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孟氏来说,走冰雪覆盖的大路,就艰难得多了。用现在的道理说,脚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虽然一直没停止练腿脚的功夫,可征服冰雪还是功力不够。
十月,下头一场雪时,孟氏立刻就想到,六儿可能会出来玩雪。他喜欢雪。一下雪,他就坐不住了,只想往雪地里跑。所以,雪还正下着呢,她就下山了。
刚下的雪,松软,滋润,踏上去很舒服的。下山这一路,孟氏并未费什么劲。到康庄不久,果然就见着了崔嫂和六儿。虽然依旧是藏在远处望,但她能看出六儿很高兴。他在雪地里跑,崔嫂越追他,他跑得越快,摔倒了,就势滚几下,再爬起来跑,快乐得发出了笑声。
孟氏深信她听见了六儿的笑声,清脆的快乐的笑声。
离开俗世以来,就没有听见过六儿的声音了。
三年来,更是头一回见六儿这样快乐!
这次,六儿很玩耍了一阵,孟氏自然也看了个够,全忘了雪地的寒冷。这一次下山,也是孟氏最满足的一次。
返回的路上,她才发现雪地有些坚硬打滑。车马行人已经将路面轧瓷实了。所幸的是,半道上有辆农家马车,见她行走艰难,执意拉了她一程。因与马车去向不同,她在进山前下了车。临别时,车夫还顺手砍下一根树枝,削成手杖,叫她拄了进山。
有这根手杖拄着,孟氏走雪路算是好多了。但回尼庵短短一段路,还是滑倒好几次,所幸没摔着哪。
这场雪没消尽,又下了更大一场雪。从此,整个冬天就被冰雪覆盖了。
终日望着洁净的冰雪,孟氏就更想念六儿。几次试着下山,都因路太滑,未及出山便返回来。她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后来,雨地给她送来一双新“毡窝”,说今年冬天雪大天冷,穿了这种毡窝不冻脚。所谓毡窝,就是用擀羊毛毡的工艺,直接擀成的一种毡棉鞋,相当厚,又是整体成形,所以严实隔寒,异常暖和。自然,它的外型也就又笨又大。孟氏是小脚,鞋外套了这种毡窝,倒觉走路稳当了许多。特别是走冰雪地界,竟不再怎么打滑!
这使孟氏喜出望外,有了这双毡窝,她可以下山去见六儿了。她当然想不到,正是这双毡窝,永远断了她的下山之路。但这并不是雨地有意害她。
原来这种毡窝鞋帮鞋底一体全是厚毡,只适宜平日在家穿用,不适合穿了走远路,更不便雨雪中远行。因为毡底不经磨,又易吸水。孟氏做惯了贵妇,她哪里知道这些?穿了新毡窝觉得不滑,就以为走在冰雪中远行也不打滑!
她得到这双毡窝没几天,又下了一场小雪。又是雪正下呢,孟氏就急不可待地套了毡窝,悄然下山,有新雪落下,六儿准会出来的。
刚踏雪上路时,脚下还蛮舒服,既松软,不滑,又十分暖和。可是走着走着,毡窝就变重了,也开始有了打滑的感觉:毡底吸了雪水,又渐渐冻结,岂能不滑!幸亏孟氏还拄了手杖,能坚持走出山。
但出山后行走在缓慢下坡的大道上,却开始频频滑倒了。新雪覆盖的路面上,是整个冬天积存下来的坚冰;而她的毡窝底也结成了一层冰。所以,一脚踏下去,稍一不慎,就得滑倒。可此时的孟氏,却没有一点返回的意思。她想,再挣扎一二里,就是平路了。何况,自做了鬼以来,什么罪没受过?摔几跤,能算什么呢。哪料,正这样想呢,竟又一脚打滑,跌倒在地。这一次,虽也未觉大疼痛,却就势在路边滑行不止,慌张间,已经滑落到路边的一道沟里,右脚踝就猛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跟着,钻心的疼痛从天而降!
那道沟并不深。孟氏在那里也未呻吟多久,就被一位打柴的农夫救回了尼庵。雪还没停,就请来了捏骨的医先。但她还是一直躺到来年正月,才能勉强下地。那只右脚,更是永远长歪了。
经历这场磨难后,孟氏决定脱离俗世了。她给自己起了一个法号:月地。她第一失败的下山,就是在月光明亮之夜结束的。但她并没有剃去长发。她问雨地,不剃度成不成?雨地还是说:一切由你。
她就留下了旧发。因为她还是不能断了对六儿的念想。只是,那已仅是深留在心底的念想了。
6
杜筠青到尼庵一个多月后,神志也渐渐复原。月地就将自己的身份与来尼庵后的一切经历,全坦然说了出来。
杜筠青听了,惊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半天才说:“六爷的情形,还算好……”
但月地打断她,说:“别提六儿,别提。”
杜筠青只好问:“那雨地呢?”
月地说:“死了,真死了。”
“死了?按你说的,她年纪也不算很大吧?”
“前年,五娘在天津遇害,五爷失疯不归的消息传到尼庵后不久,雨地就死了。”
“你不是说她早断了俗念,修行得心静如水,圣洁如仙吗?怎么竟会如此?”
“雨地死得很突然,也很平静。头天还没有一点异常,第二天大早就没有醒来。”
“自尽了?”
“不是,我看决不是。她的遗容就像平静地睡着了,与生前无异。服毒自尽的,死相很可怕。”
“闭目收气,就无疾而终了?”
“从外表看,是这样。但她的死,还是叫我明白了:她的心底里,并不像平日露出的神态那样沉静淡泊,她也深藏了太重的牵挂!她虽然早就毅然剃度了,可终究也未能真出家。”
“她因为什么被废?”
“雨地极少跟我说她自己。她把一切都藏起来了。可我敢说,她被老东西废弃,决不是因她有什么过错!我有什么过错,你又有什么过错?你我不是也步了雨地后尘?”
“我没有怪怨雨地的意思,只是不明白,那个人,那个老东西,他为什么要设这种阴阳假局?凭其财势,或妻妾成群,或寻个借口休了你我,那还不是由他吗,谁会说三道四?”
“你真是妄为康家老夫人十多年!康家不许纳妾,说那是祖制,不能违。大户人家纳妾本来是平常事,他们为什么要死守了这一祖制不弃?只为敬畏祖上?”
“我看不过是为图虚名吧!我刚回太谷,未进康家前,满耳听见的都是康笏南的美德!”
“你真是妄为商家妇了!他们图的才不是虚名呢,那是由白花花的银子堆成的实利!商家的一份美誉,也是一份能长久生利的股金,他们岂肯丢弃?康家这一份不纳妾的美德,若在康笏南手里忽然废了,他本人也落不下多大恶名的,大户人家都如此。但在商界传开,那就会被视为康家败落之兆!做金融生意,一有败落之兆,谁还敢再理你?”
“原来是这样……你我不能生利,说废就废了……”“这其中奥秘,我一直也懵懂不明。直到“临终”前,我还劝过康笏南,既然喜欢杜家女子,何不娶过来?”
“你是说我?”
“那时你正大出风头呢。他一回老院,就说捧你的话!可一说娶你,他竟大怒了。我那时真不知他何以会如此。直到“死”后,来到这尼庵修行,才算参悟明白。中间,也受了雨地的点拨。”
“你也来点拨我?”
“一切在你。我及早将心中所藏所悟,悉数倾倒了出来,其实也是为我。我怕像雨地似的,心中藏了太多太重的东西,密存不泄,终于将自己压死了。”
“雨地葬于何处?我想去祭奠一下她。”
“我也不知她葬于何处。”
“你也不知?”
“你忘了吗,雨地及你我都是已“死”的鬼身了。我们早都隆重下葬了,堂皇的坟墓已成旧物,还怎么再葬?又会有谁来葬你?”
这话叫杜筠青听得阴森,惊悸,不寒而栗!
“那她的后事是谁张罗的?”
“康家吧,能是谁!只派来两个下人,乘夜间把人抬走了,一切都无声无息。我想去送送,没人敢答应。”
“那我就到佛堂祭拜一下吧。”
“其实,你不妨就到她那座堂皇的空墓前祭奠。顺便,你也看看自己的新坟!康家墓地,离这里也不很远。”
“你去过?”
“去过,是和雨地一起去的。”
“去祭奠谁?”
“只是去看自己的墓吧。”
“看它如何排场?”
“世间无人能见到自己死后的坟墓,我们有此幸运,为什么不去看看?”
“我可不想去。既已脱离康家,康家的墓地我也不想沾它!”
“我初到尼庵时,也是你这样。”
杜筠青已不想再说话。
月地还是说:“但你比我强。”
“强什么?”
“你没缠足,有自己的腿脚,想去哪,抬脚就去了。哪像我,受了多大的罪……”
“我哪也不会去,哪也不想去。”
杜筠青感到自己心已死,下了决心真要出家。她见月地还蓄着发,就问:“女人出家亦可蓄发?”
月地说,本庵戒律不苛严,守戒不守戒,全在个人心。你我修行,本已同俗世无涉了,处于不阴不阳间。大戒既如此划定,小戒也就无须太拘泥。
那法名呢,总该有庵主赐给吧?
月地竟说:也由自己选。雨地曾交待,当年引渡她的尼僧,即是叫她自选法号,以牢记修行本意:自悟自救。
杜筠青便给自己起了一法号:雪地。(未完待续)
第九章奇耻大辱
1
自老夫人发丧后,三爷就一直未出过远门。按孝道,孝子得守丧三年。杜老夫人无后,三爷倒想为她守丧,老太爷却也没有叮嘱。
这期间,他也就没断了到城里的字号转转。到天成元老号,不免留心翻翻西安的信报。这一向西号总是陈说,和局议定,朝廷预备返回京都,官府要办回銮大差,我们正有好生意可做。既有好生意,为何只报不做?三爷一细想,才明白了,一定是西号屡报,老号迟迟不允。
但他对老号的孙大掌柜也无可奈何的。想来想去,只能去探探老太爷的口气:能说动孙大掌柜的,只有老太爷。
自兵祸有惊无险地退去,和局日渐明朗,老太爷似乎也复元如初了。三爷进老院来求见时,他正在把玩古碑拓片。
三爷还未开口,老太爷就问:“你是来说西安的事?”
“正是……”
三爷倒也没有很吃惊,他推测孙大掌柜已与老太爷计议过此事。既如此,也就没有什么可指望了。孙大掌柜不想成全西号,老太爷已经知道,那还能再说什么?
“西安的事,你我不用多操心,有何老爷在那里张罗呢。”
“何老爷?哪位何老爷?”
三爷真是一时懵懂住了,根本就没想到家馆的何老爷。
“还有几位何老爷!家馆的何老爷带着老六去西安,你难道不知?”
“知道是知道,只是……”
“只是个甚!何老爷以前也是京号一把好手,张罗西安这点生意,还不是捎带就办了。”
三爷当然也知道何老爷以前的本事。老太爷在此时放他去西安,原来另有深意。可西号的难处,不在老帮无能,而在老号不肯成全。邱泰基能看不出眼皮底下的商机?只是说不动孙大掌柜。何老爷去了西安,孙大掌柜就会另眼相看吗?所以三爷就大胆说:
“眼下西安也似京都,何老爷张罗京中商事,当然是轻车熟路。就怕老号仍以闲人看他,不大理会他的高见。”
听三爷这样说,老太爷竟哈哈笑了,放下手中拓片,坐了下来。
“你还是太轻看了何老爷!他既下手张罗,岂能眼睛只盯了西安?这里有他一封信,你看看吧。”
三爷接过老太爷递来的一纸信笺,细看起来:老仁台大人尊鉴:
此番陪六爷来西安,本是闲差,不关字号商事。只是游历之余,冷眼漫看此间市面,竟见处处有商机!愚出号多年,理商之手眼怕早废了,故又疑心所见不过梦幻尔。信手写出,请老仁台一辨虚实。若所见不假,想必西号及老号早已斩获,就算愚多嘴了。若真是愚之幻觉,只聊博老仁台一笑。
…………
跟着,略述了朝廷回銮在即,官府急于筹银办大差,而朝中大员又为私银汇京发愁,这不正是召唤我票家出来兜揽大生意吗?
因为何老爷所说的商机,三爷已经知道,所以看毕信也觉不出什么高妙来。便说:“西安商机再佳,也得老号发了话,才可张罗吧?”
老太爷就冷笑了一声,说:“仍看不出何老爷的手段?”
“何老爷的手段?”
“愚不可及!”
“愿听教诲。”
“妙处在信外。何老爷这封信明里是写给我的,暗里却是写给孙大掌柜看的。此信由西号发往老号,按字号规矩,老号须先拆阅,再转来。所以,信中抬头虽然是我,孙大掌柜却在我之前先过目了。何老爷信中以局外闲人口气道来,既不伤老号面子,又激其重看西号生意,岂不是妙笔!”“原来如此。”
三爷虽觉出其中一些巧妙,但以何老爷目前地位,孙大掌柜又会重视到哪?所以也未怎么惊叹。
“我知道你想什么:此不过小伎俩尔!”
“我可未低看何老爷,只是怕孙大掌柜不理何老爷的一番美意。”
“那你猜,这封信如何送到康庄来?”
“老号派可靠伙友送来吧?”
“孙大掌柜亲自送来了。”
“亲自送来?”
“他还不糊涂。一看此信便明白,何老爷去西安并不是闲差。”
三爷这也才真明白了:何老爷是老太爷派往西安的,孙大掌柜自然不便等闲看待。既如此,那老号为何依旧没有动作?三爷就说:
“有父亲如此运筹,我们也无须太忧虑了。和局既定,朝廷回銮在即,京津两号的复业,孙大掌柜已开始张罗了吧?”
“你这句话,才算问得不糊涂。京津两号复业,才是你该多操心的!西安那头,你不用操心。”
“京号没着落,西号也无法开通京陕汇路。大宗汇款不敢收揽,西号也难向官差放贷……”
“老三,你年纪轻轻,怎么跟孙大掌柜似的,一点气魄都没有了?孙大掌柜那日送信来,也是你这等口气:京号难复,收汇宜缓云云,好像活人要给尿憋死!早年遇此种情形,他早发话给西号了:你们只管放手张罗西安的生意,京号这头不用你们操心!如今连句响话也不敢说了。”
“京津庄口复业不是小事……”
“连你也这样说,真是没人可指望了!”
“两号劫状非常,都是连锅端,尤其账簿,片纸不存,毕竟……”
“毕竟什么!开票号岂能没有京号?”
“朝廷回銮未定,也不好张罗吧?”
“等朝廷回京再张罗,只怕更难!不用嗦了,你就操心京津复业这档事。孙大掌柜那里,还得靠你给他鼓气!京津复业能有多难?无非是补窟窿吧。京津窟窿系时局所致,与字号经营无关,这窟窿由咱们东家填补。你心里有了这个底,还有什么可犯难的?”
三爷还想说几句,老太爷已经撵他走了,也只好退出。
三爷本是来促请老太爷说动老号的孙大掌柜,现在怎么倒仿佛同孙大掌柜站到了一头,对京津两号复业畏惧起来?
其实三爷是有意如此的:老太爷既已挑明了说孙大掌柜气魄不够,他当然不能趁机将许多怨气也倾倒出来。若那样,岂不是气量太小?
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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