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与吐蕃的战争有关吗?”太平公主问道。
“是又怎样?”武则天道,“这些,都不是你该问的。”
“我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帝,我是大周的公主,我的丈夫曾经是大周的三军统帅,哪怕现在辞官了也仍旧是大周王朝的一品国公。”太平公主说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这个国家还有什么事情,是女儿不该问的呢?”
武则天的情绪慢慢恢复了平静,说道:“就算为娘愿意与你谈,你又能什么有用的建议呢?”
太平公主微然一笑,“母亲一试便知,又何必犹豫呢?”
武则天这下也笑了,说道:“莫不是薛绍临走前,对你有所交待?”
“没有。”太平公主说道,“是近这段时间他的思绪很乱,所以女儿才会愿意让他无牵无挂的外出一趟,游玩散心去。别说是军国大事,就连家中的事情他都没有留下交待。”
“这倒不像往日的他了……”武则天若有所思。
太平公主说道,“娘,他的确太累了。哪怕是赋闲了下来,他也没有一天轻松过。”
“那就让他玩去吧,散一散心也好。”武则天轻叹了一声,说道,“吐蕃近日发生了内乱,朕和几位军国大臣一致认为,他们有可能会发动对大周的战争,借以缓合内部矛盾。一场大战,怕是已经迫在眉睫。我们有必要未雨而绸缪,提前预判吐蕃的军事动向。”
武则天停顿了一下,太平公主认真的听着。
“你有何见解?”武则天挺随意的发问。显然,她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太平公主反问道:“那几位军国大臣,有何见解?”
武则天笑了一笑,“娘在问你。”
太平公主也笑了一笑,说道:“如果女儿没有猜错的话,那几位军国大臣各怀见解难于统一。娘谁都信不过,所以才会想到薛郎。”
武则天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说道:“朝廷上的这些军国大臣,有的长于摧城拔寨,有的长于战术谋划;有的擅长处理具体军务,也有的擅长在幕后统筹后勤。但要料敌先机运筹帷幄,唯薛郎一人而已!”
“近朱者赤。”太平公主微笑道,“女儿陪伴薛郎十年,或许,我也可以一试呢?”
“呵呵!”武则天笑了,“那你就试吧?”
太平公主说道:“女儿想问,吐蕃发生了哪种内乱?”
武则天说道:“噶尔钦陵父子相继执掌吐蕃大权已逾六十年。现在,年幼继位的吐蕃赞普器弩悉弄已经成年,差不多是二十岁左右。亲政,他开始裁制噶尔家族。前不久,赞普器弩悉弄又以叛国之罪处死了噶尔家族的重臣噶尔赞辗恭顿,这使得噶尔家族实力极大受挫。为求自保,吐蕃权臣噶尔钦陵必定会死抓军权不放。要做到这一点,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发动对外的战争。若能立下殊功,他自保的可能性也将大大提升。”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娘,此前我朝攻拔安西四镇收复西域,王孝杰杀死了噶尔钦陵的胞弟噶尔赞婆。如此看来,噶尔钦陵挥师前来侵犯我朝疆土几乎已是必然。剩下唯一的问题,就是噶尔钦陵会对哪处用兵?”
“对。这也正是为娘想要问请薛郎的地方。”武则天道,“从西川蜀地直到西域广袤,大周与吐蕃接壤数千里。噶尔钦陵可以挑一处地方来下手,我朝防不胜防。”
“娘,我要看地图。”太平公主突然说道。
武则天笑了,“好,就让你看。”
片刻后,几名宦官抬进来一张刻画在羊皮上的,巨大的大周边境全图。悬挂起来,足有一人多高。
太平公主走到了地图前看了片刻,说道:“娘,你说过噶尔钦陵要的是一场殊功?”
“对。”
太平公主指着蜀地一带,说道:“蜀地富,但蜀道难。吐蕃小股的人马侵略川蜀倒有可能,但是噶尔钦陵的大批骑兵,将会很难在川蜀的山地施展开来。因此女儿认为,噶尔钦陵将会攻击蜀地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其微。”
武则天不动声色,“说下去。”
太平公主再指向大非川及鄯州河源一带,说道:“大非川是吐蕃入侵的一个通道,前朝大唐曾与吐蕃数次大战于此。现在黑齿常之率军镇守河源,兵强马壮屯粮无数,甚为吐蕃忌惮。噶尔钦陵急于求功,一定不会硬碰硬的主动去找黑齿常之的麻烦。”
“嗯。”武则天点了一下头。
太平公主再指向西域,安西四镇最接近吐蕃本土的于阗镇说道:“这里是王孝杰西征打下的最后一个地方,也是噶尔钦陵的胞弟噶尔赞婆的陨命之处。安西四镇的沦陷与西域霸权的丧失,对噶尔钦陵这位吐蕃的军政权臣来说,是一个重大的罪责。按理来说,噶尔钦陵出兵于阗打响第一战从而开启西域收复之征,这个可能性将是极大。但是女儿认为,他不会这样做。”
武则天的眼睛稍稍一亮,“理由?”
“他耗不起。”太平公主说道,“王孝杰在西域打出了我朝的威风,突厥因为内耗而国力大损已向我朝示弱称臣。现在就连吐蕃也陷入了内乱,西域诸国看在眼里,只会抱定决心从此追随大周。再加上安西虎师仍旧镇守四镇,于阗兵力更是不弱。噶尔钦陵想要从于阗开始一镇一镇的去收复西域,将会面临安西虎师与西域诸国的轮番夹攻,这个难度实在太大了。就算他能每战皆胜步步为营,他的兵力也会遭受极大的损失,征伐的时间也会拉长十分漫长。噶尔钦陵急于求功,还得是一场殊功。他不会这么做的!”
武则天双眼微眯的凝视着地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如果我是噶尔钦陵,我会从这里下手!”太平公主一手指向洮州与凉带一线,说道:“从这里出兵,他可以避开黑齿常之的兵锋直接杀向洮州,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你胡说什么?”武则天一下就乐了。
“嘿嘿,跟他学的!”太平公主低笑了两声,道:“女儿不知详情,但不难猜到我朝在洮州的军事布防,肯定远远不如河源和于阗这样的重镇。只要噶尔钦陵一鼓作气打下洮州,他就可以兵犯凉州如法炮制。如果洮凉一带沦陷,整个西域和大周的联系都将被切断。到时,安西虎师再如何骁勇能战,终究只是群龙无首飘悬海外的一支孤军,还能强撑到几时?如果断绝了和大周之间的联系,西域诸国纵然想要追随大周,又能从何谈起?”
武则天凝视着太平公主,眼睛慢慢睁大。
太平公主道:“只要打下洮州和凉州,噶尔钦陵就能像切馒头一样,将大周的半壁江山一刀割去。然后他再守住洮凉,慢慢的对西域蚕食鲸吞。万里疆土收入囊中几乎是指日可待。这就是他要的急功和殊功!”
“这是薛绍告诉你的?”武则天的声音里透出了惊讶。
太平公主淡定的微笑着,“娘,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了,女儿也答过了。现在女儿再答一次:绝无此事!”
武则天满腹狐疑的看着太平公主,心中不停想道:我的女儿我还能不清楚吗,她或许是很聪明,但她几时懂得军事了?……莫非,真是近朱者赤?!
第976章 故人;故事()
武则天的这样一副表情,在太平公主看来特别受用。
她嘿嘿的笑,“娘,女儿说得还不错吧?”
武则天不置可否,说道:“那依你之见,我朝应该往洮州布守重兵了?”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说道:“女儿一己之见,的确如此。娘还是慎重考虑,多和军国大臣商量商量吧!”
武则天眉头一皱,连说话的口气都像薛绍了!
太平公主仍是嘿嘿的笑着,很有一副小人得志的神韵。
武则天看到她这副样子,是既好笑又感觉到了几丝宽慰,说道:“那再依你之见,谁可率军与噶尔钦陵一战呢?”
“黑齿常之。”太平公主答得毫不犹豫。
“黑齿常之驻守河源把守河西之门户,岂能擅离?”武则天说道,“除他之外呢?”
太平公主一个劲的摇头。
“我满朝文武,就再无一人可与噶尔钦陵一战了?”武则天的语气挺惊讶,“王孝杰?娄师德?”
太平公主仍是一个劲的摇头。
武则天看着她的宝贝女儿,笑了,“你就这么急着你的男人复出?”
“娘,天地良心,女儿一点都不着急。”太平公主说道,“女儿宁愿他在扬州玩个三年五载再回来,也好过让他出征在外十天半月的。”
“岂有此理!”武则天斥道,“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在你看来竟如此不堪吗?”
“娘,女儿现在不就是在为国效力、为君分忧吗?”太平公主说道,“薛郎已经其位不谋其政了。娘,你就放过他吧!”
“你!……”武则天几乎气煞,“那你刚才又说,除了黑齿常之无人能与噶尔钦陵一战?”
“对呀!”太平公主说道,“但这只是女儿的一己之见。娘,难道你对你的满朝文武,就那么没有信心吗?”
武则天心中一堵顿时无语以对,心说:是啊,朕怎么就对满朝文武这么没有信心呢?难道除了薛绍,这大周的朝堂之上就再无将帅可用吗?!
不对!
这丫头是在对朕用激将法!
她是在以退为进,她其实迫切希望朕能马上重新启用薛绍。她心里仍是向着她的男人的!
可笑!
朕岂能中了你的计?
“太平,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对朕很有用处。”武则天说道,“朕会仔细考虑你的意见,并与军国大臣细商之后,再作定夺。”
“好啊!”太平公主不以为然的淡淡笑道,“女儿挺欣慰的。做了二十多年的公主,女儿总算能对国家有点用处了!”
“如果你不把为娘活活气死,就是对这个国家最大的贡献。”武则天说道。
“啊?”太平公主一脸懵逼的表情,“娘,你这是说哪里话?女儿岂是如此大不孝之人?”
“罢了,不说这些。”武则天忍不住笑了,“薛绍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太平公主摇头。
武则天沉吟了片刻,轻道了一声,“朕,还是想要亲耳听一听,他的意见。”
此刻,泛江而下的一艘客船上。
薛绍一身青衣立在船头,衣袂迎风飘飘,一管苇笛被他吹得悠扬婉转动人心扉。
此一刻,他仿佛又做回了当年的那个蓝田公子。
他身边站着虞红叶,身后站着一群同船的游人。人屏气凝神的静静听着这动人的笛声。
这是一首他们绝对不曾听过的曲子。薛绍仅仅是凭着记忆在吹奏,这一首前世的老歌。他也终于想起了一个,许久不曾想起过的故人。
安小柔。
曲名《月光爱人》,曾经在学生时代薛绍和她一起喜欢上了这首歌,然后分别尝试过用口琴、笛子和吉他来演奏它的伴奏曲。
前世今生的许多回忆,随着这首曲子悠然的畅响在了薛绍的脑海里。它们就像这脚下的滔滔江水一样,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叙说着跨越千年的故事。
虞红叶站在薛绍的身边,闭着眼睛,用心倾听着这些音乐。
她感觉,自己从未有离薛绍这么近过。她现在听到的每一个音符,都是深藏在薛绍心中的故事和感悟。
那么浪漫,那么忧伤。
那么深情,那么绝望……
一曲终了。
船上居然静悄悄的。人们默默用衣角抹泪,然后默默的退回到了船舱里去。
他们居然都忘记了喝彩。
“好听吗?”薛绍转头,面带微笑的问虞红叶。
“不好听。”虞红叶摇头。
薛绍笑了笑,“多年不曾操练,看来我已经荒疏了技艺。”
“你并未荒疏技艺。这是我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笛声。”虞红叶说道,“但它不好听。太伤人。”
薛绍呵呵一笑,随手将笛子往腰上一别,双手撑在了船在的扶拦上,淡淡的道:“如果没有伤痛,这世上也就不会有男人。”
“是真正的男人。”虞红叶补充道。
薛绍笑了一笑,“看来,你也是深有所悟。”
虞红叶平静的说道:“行商多年,每天我都在接触各色不同的人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对于人生的感悟也不尽相同。有些人喜欢把喜怒哀乐写在脸上,有些人则是习惯将它深藏于心底。”
“照你这么说,我明显是后者了?”薛绍说道。
虞红叶微微一笑,说道:“你的内心世界,是我无法想像的壮气磅礴与痛彻心扉。”
“你已经想像到了。”薛绍说道。
虞红叶微微一怔,看着薛绍。
“其实,我远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复杂和高深。”薛绍凝视着脚下拍打着船身的江水,说道:“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平凡又简单的人。只是,我不能而已。”
“现在你做到了。”虞红叶微笑道,“哪怕是暂时的。”
薛绍呵呵一笑,“是的。当我发现有很多人在我身后倾听我的笛声的时候,我其实挺享受。这感觉就像是,我在天上飘飘荡荡的浮动了很久,终于双脚落到了大地之上。脚下踩踏实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这就是你想要,独自远游的原因?”虞红叶问道。
“算是原因之一吧!”薛绍转过头来,微笑的看着她。
虞红叶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岔开话题,“你就半点不担心家里的事情?还有朝堂上的事情?”
薛绍回头看了一下近处无旁人,于是小声道:“家里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让我担心过。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其位不谋其政。与其庸人自扰,不如抛到一边。”
“有道理。”虞红叶深以为然的点头,“人在局中,洒脱二字最是不易。”
“其实,我并不十分洒脱。”薛绍说道,“临行前我想了很多事情,还把可能发生的一些事情做了估算和预判,并私下交待给了公主知晓。万一女皇找人前来问策,公主自会有所应对,并且不会牵扯到我的身上。”
虞红叶微然一笑,“这就是传说中的,忧国忧民吗?”
“哈哈!”薛绍大笑,“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不希望这个国家再遭受太多的灾难,再死太多的人。虽然刚到而立之年,但我感觉我有点老了。人老就会变得多情,不想再看到太多的流血和死亡。”
“胡说。”
有史以来,虞红叶头一次轻斥了薛绍一声。
薛绍笑了,“真难得。”
“三十而立,正值当年。”虞红叶脸上悄然一红,说道:“此时此刻的你,是我见过的最真实,也最有魅力的那个薛绍。”
薛绍呵呵的笑,“为官十年,有时候连我都觉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我感觉我都快要迷失了我自己。所以这次我偷了个机会放逐自己,然后再去寻找我自己。”
虞红叶双眉微皱,细细的咀嚼着薛绍话里的意思。
“别在意,我的话里没有深意。”薛绍微笑道,“这些年来经历的事情多了一些,心里积压的情绪一直无从发泄。出来一放松了,我就容易胡言乱语。”
“这没什么不好。不良的情绪就是要将它发泄出来,不能一直积压。”虞红叶说道,“有时遇到了烦心事,我就会大醉一场。醉了就大哭大笑,酒醒后就一切如常,安然无事了。”
“这倒也是个释放压力的好法子!”薛绍笑道,“你大哭大笑起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