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夜间旷野,活人所惧怕的,无非是鬼怪吧。她现在已被阳间活人视为鬼怪了。世间如真有鬼魂,她倒想遭遇一回,看看真鬼是何样面目行止。从此往后,她将以鬼名存世,却并不知真鬼为何样德行,也是太可怜吧。
越这样想,周围倒越是空旷寂静,寻不出一点动静来。
其实,这死一样的寂静才是最可怕。
归途这一路,孟氏倒并不觉十分漫长。凤山渐渐临近时,她觉自己腿脚依旧有力。自己真是有腿有脚了?她惊异得不大敢相信。
其实,孟氏到达尼庵时,已是午夜了:她一路极度紧张,不断设法给自己壮胆,哪还能感知别的!她断定敲不开山门了,预备倚在门洞,坐以待旦。但试着推了推,山门居然就动了,再一用力,就张开一道宽缝。是雨地特意留了门吗,还是有女佣一直暗中盯着她的行踪?
不过,孟氏已顾不及多想:极度的疲累仿佛突然苏醒了!她进入尼庵后,才感到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挣扎回自己的禅房,一头栽倒了下来。
第二天醒来时,睁眼就看见了雨地。她还是那样平静如死水,这使孟氏感到非常不快:雨地早料到她会这样无功而返?
雨地平静地问:“腿脚比以往好使唤了?”
孟氏懒懒地说:“好使不好使,我也得去。”
“你把功法练到头,来去自如,岂不更好?”
“与其驴拉磨似的绕了花坛转,哪如多出外跑几趟?反正不叫腿脚闲着,总会练出来的。”
“练功须内外都静,跑出去处处嘈杂,心里也慌乱,哪能练得出来?”
“我也不求得道成仙,只求腿脚如村妇乡姑似的,能随处走动就得了。”
“只是无人会将你当村妇乡姑的。你闯康庄这一趟,很快就要传遍四乡了:康家闹鬼,新逝的老夫人现身村头。此流言既经风行,世人将重新记起你,疑心你会随时随地现身。康家一准要为你再次大做道场,请了道士和尚,驱鬼的驱鬼,超度的超度。这就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岂能再临近康庄?”
“我才不管这许多,想去,抬腿就去了。既已为鬼身,还受它世间束缚?”
“是你在紧束自己。”
“我紧束自己?”
“你每去闹一次鬼,那边就重布一次驱鬼的天罗地网;你去得越多,那罗网就结得越严密。
那边防备得越严密,你的行动就越艰难。这岂不是紧束自己?”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静心一想,即可了悟的。”
“当年,你也去探望过你的五爷吧?”
雨地恬然一笑,说:“尽早了悟才好。”
孟氏冷冷说:“我可丢不下我的六儿!我也不想得道成仙。”
雨地依然平静,说:“我还是劝你练够九九八十一数。无论入佛门,还是返尘世,自家能来去自如,总是好的。”
雨地离去后,孟氏慢慢回想她说的话,觉得不愿听从也得听从。雨地说得很对,康庄这一闹鬼,真也十天八天冷淡不下去。在这人人怕鬼疑鬼,人人议论老夫人阴魂不散的时候,你真是不能再靠近康庄了。
这一闹鬼,会吓着那个杜家魔女吗?洋夷不敬鬼神,那魔女也会如此大胆吗?
只是不要吓着六儿就好。
想到杜家魔女和六儿,孟氏还是不肯罢休的。这一趟往返康庄,她也尝到了练功的甜头:腿脚到底大不一样了。要想见到六儿,还得将功力练到头的。只练到三十数,便能往返康庄,要练到九九八十一数,也许真能健步如飞,随心所欲吧?
所以,孟氏暂时安静下来,听从了雨地的劝说,继续绕了花坛练起旧功。
在那乏味的绕圈中间,她终于也想起来了:自己初到康家时,也有夜间锣声四起的情形。她问起,总是说吓贼呢,没说过吓鬼。现在看,谁知是吓什么!说不定雨地也有过像她一样的闹鬼经历吧?
雨地也许生性贤淑沉静,可怎么能淡忘了她的五儿?
孟氏设法探问过多次,可惜,雨地对此一直不多言一字。
5
孟氏练到九九八十一数,已到中秋时候。临近功满时,日走路程已到十二里,即早晚各走六里,来回轻松自如。不过这时的孟氏,已无惊喜,她也变得平静多了。
这期间,她曾得知杜筠青果真做了康笏南的新妇。听到此消息,虽然也一股怒气顶上来,冲动不已,但她毕竟没有失控。所以,练功一天也没有耽误。
功法练到头了,雨地以为她已看淡了俗世恩怨,就问她愿不愿进入佛门。哪想,孟氏居然说:
“我剃度为秃尼,六儿更认不得我了。”
雨地一惊,问:“你还想重返俗世?”
“不为见六儿,我何苦下这种功夫?”
“你已试过,搁在阴阳中间的天罗地网,是撞不破的。”
“只试了一次,就知撞不破?”
“此道间隔,我比你看得清晰。”
“你也试图穿越过吧?”
“天长日久,你也会一眼望透的。”
“我一眼想望见的,只是我的六儿!”
雨地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因缘未尽,也只能由你了。”“那我讨教一声:我脸上这颗痣,割去无妨吧?”
雨地又一惊:“割你脸上的痣?为什么?”
“这颗痣,是我脸面上最分明的记号。”
“这种痣是不能动的,医家郎中都不敢动。”
“为什么不能动?”
“听说连着命根,割开将流血不止。”
“我们已是鬼身了,还有血吗?”
说完,孟氏倒平静地笑了。
有六爷牵挂着,孟氏哪能割断俗念!但现在她除了牵挂六儿,对世间的一切,真是看淡了。跟老东西的恩怨,他的新妇杜氏,还有康家兴衰,商界官场,她都已撒手丢开:不过是一片孽海,你在乎不在乎,都一样了。但她不会丢下六儿。想割去脸上的这颗美人痣,正是为了在阴阳两界间来去方便。
在这大半年的练功中,她不知想过多少次了:那次刚到村口,一眼就被认出,只怕要赖这颗痣。如没了这颗痣,村人即便觉得她像死去的孟老夫人,多半也不敢认吧?所以她下了无数次决心:去掉这颗痣!
因为从小生了这样一颗痣,也就早听说了它连着命根呢,不敢动,更不敢伤着。现在雨地也这样说,虽附和了俗世说法,只怕也是动不得。鲁莽将它割下来,真会失血而死?
孟氏还有一种担忧:去掉这颗痣,就怕六儿也不认她了!
所以,孟氏已另谋了掩盖的办法:寻一片膏药,贴住它就得了。在功法还未练到头时,她就吩咐女佣,送几贴拔毒膏来。膏药早预备妥帖了。
她也早预备了一身尼僧穿的法衣。那一次,穿着上也太大意。虽然只穿了妇人便服,但还是太像大户气象。她看雨地,穿了那身法衣,真与大户不相干了,冰冷中透着圣洁。这番气象,乡人见了既不敢轻慢,也不会害怕吧。她没有答应剃度出家,雨地还是送了她一套法衣。
总之,孟氏是一边练功,一边就在谋划重返康庄。功法练到头时,一切也早预备齐了。雨地劝阻,她也只是平静地听听而已。
就只等挑一个好日子,从容下山。
八月中秋是个大节庆,孟氏不想在这种时候惊吓乡人。所以,她挑了八月十七这天下山。
下山前,试穿了那身新法衣,忽然才觉得一个尼姑进了村,也够醒目了。尤其像她这样的尼姑,也不丑,又藏不尽头上蓄发,必定引人注目。一被注意,就麻烦了。
想了想,穿农妇粗衣最佳,可一时也不易得。于是,她就试着向尼中女佣借一身布衣。想了半天借口,只勉强寻到一个:日后要练武功,看穿你们这种便装是否更利落。不想,一位女佣倒慨然答应。
八月十七正午时候,孟氏就穿了这身女佣服装,用膏药贴住脸上的美人痣,从容走出山门,下山去了。依然未跟雨地告别。
这一次,不到一个时辰就临近了康庄。只是,她并未直奔村口,而是提前绕了一段田间小路,又过几处庄稼地,藏进了一片枣树林。从这片枣树林望过去,百步之外就是康宅正门前那道巨大的影壁。康宅的前门,开在村子的最南头,可遥望凤山。风水上为了聚气,在大门对面立了那道影壁。
孟氏在康家多年,自然知道这一切形制。不过,她还是经过大半年的寻思,才谋得这样一个线路。因为心宅渐渐冷寂平静后,她已经不想蒙混着进入康宅了。既然脱出孽海,何必再入其中受玷污!她只是想见见自家的六儿,在宅外见分明更从容,也更干净吧。
六儿毕竟是男娃,屋里关不住他,宅院里也不够他奔跑。奶妈常带他到康宅之外,跑跑跳跳,护他玩耍淘气。有时也到这边的田亩枣林间,掐野花,逮蚂蚱。孟氏得闲时,也与他们一道出来。这一切情形,孟氏当然也是熟知的。
所以,思来想去,她选定了隐藏在这片枣林中,死守着,等候六儿出来。在这安静地界,也便于向奶妈说清真相的。
现在,已经顺顺当当来到这片枣林中了,但望过去,影壁那厢却是一片冷清。已是午后了,还不见有多少人影走动。
那老东西是不是得知她已下山了?尼庵的女佣若暗中跟了来,也该跑进康家报讯去了。
下山这一路,孟氏已留了心眼,不时回头观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处。再说,她现在行动利落,健步疾行,也不是谁能轻易跟随得上。
耐心等吧。
六儿从五岁起,已送入家馆识字读书。有塾师管束,也不可能早早跑出来玩耍的。
可死死等到天色将晚,也未能如愿。孟氏也不气恼,起身撤出枣林,从容踏上返回凤山的大路。
哪那么巧呀,头一天就见着?
回到尼庵时,月色正好,山门依然留着。她也不甚疲累。吃了斋饭,洗漱过,恬然入睡。
第二天,依然如此。直到第七天,也许感动了上苍吧,她终于见到了她的六儿。
那天康宅前门依旧冷清,只是偶尔有村人走过。后来,见到一辆华丽的马车驶过来,但并未停在前门。这样华丽的车马,只能是往康家,为何不停?孟氏这才记起:康家前门平时不大开,主客都走东边的旁门。
守住旁门,也许能更容易等到六儿吧?可旁门开在街巷里,附近实在不好藏身的。她也只能继续守候在枣林中,六儿总有来前面玩耍的时候。
这天守到后半晌,她已不抱希望了,正想松弛一下,起身走动走动,就见从影壁后面走出一个妇人。
好像是一个眼熟的身影!
孟氏不由得一惊,忙定睛细看:那可不就是奶妈崔嫂!
但六儿呢,怎么不见六儿?
崔嫂走出影壁不远,就站住了,转身望着后面,又不断招手:六儿在后面跟着,一定在后面跟着。
可他就那样被影壁遮挡着,久久不肯走出来!
六儿在影壁底下玩什么呢?
孟氏真想冲过去。为这一刻,她努力了一年多,一天都没放弃。现在到底等来了,与她的六儿只相隔百步之遥了。
不能错过!
要在半年前,她可能早冲过去了。可现在,她没有动,她不能吓着六儿。
崔嫂竟要往回返吗?
她就这样闪出来露了一面,连六儿也没引出来,就要回去了?
孟氏望见崔嫂开始向影壁走回去,真急了,几乎要喊一声:崔嫂——,六儿——当然没有喊出。
也幸亏没妄动,就在崔嫂往回返时,六儿终于走出了影壁!是的,那就是她日夜牵挂着的六儿!他低着头,迈着缓慢的小步子,就像小老头踱步似的,从影壁的遮挡中走出来,显然很不高兴。
他不高兴,为什么不高兴?
崔嫂迎过去,蹲下身来哄他。他站定了,不理奶妈。
他是不高兴!
崔嫂转过身,蹲得更低,六儿就爬到奶妈背上。她背负六儿站起身来,却没向枣林这头走,竟继续往回返了,转眼间就被影壁重新遮挡住……
孟氏没有冲出来,她一动不动伏身在枣林中,一直到天黑。泪流满面时,都没有知觉。
回到尼庵过了许久,孟氏也没有再下山。
六儿的不高兴,压得她太沉重了。临终时见到的六儿,就是一脸的陌生和惧怕。经过千辛万苦,终于又远望了六儿一眼,见到的还是他寡欢的样子。才多大一个孩子,就这么郁郁寡欢,太可怜了。
这都是因为失去了母亲!
可她能再见他吗?能跟他说清真死和假死是怎么一回事?能说清她为什么要丢下他,自己去假死吗?
这一切,就是跟奶妈崔嫂只怕也说不清的。崔嫂会相信她还活着,而不是鬼身吗?
就是说清了,他们全相信了,她也不可能把六儿带到这尼庵来常住,她更不可能重新回到康宅的。既如此,何必徒然给他们压上太重的新愁旧恨?
六儿才是多大一个孩子!冒失去见他,多半是什么也说不清楚,只会惊吓着他的。
孟氏想起雨地当初劝说她的许多话,就想下决心断了俗念。至少,是不能再下山打扰六儿了。再退一步,至少要等六儿长大一些,才宜重作计议吧。
只是,孟氏虽不断下这样的决心,可哪能真断了对六儿的挂念!尤其六儿那郁郁寡欢的可怜情状,她是一刻都丢不下。自这次见到六儿之后,孟氏一方面是多了理智,也就是更能为六儿着想,一方面却是念想更浓。
终于,在忍耐一月四十天之后,孟氏又悄然下山,藏身在一个僻静处,等候能远望六儿一眼。这种次数多了,她也摸熟了隐身的门道和六儿的习惯,每次下山总能如愿。扑空的时候,被村人发觉而引起骚动的时候,很少有了。
其实,孟氏能如此成功,也是康宅里面“配合”的结果。正像她曾经疑心的那样,她每次下山,康宅里头岂能不知!为了少引发白日闹鬼的骚动,那就得尽量满足孟氏的愿望:叫她尽快见一见六儿。当然这“配合”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尤其崔嫂和六爷是毫不知觉的。暗中张罗这事的老夏和老亭,虽也是高手了,到底也没料到孟氏会如此倔强。
他们也时时提心吊胆呢。为了预防意外,孟氏每次下山来,除了尽量叫她如愿,在她走后还要有意造一些闹鬼的气氛:在夜间响起锣声,之后传言谁谁又现身云云。这是怕孟氏万一被村人撞见,好作遮掩:常闹鬼,撞见鬼也就不稀罕了。也因此,六爷幼时就只记得,母亲的英灵常在夜间来看望他。
长此以往,这一切似乎也走上了正轨,除了隔些时闹一次鬼,两面都相安无事了。
可惜天道对孟氏还是太不公,她如此可怜的一条探子之路,却未能长久走下去。
那是她“死”后第三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不说,雪还特别多。前一场雪还没有消尽,后一场雪就落下了。只是,凤山不是怎么险峻的大山,它又在平川的边缘,也不是那种深山幽谷。加上有名寺名泉,常年热闹,来往的大道算是宽阔平坦的,就是进山上山,也仅止于慢坡而已。所以,也无所谓大雪封山的。
但对于孟氏来说,走冰雪覆盖的大路,就艰难得多了。用现在的道理说,脚小,摩擦力就小,滑倒的可能就大了。孟氏虽然一直没停止练腿脚的功夫,可征服冰雪还是功力不够。
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