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堪回首!我们东家和老号,几乎遭了洋军洗劫!”
“洋人没攻进山西吧?”
“山西的东天门娘子关都给破了,你们没有听说?”
“真还没听说。”这时,二福子忽然放低声音说,“上头公公打发我来,就问戴掌柜一句话:‘我们以前存的银子,你们没给丢了吧?’”
戴膺立刻硬硬地说:“二爷,你回去对你们主子说,存在我们天成元的银子,就是天塌地陷,也少不了一厘一毫!”
二福子脸上有了笑意,说:“这回跟天塌地陷也差不多,所以上头公公天天念叨,山西人开的票号,全遭了劫,没留下一家。咱们多年积攒的那点私房,准给抢走了。我说,他给咱们
丢了,那得赔咱们。上头说,遭了这么大的劫难,他们拿什么赔?我说,人家西帮老家的银子多呢。上头说,他们就是赔得起,遇了这么大劫难,还不乘风扬土,哭穷赖账?我说,他赖谁的账吧,敢赖咱们的?上头说,咱这是私房,又不能明着跟人家要……”
戴膺笑了笑,说:“也不能怨你们公公信不过我们,这次劫难真也是天塌地陷。二爷回去跟您主子说,存在天成元的银子,绝对少不了一厘一毫!我们老号和财东,虽也不会屙金生银,这次又受了大亏累,但就是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也要守信如初!”
二福子说:“有戴掌柜这番话,我回去也好交待了。再顺便问一句:你们字号什么时候开张?”
戴膺说:“铺面一旦修竣,立马就开张!铺子给糟蹋得千疮百孔,正日夜赶趁着修补呢!”
“一开张,就能兑银子?”
“当然!一切如旧。”
“那就好。这一年来的,我们困在闲宫,少吃没穿,银子更摸不着!”
“敝号一旦开张,一切如旧,存兑自便。”
“那就好。铺子都毁了,银子得从山西运京吧?”戴膺一笑,说:“调集银两来京,本号一向有巧妙手段。除晋省老号支持,江南还有许多庄口,一声招呼,就会拨银来京的。这一年来的,南方该汇京的款项甚多,一旦汇路开通,京号来银用不着发愁。”
小宫监懂什么金融调度?只是听戴膺说话,像有本事人那种口气,也就放心了,说:“戴掌柜,那我回上头:人家天成元字号说了,一旦开张,就来兑银子?”
戴膺说:“就这么说!”二福子又低声问:“你们给我立的那个小折子,没丢了吧?”
戴膺也小声说:“二爷放心吧,哪能给您丢了!去年弃庄前,敝号的账本、银折,早秘密转移出京。护不了账本,还能开票号?”
二福子更高兴了,说:“那敢情好!我也不耽误你们的工夫了。”
戴膺忙说:“二爷着什么急呢!太后、皇上没回銮,宫里也不忙。”
二福子说:“哪能不忙?太后皇上快回銮了,宫里成天忙着扫除归置,不得闲了。”
戴膺乘机问道:“两宫回銮的吉日,定了没有?原择定的七月十九,眼看就到了,怎么还不见一点动静?”
二福子就低声说:“七月初一刚降了新旨:回銮吉日改在八月二十四了。”
“八月二十四?倒是不冷不热时候。不会变了吧?”
“宫里也议论呢,八月二十四要再起不了驾,就得到明年春暖花开时候了。天一冷,哪还能走!”
打听到新消息,戴膺才送走小宫监。
看看,连大内里头的宫监也不敢相信西帮了。如若朝廷今年不能回銮,西帮京号的复业,将更艰难。因为天下京饷不聚汇京师,西帮所受的挤兑压力就不会减轻。
6
戴膺到京后没几天,邱泰基竟意外出现。因为戴膺估计,邱泰基为了及早到任,多半直接赴津了,不大可能弯到京师来。戴膺也有许多年没见这位新锐掌柜了。忽然见着,真有些不大认得。风尘仆仆,一脸劳顿不说,早先的风雅伶俐似乎全无影踪了。但这给了他几分好感:西帮中的好手,是不能把本事写在脸上的。
他忙命柜上伙友,仔细伺候邱掌柜洗浴、更衣、吃饭。邱泰基日夜兼程赶路,的确是太疲惫了,洗浴后只略吃了点东西,就一头倒下睡去。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才不好意思了,对戴膺说:“也没人叫我一声,一头就睡到现在!本该在昨晚请教过戴老帮,今日一早就起身赴津的。”
戴膺笑笑说:“既弯到京师,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我从沪上回京,刚刚路过了天津。津号复业的事务,都上路了,你尽可放心。”
邱泰基忙说:“戴老帮做了安顿,我当然放心了。我弯到京号来,也是为讨戴老帮及京号同仁的指点。天津是大码头,又赶上这劫后复兴的关口,敝人真是心里没底,就怕弄不好,有负东家和老号。”
“老号挑你来津号,就是想万无一失,扭转以往颓势。”
“戴老帮你也知道,我哪是那样的材料?有些小机敏,也常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京号诸位一定得多多指点。”
戴膺正色说:“邱掌柜,现在不是说客气话的时候。此往津号,你有何打算?”
邱泰基仍然客气地说:“我正是一筹莫展,才来京号讨教。”
戴膺就厉声说:“既一筹莫展,竟敢领命而来?”
京号掌柜的地位,仅次于老号大掌柜。戴膺这样一变脸,邱泰基才不敢大意了。其实,他也不尽是客气,倒是真心想讨教的。于是说:
“此番调来津号,太意外了。所以,真不知从何下手。匆匆由西安北上,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也妄谋了几招。但须就教京津同仁后,才知可行不可行。”
“我也是想听实招,虚言以后再说。”
“津号前年出了绑票案,去年又遭此大劫,我看最大损失不在银子,而在我号的信誉。去年弃庄时,津号的账簿是否也未能保全?”
“可不是呢。津号伙友弃庄回晋时,重要账簿都带出来了。但半路住店,行李被窃去,账本全在其中。”
“这件事,未张扬出去吧?”
“这种败兴事,谁去张扬!”
“戴老帮,那我到津后的第一件事,便要演一出‘起账回庄’的戏。”
“怎么演?”
“不过是雇辆车,再多雇几位镖局武师,往一处相熟的人家,搬运回几只箱子,顺便稍作申张而已。”
“邱掌柜,你这办法甚可行!天津就有现成一处相熟的人家。”
“谁家?”
“五爷呀。五爷失疯后,一直住在天津。这次劫难,疯五爷的宅子居然未受什么侵害。那里长年守着一位护院武师。”“那这出戏就更好演了。戴掌柜,这虽为雕虫小技,可于津号是不能少的。津号连受两大劫难,人死财失,那是无法掩盖的。如若叫外间知道,我们连护账的本事都没有,想再取信于市,那就太难了。”
“甚好。你这一招,点中了津号的穴位。再说,津号账簿,老号已翻查总账,重新建起,由杨秀山带去了,你也不唱空城计。别的招数,也不必给我细说,你酌情出手就是了。津号的杨秀山副帮,也是有本事的人,你不要委屈他。”
“谨记戴老帮吩咐。我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轻薄的邱泰基了,会诚心依靠津号同仁的。”
这天午间,戴膺摆了酒席招待邱泰基。席罢,邱泰基就动身赴津而去。
邱泰基走后不久,蔚丰厚的李宏龄就匆匆来访。
原来,西帮票号的龙头老大日升昌及蔚字号,近来受挤兑压力日甚一日。平帮的京号返京最早,所以字号的修复也快些。但离修竣越近,外面围着要求兑换现银的客户就越多。日升昌京号的梁怀文、蔚丰厚京号的李宏龄亲自出面,屈尊致歉,好话说尽,客户依然是冰冷一片。
这局面,戴膺在天津已领教过了。
戴膺就说:“你们日升昌、蔚字号是老大,自然首当其冲。跟着,就该轮到我们了。只是,这次挤兑先就朝了你们老大来,连‘京都日升昌汇通天下’这块金招牌,也不信了?这真叫人害怕!”
李宏龄说:“可不是呢,挤兑来势深不可测!真是出人意料。来京这一路,你我还自信从容,以为西帮既敢返京,便已取信于市大半。要想赖账,我们回来做甚?”
“前几天,我一到津号,就知道我们过于乐观了。”
“我们西帮数百年信誉,怎么就忽然无人认它?”
“这与京城局面相关!去年七月间,京师稀里糊涂沦陷,想必对京人刺激太大。一国之都竟如此不可靠,人家还敢相信什么?”
“回京这几日,我是越来越感到,京人之冷漠,实在叫人害怕。”
“京人对我们冷漠,我看还有一层原因:这次朝廷赔款,写了四万万五千万的滔天大数。谁还预见不到日后银根将奇紧?所以,凡存了银子在票号的,当然想赶紧兑出来!”
“静之兄,我看西帮大难将至!”
“所以我早有一个动议:京号汇业公所,得赶紧集议一次,共谋几手对策。眼看成山雨欲来之危势,我们不联手应对,再蹈灭顶之灾,不是不可能。”
“我和梁怀文也有此意。跑来见你,也正是为这件事。但大家集议,也无非善待客户,尽力兑现吧。现在朝廷未回銮,京师市面如此萧条,我们一旦复业,必定只有出银,没有来银。即便老号全力调银来京,肯定也跟不上兑付。越不敷兑付,挤兑越要汹涌,那局面一旦出现,可就不好收拾了。”
“子寿兄,我最担心的,还是各家京号历年开出的小票。我们天成元散落京中的小票,即有三十多万两的规模。你们蔚字号、日升昌只怕更多?”
“我们有五六十万吧。”
“西帮各号加起来,总有二千万两之巨!”
“都持票来兑现,我们如何支付得及?”
“可叫我看,最易掀起挤兑风潮的,便是京中这些持小票者。我们的小票早在市间流通了,即便为应付眼前穷窘,也会有众多持票者来兑现。”
“真是不堪设想。”
“那还不赶紧集议一次?”
“你们老号知京中这种局面吗?”
“我天天发信报禀告。”“这次应付京市局面,全靠老号支持。老号稍有犹豫,我们就完了。”
“我们财东倒是放了话,京津窟窿,他们出资填补。”
“我们平帮的财东好说,他们听老号的。我们最怕的,是老号大掌柜过于自负。近来我们老号一味交待,不要着急,不要怕围住大门,不要多说话。如何调银来京,却未交待。”
“这次返京开局,非比平常。哪家老号也不敢大意的。”
“但愿如此。”(未完待续)
惊天动地“赔得起”
1
快进八月时,天成元老号的孙北溟大掌柜,接到西安何老爷亲笔写来的一道信报。
信报上说:前不久皇上、太后各下圣旨、懿旨一道,豁免回銮驻跸所经过的陕西、河南、直隶三省沿途州县的钱粮。太后还另降懿旨,赏给陕西人民十万两内帑。看来,朝廷择定的回銮吉日,不会再推延。另外,何老爷还告知,近来西号已大量收进朝中官员汇京的私款,望京号早做准备。
孙北溟接到何老爷这封信报后,立即将第一批现银十万两,交镖局押送京师。另发运十万两往天津。他挑了十万两这个数,倒也不是有意与太后比较,而是京津复业所必需。
虽然东家已放了话,要填补京津窟窿,但老号自前年合账后,存银还没怎么调动出去,支持京津尚有余力。再说,东家增资进来,也不是白增。合账时,那是要分利的。所以,孙北溟就先自己张罗运筹,不惊动财东。
但这二十万两银子起镖没几天,志诚信的孔庆丰大掌柜就突然来访。孙北溟知道此来非同寻常,立刻让进后头密室。
孔庆丰也没顾上客气,就问:“你们的京号开张没有?”
孙北溟说:“运京的银子刚起镖,银到,就开张。怎么了?”
“我们早开张了几天,可调京的十来万两银子,只支撑了不到三天,就给挤兑空了。但持票来求兑的,还似潮水一般!这阵势,还了得吗?”
一向深藏不露的孔庆丰,已显出几分惊慌。
孙北溟受到感染,也有几分不安,但还是说:“京市困了一年,就如久旱的田亩,乍一落雨,还不先吸干了?挺些时候,西帮各号都开业,总会稳住吧。平帮几家大号,还未开业放款吧?”
“日升昌,蔚字号,都已经开业,受挤兑更甚!”
“他们也受挤兑?”
“你们京号的信报,就没有提及京市危局?”
“倒也提了。我还以为他们夸大了叫嚷,想逼老号多调些银子进京。”
“我也怕他们危言耸听,所以来问问贵号的情形。”
“平帮、祁帮情形,也该打听一下吧?”
“我已派人去祁县、平遥了。京中挤兑风潮如不能止住,只怕也会延及其他码头。尤其北方,历此大劫,哪里不是一贫如洗!”
“康家倒是早放了话,填补京津窟窿,要多少,出多少。贵号财东员家,更是听你孔大掌柜吩咐,要多少,给多少。”
孔庆丰叹了口气,说:“如今的员家,哪能与康家比!净是些只会享福、不能患难的子弟,临到这样的大关口,他们哪能靠得上?我们全凭字号张罗了。”
孙北溟就说:“你们志诚信底子厚,不惊动财东,也能应付自如的。”
“这次风潮,来势不寻常,决非一家所能应付!贵号也是大号,至今仍未开业,很容易叫京市生疑的。”
“生什么疑?”
“疑心贵号无力复业,存银要黄了。天成元这样的大号都失了元气,京人对西帮票号还会相信几家?”
“哈哈,哪有这种事!我们康老东家雄心还大呢,哪舍得丢了京号!京号一丢,别处的庄口也立不住了,我还有脸在这里坐着?我们京号,不过是损坏太甚,修复费时而已。”
“孙大掌柜,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底子?我是说,京市挤兑既起,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酿成惊天大浪!别说你们天成元这样的大号,就是有一家西帮小号倒了,也说不定引来什么大祸。金融这一行,历来就是一家倒塌,拉倒一片!当年胡雪岩的阜康票庄倒时,拉倒了多少家?我们西帮也受了连累。所以,现在到了我们西帮同舟共济的非常时候了。孔某今天来,并不为催你们京号开张,是想拉了老兄一道出面,赶紧促成一次祁太平三帮集议,共定几款同舟共济的对策。至少是西帮票号一家也不能倒,真有无力支持者,各家得共同接济。”
“孔大掌柜,我和康三爷也议论过此事。今有你出面,我们当然全力帮衬。西帮集议,是刻不容缓了。”
两人就如何联络平、祁两帮,略作计议,就匆匆作别。
送走孔庆丰,孙北溟才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早在十多天前,京号的戴膺就天天发信报,催老号尽早调银进京。因为京号汇业公所已有公议:西帮既已返京,就应及早开业,越拖延,市间生疑越多。京中对朝廷能否于八月回銮,疑虑重重,这很影响京人情绪。在这一片疑虑中,京号迟迟不开业,实在是授人以柄,引发
疑云聚集。
津号的邱泰基,也是不断发信报来催促,说津市对我天成元疑虑最甚,抢在别家之前开业,才是上策。
京津两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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