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人来动手吗?
不难想像,现如今像大哥这样抱着单纯的理想主义的人,少数。这其中很有可能就包括那些,快要到了火烧才升起一丝危机感来的,李唐皇族一大家子人。
“二郎,如果你愿意出手,为兄可以居中串联。”薛顗很来劲,小声道,“李唐皇族最有威望的几个人,都和为兄颇有交情。像霍王李元轨,韩王李元嘉,越王李贞……”
“大哥。”薛绍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说道:“起事能否成功,姑且不说。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们成功了,将会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薛顗轮了轮眼珠子,说道:“当然是把陛下从偏殿里接出来坐上龙椅,成为真正的皇帝啊!”
“然后呢?”薛绍平静的问道,“朝堂之上谁说了算?”
“当然是……”
“皇帝吗?”薛绍笑了,“那么我问你,太后与皇帝,谁强?”
“当然是太后。”薛顗倒是答得毫不犹豫。
薛绍道:“那么,就连太后都被我扳倒了,皇帝自己坐在龙椅上能坐得安稳吗?他心里会想什么?”
薛顗不由得愣住了,心说这倒真是一个问题。古往今来没有不多疑的帝王,如果凭借政变把现任皇帝给扶正了,他心里最大的忌讳必然是扶正他的那些人——他们能把自己扶正,就能把自己再次拉下马另立一位新君,甚至是夺了这座江山自己来!
“到时候,出兵发动政变的你二弟薛绍,就会成为皇帝里的头大敌。”薛绍道,“假如太后真的倒台新君真的亲政了,以新君的能耐和根基,绝对无力掌控大局。那些发动兵变成功清君侧的李唐皇族们,他们会淡泊名利的激流勇退,把君权真正的、完全的交还给皇帝吗?”
薛顗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摆得很清楚,没有谁能经得起权力的诱惑,尤其是那些从一出生起就接触权力的皇族们,他们比人都知道权力的美妙。
“那么又有问题出现了。”薛绍道,“那些仗着自己辈份极高身份尊崇又立下了从龙之功的皇族们,会甘心屈居于我之下,听我颐指气使吗?”
薛顗再度摇头。如果那些“尊贵”的李唐皇族们都是毫无野心的逆来顺受之辈,以如今太后的实力之强,早就让他们甘于投降死心臣服了,又哪来的这么多麻烦呢?
“好,那你二弟又多了一批敌人——曾经最亲密的战友们,一起发动政变扶正皇帝的李唐皇族们。”薛绍说道,“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利,说得难听一点,就像是饿狗抢食。从来没有光明可言,更加没有公正可言。谁成功了,谁就是王者。你二弟何德何能,能同时抗得住皇帝与皇族的夹击?——还有第三股势力一定会出现,大哥你想过没有?”
“什么第三股?”薛顗问道。
“就是曾经太后的人。”绍答道,“这批人将会很多很多,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阶层,他们会汇成一股洪流,一股足以毁天灭地的洪流!”
“这……怎么说?”薛顗惊讶的问道。
薛绍道:“太后以太宗才人的身份再嫁先帝成为皇后,从此重回政坛执政三十年,走到今天离皇帝之位只差一步。你有没有想过,她是怎么做到的?”
“诡计多端,善于捕获机会收买人心。”薛顗答道。
“大哥说的这些,不可否认。”薛绍笑了一笑,“但更为主要的,是她一直都在尽力的少犯错,而多做对的事情。时至今日,反对她的人固然是不少,但是她的人——更多!”
“这怎么可能?”薛顗惊道。
“这怎么就不可能了?”薛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道,“三十年,我们的朝堂大体安宁,国家并未分崩离析;天下百姓大体安居乐业,并没有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现如今,反对太后的声音,多半出自李唐的皇族及其拥护者们,因为他们是前朝的既得利益者。但是太后和能够接受太后的,却是天底下的大多数人。因为对于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们来说,安居乐业才是他们最大的追求。谁让他们的生活更好,他们就拥护谁。至于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意义并不太大——大哥你曾做过刺史州官,深黯民情。小弟说的这些,在理吗?”
“是,在理。”薛顗不得不承认,说道:“我也明白了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反对太后的只是少数的皇族、贵族和官僚,但太后的却是剩下的绝大多数人,对不对?”
“对。”薛绍道,“再回到之前的话题,如果我起兵清君侧,天下万民都会惊奇万分——太后执政不是蛮好的嘛,为何要清除太后呢?换上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从无半分执政经验的皇帝亲政,就真的能让这个天下更好吗?还有那些从一出身就只沉浸在鲜衣怒马纸醉金迷当中,从未做过半点对国家有益之事的李唐皇族们,他们就能让这个天下更好吗?——当然他们最大的疑问只会是,难道自己人斗得死去活来、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就真的比太平盛世安居乐业更好吗?”
“……”薛顗无语沉默了。
“一言以蔽之,你二弟薛绍如果真的起兵清君侧了,姑且不论成不成功,我的行为首先就会被天下万民认作是——不义之举、祸害国家!”薛绍道,“简而言之,我非但不会成为拥立皇帝的大功臣,反而会成为为犯上作乱的逆臣。大哥你信不信?”
“不……会吧?”薛顗很惊诧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不会?”薛绍淡淡的道,“你难道忘了皇帝与太后是什么关系?难道皇帝会自己出面承认,是他真要大义灭亲的干掉自己的母亲,好让自己上台吗?如此大不孝之事,就算是真的他敢亲口承认吗?——最终,还不是得要捉一只替罪羊出来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薛顗彻底怔住了,这些事情,他还真的没往深处想过。
薛绍道:“之前我已说过了,就算政变成功,皇帝会视我为最大威胁;李唐皇族的那些从龙功臣也会视我为最大的敌人。到时候,你二弟就算真是一位道德真君,也会被他们合力诋毁为乱臣贼子,成为替罪羊,成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更何况我不是道德真君呢,因为我确实是起兵政变扳倒了我的岳母和恩师,扳倒了从我入仕第一天起就一心的栽培、提拔与保护我,最后亲手把兵权交给我、对我深信不疑的——那个人。”
薛绍深呼吸了一口,“大哥,如果你的二弟真的变成如此不忠不义、万民讨伐的卑鄙小人和历史罪人,你还会认他吗?”
薛顗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度难看。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原来自己真的是太天真了,政变这样复杂而凶险的事情,竟能被自己想像得那样的单纯和简单!
“好,就算我能不计一切个人得失,拼得一个身败名裂和遗臭万年,也要光复李唐。”薛绍道,“那么,光复后的李唐就真的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好吗?”
“二郎,你别说了!”薛顗连忙伸出双手来拼拿挥动制止薛绍,连喘粗气大汗淋漓,情绪十分激动,表情非常的困苦。
“大哥,今日我兄弟俩人关起门来,说一句从未说过的掏心窝子的话。”薛绍道,“如果,起兵清君侧扶正当今皇帝这件事情,于公于私来说真的可行,根本不用等到你来游说于我。”
薛顗惶然一惊,表情呆滞了。
“既然不用游说,那也就证明了,谁的游说都没有用。我,薛绍——绝不会反!”薛绍语气很重,但脸上却仍是挂着淡淡的微笑,说道:“大哥你想过没有,太后难道还不知道我是李唐之戚,会是她潜在的威胁吗?那她为何还会放心大胆的把兵权交付于我?”
“这确实有些令人费解!”薛顗的表情又增添一丝惊奇,是挺奇怪,为何太后明知道我二弟是太宗皇帝的嫡女——城阳公主之子,还会如此重用于他、并将厘定生死的兵权交付于他呢?
“因为她清楚的了解我的处境和我的意志。”薛绍道:“先说处境,我若是起兵反了,她的确是招架不住;但同时我也会毁了我自己,毁了薛族,毁了这个原本还算不错的国家。你二弟薛绍虽然不是什么圣人良师、道德英雄,但也从未想过要当一个毁灭国家、荼毒万民、害人害己的历史罪人——这就是我的意志,太后相当的了解。”
“你若……不反呢?”薛顗迟疑的问道。
薛绍微然一笑,说道:“我若不反,就会成为拥立太后登基的功臣,留得有用之身,还可以去做很多的事情。与此同时,汾阴薛氏一族非但能够得以保全,还会在新朝大放光彩。当然最的是,这个国家不会崩坏,的秩序都能得以保存。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就都还有机会通过我们的努力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让我们自己的人生,也更加的有意义!”
薛顗双眉紧锁,陷入了沉思。
“大哥,人不能总是活在虚无的理想与憧憬之中,现实远比书本里构画的幻像更加。按照儒家的说法,只有三皇五帝与西周时才是最为理想的时代,但问题是,我们回得去吗?——终究,我们仍是要活在现实之中!”薛绍说道,“再说了,如果忠于某一位君王就真的是忠臣了,那么两汉时代就已经立族于汾阴并从此扬名于世的薛氏一族,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朝代更迭之后,为何还能保存至今并朝气蓬勃呢?”
“忠于社稷,远高于忠于君王……”薛顗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的叹出,一巴掌拍在桌上,“二郎,为兄明白了!”
第800章 无常索命()
薛顗终于答应薛绍,放弃“清君侧”这样一个并不现实的愚蠢念头,转而愿意出面帮助薛绍一起,说服汾阴薛氏的其他族人。
有了大哥的点头,薛绍知道这件事情就已经是成功了一半,心中一块大石可谓落地。
从薛绍的父辈算起,当时他的父亲、同样也是大唐驸马的薛瓘就已经在薛族之内颇富声望,如果不是因为被流放,称“天下文宗”的薛元超都未必能比得上薛瓘。而到了薛绍一辈,继承了父辈侯爵并担任了多年刺史的薛顗,在薛族内重获尊重名望极高。后来薛绍与太平公主大婚之时,二圣封薛顗为公爵并将他调到京城为官,使他的声份地位更上一层楼。
现如今随着薛族旗帜薛元超的去世,薛顗在薛族内的影响力已是无人可极。薛绍本人虽然贵为驸马手握重权,但在汾阴薛氏这个儒学大家族里,讲究的是辈份、学问和德操。在这三点上薛绍都没什么优势,此前不治家学沉湎于声色的蓝田公子,在族内甚至一度声名狼籍。近年来成驸马的薛绍,则是忙于仕途与征战很少有机会参与族内的事务,和族人之间的交往也并不太多。所以真要论及在薛氏大家族内的人望和权威,薛绍比起自己的大哥薛顗来说可算是差远了。否则,他也犯不着如此大费周章的先**要说服自己的大哥。
当晚,薛绍夫妇便在薛顗家中住了下来。
次日没有朝会,薛绍趁热打铁的邀请大哥一同前去拜访薛族的另一位族老,如今的户部侍郎薛克构。
薛绍对薛克构这个小老头儿的印象一向还不错。记得他为人和善很好说话,但不知道在“女皇”的重大问题之上,他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虽然他这个户部侍郎的官儿比起薛绍来说是差了那么一截,但是在族内的影响力却是远比薛绍大了十倍不止。当年薛元超仍然在世之时,私下见了薛克构那也是客客气气的口称“族老”并以殊礼待之。
午饭过后,薛绍兄弟俩便着手准备前去拜访薛克构,太平公主声称也要同去,薛绍便答应了。早些时候琳琅等人已经带着太平公主的卫队找了过来,看来今日出行无可避免的还得打出一点排场。
出发之前薛顗还有一点忐忑,私下问薛绍,“如今牧院的人无处,把文武百官盯得很紧。朝堂上的大臣们全都不敢私下相聚了,走在路上碰到了熟人都不敢随意攀谈。你我如此公然拜访族老,会不会惹上麻烦?”
“不打紧。”薛绍就笑了,“从我自投牧院的这件事情过去之后,牧院的人轻易不敢再来招惹我了。索元礼甚至转托他的义子柳怀义来向我说,以后只要我想过问牧院之事,派个小厮递一张条|子过去,就能一切办妥。”
“真的?”薛顗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惊讶道,“索元礼何许人?文武百官谈之色变的索命恶鬼啊,他会听凭你的摆布?
“就算他肯,我也没兴趣摆布一个恶鬼。”薛绍笑道,“但是牧院的人暂时不敢再来招惹到我以及我的家人,这一点倒是可以肯定!”
“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幸事!”薛顗很是释然的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又有点憎怪的道,“二郎你为何不早说?为兄近些日子以来,可是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但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以为是牧犬来犯!”
薛绍呵呵直笑,“大哥,你当年可是曾经力搏恶犬救下过小弟的,如今怎会如此怕狗?”
薛顗也哈哈大笑,“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呀!”
在太平公主的仪仗队护卫之下,薛绍一行人去往薛克构的府上。可是到了他家时却发现府门紧闭。侍卫上前叫门,良久也是无人应答。
薛顗说,现在的大臣多半如此,在朝办完公务马上回家,回家之后府门紧闭拒不见客,连家中至亲来了也会吃上一道闭门羹。目的,只是避免被牧院的人给盯上。
薛绍不禁有点气恼,武则天是要打击政敌没错,但下面的牧院却是将她的意图给十倍、百倍的放大了,只把京城搞得一片白色恐怖,官不聊生。
转念一想,这仿佛是华夏几千年的“优良”传统。上头发一道旨令下来,下面的人如果没把事情干出十二分的漂亮,就不足以显出自己的能干与忠心。于是是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就像牧院现在这样的,大臣们只要私下会见亲友,就有可能会被强行冠以一个“私结党朋”的莫须有之罪,从而就被严查重审。
“你,过来。”薛绍招手唤来一个太平公主的仗仗队卫士。
“驸马请吩咐!”
“伸出手来。”薛绍拿出自己的官印,在他手上印一记上去,然后对他道,“你骑上快马跑一趟牧院,叫一名牧院判官来此地见我!——马上!”
“是!”侍卫二话不说,骑上快马风也似的跑了。
太平公主好奇问道:“薛郎,你干什么?”
薛绍道:“我们是不怕牧院的人,但是薛老怕呀!——于是我索性叫个判官来这里看着我们私下聚谈,以毒攻毒,兴许薛老就不会怕了!”
太平公主咯咯直笑,“亏你想得出来!”
薛顗直叹气,“二郎,难不成我们就这样等着?——你我兄弟等等无妨,公主殿下岂能如此?”
“大哥不必介意。”太平公主说道,“薛郎能等,我也就能等。”
薛顗苦笑了两声,“那好吧,只好委屈公主了!”
没过多久,那名侍卫去而复返,马背的后面多了个人。薛绍一看,巧了,还正是自己那天在牧院消谴过的判官,张知默!
张知默来得急呀,都顾不上坐马车带随从,坐在侍卫的马背后面就来了。马匹刚刚停稳他就慌忙滚鞍下马,上前对薛绍就拜,“张知默拜见薛驸马!不知驸马唤我前来,有何驱使?”
薛绍的嘴巴对着薛克构家的大门努了一努,“我想拜会自家的族老薛侍郎,可是他不敢开门。你去替我把门叫开!”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