛鸿大受鼓舞,被雷履泰排挤出号的失落感一扫而空了。他稍作权衡,就选中了财力雄厚的蔚泰厚绸缎庄。

  蔚泰厚的财东,是介休的大户侯家。绸缎庄又是那时比较显达的行业。蔚泰厚创业经久,分号遍地,已是很显赫的大商号。所以,它才有了改组票号的雄心,欲与日升昌争夺新财路。毛鸿应聘后,蔚泰厚即将他任命为票号总理,即大掌柜。受此知遇之恩,毛鸿当然要竭尽所能,压一压雷履泰的日升昌。

  毛鸿新组票号,使出的第一招,是改组不改号。蔚泰厚是老号,大号,本就信誉好,名声大。所以,毛鸿不学雷履泰,废西裕成,立日升昌,而是依旧沿用了蔚泰厚的老字号名。这省得重创牌子了,蔚泰厚的老客户,也便于兜揽过来。用现今的话说,就是继承了老字号的无形资产。

  毛鸿使出的第二招,是在改组蔚泰厚后不久,又说服财东,将蔚泰厚的几家连号,蔚丰厚、蔚长盛、新泰厚等绸布庄,也一并改组为票号,形成蔚字五连号的强大阵容。

  再一招,就是将这蔚字五连号的五家总号,全都设在了平遥城。蔚字号的主要财东,本是介休的大户侯家,将五大新票号一齐移师平遥,显然是要同雷履泰的日升昌唱对台戏。

  雷履泰做派霸道,日升昌的伙友大多惧怕他。毛鸿借此从日升昌挖走了不少人才。类似的手段,自然也不免使用。

  总之,毛鸿出山之后,真有些身手不凡,几招下来,就在新兴的票业界掀起了惊涛大浪。雷履泰虽与毛鸿交恶更甚,但他还是能从容应对。两位高手这样不断过招斗法的结果,是使新起的票号业,迅速发展起来。双方都说势不两立,可偏就是双强两立到底了。日升昌,蔚字五连号,一直都是西帮票商中的巨擘。

  雷毛之间的争斗,如果是发生在官场宦海,那是必然要有一个你死我活。天下官场归一家。无论是争宠,还是邀功,是尽忠,还是献媚,都是要狭路相逢的。谁得逞,谁失意,要由同一个主子来裁定。所以,不是你死我活,就是两败俱伤。雷毛二位幸在商海,就是把擂台设在平遥一隅,那也是海阔天空,斗智施才的空间太大了。西帮票业初创,也幸亏由此雷毛二公争斗着启幕,使这一金融行业有了竞争的活力,也成全了许多竞争的规矩。

  当然,雷毛之争,使平帮两大号长期失和,难免有无谓的损失。雷履泰的霸道,也影响到日升昌的号风。那一块“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的金字招牌,高挂在国中三四十个水旱码头,铺面豪华,做派高傲,小生意不做,小商号不理,全可见雷履泰的遗风。毛鸿的大器大才,也使蔚字号中大掌柜的地位至高无上,财东倒黯然失色了。

  票号经年既久,领东者不断易人,又有祁县帮、太谷帮的兴起,平帮两大号的对立,本已趋于平淡了。但在光绪二十四年,蔚泰厚新任了一位大掌柜,由此又掀起了新波澜。这位大掌柜叫毛鸿瀚,与开山大掌柜是远房本家。可他却更像是雷履泰式的人物,爱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有些霸道。只是,他的器局和才干并不杰出。霸道没有大才压底,那是更可怕的。所以,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对他们这位毛大掌柜也头疼得很。

  相比之下,日升昌现在的老总,倒还开通一些。它的京号老帮梁怀文,也才敢巧为应对。

  5

  那日,梁怀文没有去芦草园会馆见同业,倒真如李宏龄所言,是为避开两头作难。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户部福建司的一位主事,那日正要约见他。这位主事刘大人,与梁怀文一直有交情,所以也不好推辞。

  那时代,中央户部设有十四个司,分管各省的钱粮财税。司的长官是郎中,其下是员外郎,再往下,才是主事。所以主事也不是很高的官员,但他往往很管事。所以,西帮住京的那些老帮们,也很巴结这些人。

  刘大人传来话,要见见梁怀文,那自然不是在衙门里见。喜欢在哪里会见,彼此都清楚。

  那日午前,梁老帮就派了柜上的一位伙友,往前门外韩家潭,给一家“相公下处”打招呼:

  订一桌七十二两银子的海菜酒席,以作夜宴。

  韩家潭一带,就是京城俗称的八大胡同,为后来青楼柳巷聚集的地方。不过在先时,这一带原是“相公”的领地。相公只是伶童,即戏班中扮演旦角的男童。大清有律法,严禁一切官

  员嫖娼狎妓。京城那班骄奢腐败的权贵名士,就转而戏狎“相公”,并以此为一种公开的雅兴。那些走红的相公,其住所,即所谓相公下处,陈设极其精美雅致,酒席也非常排场讲究。所以,西帮那些京号老帮拉拢官吏,就常在这种“相公下处”。陕西巷、韩家潭,又是其中更上等的地方。

  到光绪年间,北来京师的江南妓女,已渐渐挤入八大胡同了。她们大多藏身在一般的茶馆酒楼,上等人不大去。“相公下处”,仍为高雅排场的消遣处。不过,情形已在变化,狎妓之风在京城官场正暗中兴起。相公下处,也在做两面文章。

  做了会面的安排,梁怀文猜不出刘大人此来的意图。与户部这些属吏往来,大宗的事务,当然还是交割承汇的京饷。刘大人此来,是否与朝廷禁汇相关?或许,是有别的事?在往常,户部各司里的郎中主事,不时会将一些暂时用不着的库款,暗中存入票号,以图生一点利息。现在,户部正库空支绌,大概也不会是为这种事。那刘大人是不是他自家手头支绌,又想用钱?

  傍晚,天色还大亮的时候,梁怀文就先乘轿来到韩家潭。他所选中的这家相公下处,外面不甚招摇,连一块班头的名牌也不挂,大门紧闭。不过,他刚落轿,就有男奴出来伺候了。才一进门,贵妇一般的领妈,也慌忙迎出来。这是财神爷来了,当然不敢怠慢。

  这是一所两进五开间的大四合院,庭院清旷,轩窗宏丽。被恭恭敬敬让进客厅后,奴仆就围了梁老帮忙腾起来,递手巾的,扇扇子的,捧烟袋的,上茶的,一大堆。梁怀文有些发胖,来时出了一身汗,这时也只是顾喘气,没多说话。

  领妈就问:“梁掌柜今儿来捧我们,不知还请了哪位大人?”

  梁怀文懒懒地说:“来了谁,是谁,小心伺候就是了。”

  客厅里,一色都是旧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家具,连立着的六扇屏风,也是嵌云石屏,屏中是石纹自然形成的山水。满眼石头,倒还给人一些清凉的感觉。

  梁老帮喝了口茶,就问领妈:“听说陕西巷已经有挂牌的妓寮?”

  领妈说:“没有的事吧?一挂那种牌子,我们这儿不也成下三烂地界,有头脸的,谁还来?”

  “哼,有头面的,又有几个是爱干净的!爱干净的,谁来这种地界?”

  “梁老帮就是太爱干净!”

  “我们字号有规矩。”

  “朝廷更有规矩,可那些贵人们谁听呢!”

  “叫他们都守规矩,你们吃喝甚?”

  “也不用说我们!你们西帮呢,吃喝什么?还不是成天撺掇那些权贵,叫他们坏朝廷的规矩?”

  “你倒看得毒辣。我是给你出主意呢,现如今在京城官场,爱捧相公、挂像姑的主儿,眼看着稀少了。捧江南姑娘早暗中成风,你们也该换块牌子吧?”

  “这样不就挺好,换它做甚?梁老帮请来的,总还是顾些头脸吧?我们面儿上照旧,进到里头,想捧谁还不是由你?捧像姑,捧姑娘,由你。”

  “我看是行市要变。能明着挂牌,何必藏着躲着?再说,姑娘顶着像姑的名,不伦不类,哪能红起来?”

  “有人还偏喜欢这么着呢。”

  “看生意行市,我不比你们强!听不听由你。”“我们哪能不听梁老帮的!今儿来的贵人,也是要捧姑娘吧?”

  “我不管,来了你们问他。”

  不久,刘大人也微服赶到。一番客套过后,刘梁二人进入一间僻静的秘室。

  梁老帮先说:“刘大人今儿出来,是只想聚聚,还是有见教?”

  刘大人就说:“我是有好消息告诉你。”“刘大人总是这么惦记着我们,是什么好消息?”

  “近日朝廷已有朱批,准许福建继续汇兑京饷,不必解运现银来京了。”

  “真有这样的事?”

  “军机处发到户部的抄件,我都亲眼见了,还有什么疑问!朱批就十个字:着照所请,该部知道。钦此。”

  “那倒真是一个好消息。春天吧,我听刘大人说过,闽浙总督许大人就曾上奏朝廷,要求准许福建及闽海关汇兑京饷,免除长途运现的不便。那不是遭了朝廷的责骂吗?这位许大人,居然还敢继续上奏?”

  刘大人笑了。

  “梁掌柜,你知道许制台这后一道奏折是怎么写的吗?我背几句给你听:

  臣素性迂直,随时随事皆力戒因循,从不敢轻信属员扶同欺饰。惟经再三体察,该司道所请委属确情,不得不披沥上闻,冀邀鉴纳。如以臣言为不实,则大臣中之曾官闽者,及闽人之现任京秩者,乞赐垂询,当悉底蕴。倘荷圣慈优逮,准免现银起解,以节财力,而裕商民,全闽幸甚——

  “看许大人这劲头,真有几分以死相谏的意思。朝廷还能再驳他吗?也就只好准奏了。前次奏折,只是一味哭穷,说闽省地瘠民贫,库储屡空,只能向你们西帮商家借了钱,交京饷,装得太可怜,朝廷哪会准奏!”

  “我看也不是故意装穷,福建本来就常跟西帮借钱,垫汇京饷。”

  “我还看不出来呀?福建这样再三上奏,乞求准汇,还不是你们西帮在后头鼓动?”

  “人家是封疆大吏,能受我们鼓动!”

  “梁掌柜,我看就是你们日升昌在闽鼓捣的。”

  “刘大人,我们跟这位许大人,可没什么交情。”

  “不是你们日升昌,那就是太谷的天成元?”

  “不管是谁吧,能鼓捣成,就好。朝廷这样松了口,以后各地禁汇,是不是要松动了?”

  “哪能呢!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西帮送个讯。有福建这先例可引,还不赶紧叫你们各省的老帮,往督抚衙门去鼓捣。各地上奏的一多,说不定真能解禁呢。你们不鼓捣,朝廷才不会收回成命。”

  “那就多谢刘大人了。只怕外间酒席也备好了,那就开宴吧?”

  “又让梁掌柜破费。”

  “咱们之间,不用客气。”

  二位出来后,果然酒席已经摆好。领妈问:“刘大人,今儿是叫哪位相公陪您,大的,小的?”

  刘大人一笑,说:“就小相公吧。”

  话音才落,从屏风后面走出一位娇小美貌的“相公”,给二位施过礼,就挨刘大人坐了。其声音、举止全酷似女子——其实,“他”本来也就是扮了男装的女子。这种挂羊头,卖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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