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一齐撺掇起何副帮来。说何掌柜你去考一趟,状元中不了吧,也不会白手而回!最要命的,是戴膺老帮也参加了撺掇:
“何掌柜,你不妨就去客串一回,争回个举人进士,也为咱天成元京号扬一回名!”
这本来是句戏言,可回到太谷老号,孙北溟大掌柜竟认真起来:“何掌柜,你就辛苦一趟吧。天成元人才济济,就差你给争回个正经功名了。你要愿意辛苦一趟,我准你一年假,备考下科乡试!”
给一年假期,那也实在太诱人了。
财东康老太爷听到这件事,专门把何开生召去,问他:“考个举人,你觉着不难吧?”
何开生说:“早不专心儒业了,怕有负老太爷期望。”
“叫我看,也没甚难的。一班腐儒都难脱一个‘迂’字,只会断章碎义,穿凿附会,不用害怕他们。你在商界历练多年,少了迂腐,多了灵悟,我看不难。”
就这样,神差鬼使,何开生踏上了晦气之路。
他本有才学,又以为是客串,所以在甲午年的大比中,就格外放得开,潇洒挥墨,一路无有阻挡。尤其是第三场的时务、策论,由于他长年驻京,眼界开阔,更是发挥了一个淋漓尽致。在晋省考场,哪有几个这样发挥的儒生?他就是不想中举,也得中举了。何掌柜真给天成元拿回一个第十九名举人,一时轰动了太谷商界。
孙北溟大掌柜和康笏南老东家,都为何开生设宴庆功,夸奖有加。
何开生哪里能想到,厄运就这样随了荣耀而至。庆完功,孙北溟大掌柜才忽然发现,何开生已经尊贵为官老爷,是朝廷的人了。天成元虽然生意遍天下,究竟是民间字号。民间商号使唤举人老爷,那可是有违当今的朝制,大逆不道。孙北溟和康笏南商量了半天,也只能恭请何老爷另谋高就。如果来年进京会试,柜上还依旧给报销一切花费。离号后,何老爷的六厘身股,还可保留一年。
何开生听到这样的结果,几乎疯了。弃商求仕这样的傻事,他是连想都没有想过!驻京多年,他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呀?他客串乡试,本是为康家,为天成元票庄争一份荣耀,哪里是想做官老爷!他一生的理想,是要熬到京号的老帮。现在离这样的理想,已不遥远,忽然给请出了字号?半生辛劳,全家富贵,就这样一笔勾销了?不是开除出号,甚于开除出号!叫天成元开除了,尚可往其他字号求职,现在顶了这样一个举人老爷的功名,哪家也不能用你了!
但这个空头功名,你能退给朝廷吗?
中举的头两年,何开生一直疯疯癫癫,无所事事。精神稍好后,康笏南才延请他做了康氏家馆的塾师。礼金不菲,也受尊敬,可与京号副帮生涯比较,已是寥落景象了。
何开生就教职后,康笏南让六爷行了拜师礼。可六爷对这样一位疯疯癫癫的老爷,实在也恭敬不起来。不过,乡试逼近,何老爷当年那一份临场格外放得开,倒也甚可借鉴。
可惜,何老爷把他的故事,重复得太多了。
2
康笏南的第四任夫人,也就是六爷的生母,出生官宦人家。她的父亲是正途进士,官虽然只做到知县及州府的通判,不过六七品吧,但对康家轻儒之风,她一直很不满意。所以,六爷从小就被晓以读书为圣事。母亲早逝后,他的奶妈将这一母训一直维持下来。
六爷铁了心,要读书求仕,实在是饱含了对母亲的思念。他少小时候,就体察到母亲总是郁郁寡欢。五岁时,母亲忽然病故,那时他还不能深知死的意义,只是觉得母亲一定是因为不高兴,远走他处了。
母亲为什么总是那样不高兴?他多次问过奶妈。奶妈一直不告诉他,只叫他用功读书:你用功读书,母亲才会高兴。但他能看出,奶妈有什么瞒着他,不肯说出。
六爷的生母去世半年后,德新堂开始闹鬼。据护院守夜的家丁说,他们看见过先老夫人的身影,也听到过她凄厉的叫声。只是,夜半骤起的锣声,并没有惊醒少年六爷,他正是贪睡的年龄。后来每有锣声响起,总是奶妈把他摇醒,叫他跪伏在母亲的遗像前。
奶妈代他敬香,告诉他说:“你的母亲看你来了,快跟她说话吧!”
他哪里能明白,就问:“母亲在哪儿呀?”
“她在天上,你在心里跟她说话,她也能听见。”
母亲在天上,天又在哪儿?他还是不能明白。只是,一次,两次,多次,少年六爷也就相信了奶妈的话,习惯了这种和母亲的相见和对话。他跪伏着诉说对母亲的思念,奶妈就转达母亲的回话,叫他用功读书。
有时,他跪伏在那里,会不由得哭起来。奶妈就代母亲和他一起哭。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告诉母亲,自己如何用功于圣贤之书。他刻苦用功,实在是想让母亲高兴。但他始终不知道,母亲为何那样郁郁寡欢。
他一天天长大,正有许多话要问母亲时,她却已离他而去。父亲为母亲做了多次超度亡灵的道场,母亲是不得不走吧。除了对他的牵挂,母亲一定还有什么割舍不下。可奶妈也依然不肯对他说出更多的秘密。
昨夜先母又突然显灵,不只是挂念他的科考吧?
六爷相信,奶妈一定知道与母亲相关的许多秘密。什么时候,才肯把这些秘密告诉他呢?要等到他中举以后吗?
这天从学馆回来,奶妈又同六爷说起他的婚事。他已经十七岁,眼看要到成婚的年龄。康笏南也想早给他成一个家,这样大了,还靠着奶妈过日子,哪能有出息。可六爷执意要等乡试、会试后,再提婚事。老太爷也没有太强求,只是奶妈就不高兴了,以为是老太爷对他太不疼爱。
“六爷,你母亲昨天夜里来看你,你知道是惦记什么?”
“来的一定是先母吗?已有许多年不来了,先母早应该转世了吧?”
“不是你母亲是谁?准是你母亲放心不下你。”
“不放心明年的大比吧?”
“明年大比也惦记,最惦记的,还是你的婚事!”
“奶妈,这是你的心思。先母最希望于我的,还是能像外爷一样,中举人,成进士。我还想点翰林呢。有了功名,还怕结不了一门好亲吗?”
“六爷,你母亲知道你没有辜负她的厚望,学业上很争气。对你的前程,她已放心了。只等你早日成婚,有了自己的家,你母亲就没有牵挂了。”
“我知道,母亲还有别的牵挂。奶妈,你一定知道她还有话要说。我既然长大,该成家立业,那你就把该说的话,对我说了吧!”
“六爷,我可没有什么瞒着你。”
“奶妈,我能看出来,你有话瞒了我。”
“六爷,我们虽为主仆,可我视你比自己的亲生骨肉还亲。我会有什么瞒你?”
“奶妈,我也视你如母亲。我能看出,你也像母亲一样,总是郁郁寡欢。”
“我也只是思念你母亲,她太命苦。这十多年,我更是无一日不感到自己负重太甚。你母亲是大家出身,又是出名的才女,我怎么能代她对你尽母职?但她临终泣血相托,我不敢一日怠慢的。”
“奶妈,你不用说了。”
“六爷,听说老太爷要出巡去了,有这样的事吗?”
“有这样的打算,还没有说定呢。”
“那就请老太爷在出巡前,给你定好亲事吧。定了亲,是喜庆,对你明年赴考,也吉利。”
“奶妈,老太爷说走,就要走了,哪能来得及!要定,也要像母亲那样的才女。不是那样的才女,我可不要!”
“想要那样的才女,就叫他们给你去寻。”
“到哪里去寻!”
六爷记得,就是母亲在世的时候,他也是和奶妈住在这个庭院里。母亲有时住在这里,有时不在。不在的时候,那是留在了父亲住的老院里。父亲住的那个老院,六爷长这么大了,也没有进去过几次。父亲常出来看他,却从不召他进去。
父亲住的老院,那是一个神秘的禁地。从大哥到他,兄弟六人,谁也不能常去。就是父亲最器重的三哥,也一样不能随便出入。平时,他们向父亲问安叩拜,都在用餐的大膳房。节庆、年下,是在供奉了祖宗牌位的那间大堂。即使父亲生了病,也不会召他们进入老院探望,只是通过老亭探听病情,转达问候。不过,从大哥到五哥,他们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只有他一直把老院的神秘,同母亲的郁郁寡欢、同奶妈隐瞒着的秘密联系起来。如果能随便进出老院,那就能弄明白他想知道的一切了。六爷找过不少借口,企图多去几次老院,都没有成功。
现在,父亲要外出巡视生意,这也许是一个机会。父亲不在家,老院还会守卫得那么森严吗?
所以,六爷在心里,是希望父亲的出巡能够成行。上一次父亲出巡,在四五年前了,那时他还小,没有利用那个机会。
在父亲公布他要出巡后,管家老夏也来找过六爷,说:“你们各位老爷也不劝劝老太爷,这种大热天,敢出远门?你们六位老爷呢,谁不能替老爷子跑一趟?是拦,是替,你们得赶紧想办法!”
六爷本来想以备考紧急为托辞,不多参加劝说,后来又想起了何老爷那句话:“他听过谁的劝说,谁又能劝说得了他!”知道劝也没用。但在孝道人情上,总得尽力劝一劝吧。
他就对老夏说:“这事你得跟二爷说。大老爷是世外人,二爷他就得出面拿主意。他挑头,我们也好说话。”
老夏说:“二爷他是没主意的人。还说,他是武夫,说话老太爷不爱听。我又找四爷,他也说,他的话没分量,劝也白劝。他让我去见孙大掌柜,说大掌柜的话,比你们有分量。可求孙大掌柜,也得你们几位爷去求!我有什么面子,能去求人家孙大掌柜?”
“二爷、四爷,都是成家立业的人了,说话还没分量,我一个蒙童,说话能管用?”“六爷你小,受人疼,说不定你的话,老太爷爱听。”
六爷在心里说:老太爷能疼我?“在吃饭时,我已经劝过多次了,老太爷哪会听我的!还是得二爷出面,他拿不了主意,也得出面招呼大家,一道商量个主意。”
“请二爷出面,也得四爷和六爷你们请呀!”
“那好,我们请。明天早饭时,等老太爷吃罢先走了,我就逼二爷。到时候,老夏你得来,把包师傅也请来。你们得给我们出出主意。”
“那行。六爷,就照你说的。”
3
次日早饭,康笏南又先于各位爷们来到大膳房。但在进餐时,几乎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进食颇多,好像要显示他并不老迈,完全能顺利出巡。进食毕,康笏南先起身走了。
大老爷照例跟着离了席。
二爷也要走,被六爷叫住了:“二哥,你去劝说过老爷子没有?”
二爷说:“除了在这里吃饭,我到哪儿去见?”
六爷说:“二哥你武艺好,就是飞檐走壁吧,还愁进不了老院?”
二爷说:“老六,你嘴巧,有文墨,又年少,可以童言无忌,你也该多说。”
四爷说:“我们几个,就是再劝,也不顶事。”
六爷说:“不顶事,我们也得劝,这是尽孝心呀!大哥他是世外人,我们指靠不上,就是有什么事了,世人也不埋怨他。我们可就逃脱不了!二哥,你得挑起重任来。我们言轻,老爷子不爱听,但可以请说话有分量的人来劝老太爷。”
说话间,老夏和包师傅到了。大家商量半天,议定了先请三个人来。头一位,当然是孙北溟大掌柜。再一位,也是大掌柜,那就是康家天盛川茶庄的领东林琴轩。康家原由天盛川茶庄发家,后才有天成元票庄,所以天盛川大掌柜的地位也很高。第三位,是请太谷形意拳第一高手车毅斋武师。车毅斋行二,在太谷民间被唤做车二师傅,不仅武艺高强,德行更好,武林内外都有盛名。康笏南对他也甚为敬重。
力主请车二师傅来劝说康老太爷的,当然是二爷和包师傅。他们还有一层心思,万一劝说不动,就顺便请车二师傅陪老太爷出巡,以为保驾。所以,出面恭请车二师傅,二爷也主动担当了,只叫包师傅陪了去。恭请两位大掌柜的使命,只好由四爷担起来,老夏陪了去。
六爷呢,大家还是叫他“倚小卖小”,只要见了老太爷的面,就劝说,不要怕絮烦,也不要怕老爷子生气。
这样的劝说阵势,六爷很满意。
康二爷究竟是武人,领命后,当天就叫了包师傅,骑马赶往车二师傅住的贯家堡。
贯家堡也在太谷城南,离康庄不远。贯家堡历来以艺菊闻名,花农世代相传,艺法独精。秋深开花时,富家争来选购。车二师傅虽为武林豪杰,也甚喜艺菊。他早年也曾应聘于富商大户,做护院武师。后来上了年纪,也就归乡治田养武。祖居本在贾家堡,因喜欢艺菊,竟移居贯家堡。除收徒习武外,便怡然艺菊。这天,康二爷和包世静来访时,他正在菊圃劳作。
因为常来,二爷和包师傅也没怎么客气,径直就来到菊圃。见车二师傅正在给菊苗施肥水,二爷捡起一个粪瓢,就要帮着干。吓得车二师傅像发现飞来暗器一样,急忙使出一记崩拳挡住了。
“二爷,二爷,可不敢劳你大驾!”
“这营生,举手之劳,也费不了什么力气!”
“二爷,快把粪瓢放下。我这是施固叶肥水,为的就是开花后,脚叶肥壮不脱落。你看这是举手之劳,实在也有讲究。似你这毛手毛脚,将肥水洒染到叶片上,不出几天,就把叶子烧枯了,还固什么叶!”
二爷舀了些肥水闻了闻:“稀汤寡水,也不臭呀,就那么厉害?”
车二师傅说:“这是用煺鸡毛鹅毛的汤水沤成的。就是要沤到秽而不臭,才能施用。”
“真有讲究。那我们帮你锄草?”
“不用,有两个小徒锄呢,没有多少活计。艺菊实在也是颐养性情,出力辛苦倒在其次。二位还是请吧,回寒舍坐!”
包世静就说:“师傅,就在菊圃的凉棚坐坐,也甚好。”
康二爷也说:“就是,这里风凉气爽,甚美。”
“那就委屈二位了。”车二师傅也没有再谦让,喊来一个小徒弟,打发回去提菊花凉茶。
三人就往凉棚里随便坐了。天虽是响晴天,但有清风吹拂,也不觉闷热。菊圃中,那种艾蒿似的香草气息,更叫人在恬静中有些兴奋。
车二师傅说:“二位今天来,不是为演武吧?”
二爷说:“演武也成,可惜,我们哪是你的对手!”
包世静就说:“康二爷今天来,实在是有求于师傅。”
车二师傅忙说:“二爷,我说呢,今天一到,那么殷勤。说吧,在下能效劳的,一定听凭吩咐。我们都不是外人了。”
二爷就赶紧起身作揖,道:“车师傅这样客气,我真不敢启口了。”
包世静就说:“二爷今天来,不是他一人来求师傅,还代他们康家六位爷,来恳求师傅!”
车二师傅也忙起身还礼,“说得这样郑重,到底出了什么事?”
包世静说:“康家的老太爷,年逾古稀了。近日忽然心血来潮,要去出巡各码头的生意。说走,还就要走,天正一日比一日热,他也不管,谁也劝说不下。二爷和我直给老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