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班门弄斧,该是英雄所见略同。”玄云子微笑道,“这连绵滂沱的大雨,虽有莫大弊端,何尝又不是破敌之良机?李先生,是这样么?”
“我倒是忘了,薛帅身边还有一位女诸葛。”李仙缘无奈的摇了摇头,“其实小生此来就是想要请问薛帅,河道的挖堀,是否要改变一下策略?”
“你做主。”薛绍拍他的肩膀,“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负责此事么?就是因为一般的将领永远只是照我的命令行事,不会怀疑也不会思考。你却不同。不仅仅是因为你跟随我日久知道我所思所想,更是因为,你这副肉嘟嘟的肚子里面,确实装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于是你料定,我今天必来?”李仙缘苦笑道。
“差不多算是。”薛绍笑道,“所以,我给你挑选了两位美女来请你过目。今后,她们恐怕就要陪你在北疆度过余生了。来看一下,是否喜欢?”
说着,两名衣衫款款的美人,从内堂走了出来。
李仙缘顿时惊诧,“她们是什么人?”
“你还记得前不久,突厥放回的那些中原百姓吗?其中有一些女子,她们人虽然是放回来了,但是她们的家人或已经死于兵乱,或同样被突厥人所掳已经消失在了草原之上。她们都成了孤苦无依之人,回了中原也将流离失所无处安生。”薛绍说道,“所以我就把她们留了下来,凭她们自愿,或者跟着玄云子去修道,或者交到月奴手下去做侍婢。这是其中两个愿意再嫁人的。你看一下,意下如何?”
李仙缘颇感惊诧的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女子,都挺年轻,颇有姿色。
“说实话,小生在京城见多了美丽的女子”李仙缘说着,声音竟然有了一些哽咽,“但是没有谁,能比她们更让小生动心。我收下她们了!”
薛绍微笑,点头,“带她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多谢,薛帅”李仙缘跪倒下来,伏地作揖。那两名女子也跪了下来,一并谢恩。
薛绍摆了摆手,“走吧!”
三个人起身,往外走。
李仙缘出门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薛绍好几眼,点了点头,眼泪止不住的一个劲流。
“快走吧!”薛绍笑呵呵的摆手。
三人这才走了。
“轻佻如李仙缘,也有真性情。”月奴十分感慨,“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从我入仕第一天起,李仙缘就在我身边。”薛绍脸上尽是回忆的微笑,说道:“我所有的改变他都看在眼里,我所有的经历他都一清二楚。包括我的志向,我的追求,我的癖好,我的糗事,甚至我的未来,一切的一切他全都知道。”
“从来没有哪个上位者,愿意有人知道自己的一切。”玄云子说道,“这样的人,往往也都不长命。这一点,想必李仙缘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但是公子非但没杀他,还给他安排好了未来的生活。所以刚才李仙缘走的时候,流泪了。”
月奴微微一惊,“公子,李仙缘真能未卜先知?”
“或许能,或许不能。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薛绍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掉李仙缘。就如同,我的家人也都知道我的一切,而我永远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在公子眼里,李仙缘也是家人?”月奴问道。
“这样的家人,其实已经有很多。”薛绍笑了一笑,“我无法和他们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在一起生活。我能做的就是,安排好他们的未来,让他们以后都能好好的生活。”
玄云子和月奴对视一眼,心中升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轮到你们了。”薛绍拍拍手站起来,轻松自如的道,“雨一停,你们就走。往西去往中受降城,从拂云祠南下,走商道入中原。找个地方,好好安顿下来。等我的消息。”
“公子,我不!”月奴几乎是跳了起来,嘶声道,“生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无论艰险无论困苦,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你要乖,听话。”薛绍轻抚她的脸庞,“不要让我分心,不要让我担心,更不要让我,伤心!懂吗?”
第1110章 莫要生在帝王家()
京城的天空也下雨了。一样的电闪雷鸣,肆意滂沱。
武则天的心情就如同这天气一样。但她的表情,就如同正在接受风雨洗礼的大殿,不动分毫。
她固然没有抛弃几十年来养成的沉静气度,但更多的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心力交瘁,连动怒都成了一种奢望。
她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衰老和孱弱,还有深深的无奈。
她,病了。
病得很厉害。几十年来,她第一次没有在清晨起床之后化妆,然后她下令将殿中所有的镜子都撤走。她不想看到自己现在这一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模样。
很多内心极其强大的人,都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突然老去的。这种老去并不局限于外表,但能通过外表很清晰的表达出来。
张易之跪在女皇的榻前,心中极为恐慌……因为他几乎凭借一双肉眼就清楚的看到了,女皇在极快的老去。他甚至在心中大逆不道的猜想,会不会到了天明,眼前就将是一副冰冷的尸体?
“五郎,你说上官婉儿与东宫串谋要害你,可有证据?”武则天闭着眼睛,在问。
张易之当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很容易就能制造出女皇想要的那种证据。于是他道:“陛下幽居深宫,东宫却公然聚集臣僚私相饮宴,这本就不平常。前番太平公主府邀约太子前往帝陵扫墓已是可疑,如今多事之秋上官婉儿突然现身东宫,又与太子妃和邵王私下密谋良久,岂能平常?最为可疑的是,密议过后太子妃屡次旁敲侧击的向臣打听陛下的一举一动,尤其关心陛下的龙体。臣一点都不难听出,她是急切盼望着陛下能够早日殡天,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当上皇后啊!”
没人能比张易之更加了解,如今的武则天内心世界。薛绍功高盖世统兵太多,确是一个麻烦。武三思位高权重野心勃勃,也不能小觑。但真正能够对她产生最大威胁的,还是离她最近的东宫太子。
皇帝老弱东宫少壮,提前抢班夺权的血腥宫变,百年来屡见不鲜,几乎快要成为了一项“传统”。武则天一直都在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哪怕还剩最后一口气,她也不能让自己落入那样的境地。
蝼蚁尚且偷生,又何况帝王?
但武则天内心一直都很清楚,近两年来自己身体一直不好,和外臣的联络越来越少,对朝局的控制力也在不断减弱。不得已,自己才假借张家兄弟之手来代为管理朝堂。张家兄弟德行不堪能力下品,她比谁都要明白,但这恰恰也是她愿意重用二张的原因——真要是把权力放任给一个才德兼备能力突出的宠臣,那自己恐怕早就沦为傀儡,甚至是变作尸体了。
帝王的心术,向来不足为外人道之。
但要说太子想要谋反,武则天虽然万般提防,但也是万万不会相信的。自己的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武则天绝对心知肚明。就算背后有一批人不断怂恿,再借太子八百个胆,他也仍是不敢。
若非有着这样的把握,自己也就犯不着费尽心思把他从房陵接回来,塞进东宫摆样子了。
但是太子的身边,却不乏这样的野心亲近之人。那个韦香儿从来就不是一个安份之人。这次东宫聚宴,打的也正是韦香儿的名头。不用猜,太子敢来上请此事,也是韦香儿百般唆使的结果。
这个女人,该杀!
武则天紧闭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抹杀机森然绽出。
跪在一旁的张易之冷冷打了个寒颤。
但太子妃毕竟不是寻常之人,若无确凿之罪名,杀之天下不服,到时恐怕更生祸患。
得想个万全之策,既能压住躁动的东宫,又不引起朝堂的震动与天下之不安……
张易之跪了许久,见女皇一直不作表态,又道:“陛下,那个邵王……”
“讲。”
“臣多次听闻,邵王喜好议论朝政。”张易之说道,“前番臣就听说,他曾经放言说臣兄弟二人蒙蔽圣听惑乱朝政,还令陛下……”
“说下去。”
“还令陛下,蒙羞于世,诟病于史。将来龙驭殡天,何来面目去见大唐高宗皇帝陛下?”
“放——肆!!!”
武则天勃然大怒,拍着床板就坐了起来。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更何况,龙有逆鳞!
武则天鬓发卉张,目瞪欲裂!
“邵王李重润,朕从来不曾亏待于你!”
“想当年你刚刚出生,朕就上奏先帝,破格封你为皇太孙!”
“你刚从房陵回来,朕就封你为邵王,让你一个黄口小儿,与朕的亲侄平起平坐!”
武则天咆哮了几句,胸膛剧烈起伏,猛烈的咳嗽。
“陛下,保重龙体!”张易之大骇。
现在,没人比张易之更想女皇能活得更久一些,再久一些。否则这颗大树一但倒下,自己再无栖身之地、活命之理!
武则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再度躺下,闭上了眼睛。
历来是,母以子贵。
太子妃韦香儿,你不就是仗着你给太子生了这个李重润,又看中了太子软弱无能吗?
你巴不得朕早点死去,你好早登后位,再如同朕一般君临天下?
做你的春秋大梦!
——你也配?!
“来人,颁敕。”
……
上官府,临江傍水的二楼书斋之内。
一鼎铜炉檀香氤氲,一株桃花望雨暗香。
上官婉儿将这株桃花放在鼻尖轻轻嗅闻,脸上漾起一抹温馨的微笑。
“薛郎,今年的桃花,开得特别好。”
“只可惜这场大雨,恐怕会打落满地的花瓣。”
“但也如你所言,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些东宫的花儿啊……”
“上官婉儿虽是怜惜,但终究不能篡改天意。”
“安心的去吧!……来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一队千牛卫,顶着大雨倾盆踏着电闪雷鸣,如神如魔的闯进了东宫。
一纸敕令,让韦香儿陷入了歇斯底里,让太子李显骤然晕厥。
千牛卫很有耐心的等待,从天黑到天明,直到太子苏醒。
然后,一丈白绫,落到了太子李显颤抖的双手之中。
邵王李重润就跪在他的面前,一脸的苍白,双眼之中写满了空洞,脸上只有未干的泪痕。
“孩儿,拜别父亲。”李重润开始磕头。
号淘大哭的韦香儿,被千牛卫拖了出去。
太子李显一步一晃的慢慢走到了李重润的面前,一脸呆滞的低头看着他,慢慢的将那一丈白绫套到了李重润的脖子上。
儿啊……
若有来世……
莫要生在帝王家……
第1111章 弑神()
“这场雨,就是一场灾难。”
薛楚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下头。
十万大军的队伍沿着恨河走了不到五里地,就被这场大雨给拦下,不得不重新安营扎寨,等待雨水过境。
这一局面,和预想的不太一样。
薛楚玉的心里充满了危机……就算是心有灵犀的一场诈败,在这样的作战环境之下,撤退也会成为一场巨大的灾难。且不说刀剑无眼,光是混乱之中的人马自相践踏,都会死伤无数!
以十万人为诱饵,这样的骗局本就惊天。
该要死多少人,才能让这样的骗局更加完美?
薛楚玉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每想一次,心里就狠狠的痛一次。
那不是一株株的野草,那是一条一条的性命。
那些性命,还都属于同生共死的袍泽弟兄!
从接下军令的第一天开始,薛楚玉在承受这样的痛苦煎熬。从军这么多年,他比谁都明白战争就意味着牺牲的道理。
但是煎熬就是煎熬,从未因为任何的理由,稍有一丝的减轻。
“也许为将之人,注定就是如此吧!”
“终其一生,我们都要背负罪孽与痛苦!”
“薛楚玉不过是一偏将,尚且如此。他肩上所背负的东西,岂是常人所能理解?”
“只愿有一天,世上不再有战争……”
“喀嚓嚓——”
一记闪电撕破夜空,薛楚玉轻叹了一声,走进了军帐之中。
同样的这一记闪电,照亮了十里开外的两个少年人的脸庞。
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湿了,脸上也尽是雨水。但他们的眼睛却如同这夜空的闪电一般在烨烨生辉。
“杀了玉冠将军,我就是突厥的第一勇士!”以勇猛闻名的厥特勤,沉稳又缓慢的抽出了腰间的弯刀,眼神如狼,““今夜,我当弑神!”
克拉库斯冷笑,同样慢慢抽出了弯刀,“厥,薛楚玉是我的。”
“没人敢和我争!”厥特勤咬牙沉喝,“我为这一天,等了十六年!”
“不是我要和你争。”克拉库斯不急不忙,用姆指轻抚弯刀的刀锋,淡淡道,“是我很清楚的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薛楚玉的对手。”
“我不是,难道你是?别忘了,我从来没有打赢过你,你也从来没有真正战胜过我!”厥特勤反唇相讥,“还有,你只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学生想要胜过老师,恐怕更难!”
“虽然我们两人不相上下,但是我……”克拉库斯嘴角一翘,“比你更了解他!”
“口说无用!”厥特勤扬起刀,“战场见分晓!”
“且慢!”克拉库斯一扬手,“再等等。黎明时分,再发动突袭。”
“……就听你的!”
厥特勤收起了刀。虽然二人私下有争,但在大事之上,厥特勤从不违逆克拉库斯。不仅仅是因为克拉库斯是这场战斗的统帅,更因为他是仅次于可汗的叶护,还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好兄弟。
黎明时分,大雨没有半点停歇的意思。
突然间,刁斗大响。
“敌袭!——”
“有敌袭!”
大马金刀端坐在军帐里的薛楚玉,慢慢睁开眼睛,“终于来了。”
刀甲在身,他站起身来,稳稳接过部曲递上来的方天画戟,再看了一眼墙上挂的那把薛弓。
沉默了片刻,薛楚玉背上薛弓,拿了三枚箭,走出营帐翻身骑上马。
为什么是三枚箭?
或许是因为“三箭定天山”,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薛楚玉并没有细想,只是觉得三枚箭,足够了。
“向南撤退!”
突厥的骑兵从三个方向飞卷而来,漫天的箭雨直冲周军营地。剩下留给周军可以撤退的缺口,仿佛只有恨河。
暴雨来袭,恨河水位骤然上涨,人马很难通过。
得闻敌情通报之后,薛楚玉心中怒意大起——说好的佯攻佯败,突然就变卦了?
分两路挥军杀入周军营寨的克拉库斯和厥特勤也感觉到了异样,除了他们这两方人马,从东北角也杀来了一拨人,人马比他们还要更多。
“红白大纛,拓揭骑兵?”
“暾欲谷的亲勋部队怎么来了?”
“老贼信不过我们,暗底里插了一脚!”克拉库斯恨道。
“倒也好!”厥特勤大声笑道,“一举全歼薛楚玉!今夜我必弑神!”
克拉库斯的心里涌起一取强烈的不安,他是知道所有计划的,但厥特勤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