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务挺皱着眉头琢磨了半晌,“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薛绍苦笑,“你不是接到了命令来的洛阳吗?”
“忘了。”程务挺嗬嗬傻笑,“依稀只是记得,家里的仆人把我往马车上一扔,醒来我就在你家里了……噢,路上经过几个驿站的时候,弄了点酒喝。洛阳城外白司马阪驿站的杏花村,味道很正宗,这个我记得挺清楚!”
“看来你都醉到骨头里了。我得先把你关个十天半月,一滴酒也不让你闻到。”薛绍板起了脸,“等你彻底的清醒了,我们再谈事。”
“别、别!”程务挺一个劲的干笑,“说吧,我认真听着。”
薛绍无奈的摇了摇头,“尚武台知道吗?”
程务挺茫然的摇头。
“你在长安,就不关心洛阳发生的事情?”薛绍问道。
程务挺呵呵的轻笑了两声,“我一个活死人,还打听这些干什么?”
“好吧,那我先告诉你,什么是尚武台。”薛绍耐着性子,把尚武台介绍了一番。
程务挺倒是听得挺认真,至少表面上是如此。但薛绍说完后,他茫然的眨着眼睛,“没了?”
“说完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程务挺问道。
“先不说关系。”薛绍道,“刚才你说,你是个活死人。”
“对。”程务挺点头,“没盼头没念想,连回忆都不敢想,只剩下吃喝等死,不是活死人是什么?”
“你就不想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薛绍问道。
“改变不了。”程务挺表情呆滞的轮了轮眼珠子,微微苦笑的摇了摇头,说道:“少帅,说实话曾经我在心里怨过你,但后来我不怨了。因为我知道你是一心我好。如果不是你的百般努力,我现在早已经背着一个反贼的骂名成了真正的死人。现如今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话,还能喝到白司马阪的杏花村,已是莫大的幸运。我知足了。所以,我也不指望还能改变什么,更不希望再给你添什么麻烦。”
“……”薛绍无语,沉默。
“送我回长安吧!”程务挺笑着说道,“该喝的喝点该吃的吃点,有漂亮姑娘就抱着睡几觉,我这辈子也就只剩这么一点事情可以干了。”
“听我把话说完。”薛绍道,“如果我说完了,你还想执意回长安,我不留你。”
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好,你说。”
“正如你自己说的,你之所以像个活死人,是因为你的人生完全没了的指望,也没了的盼头和念想。”薛绍说道,“但如果,我给你一点念想呢?”
程务挺眨着眼睛,“你是说尚武台?”
“目前,还缺一个总教头。”薛绍说道。
“做什么的?”程务挺总算表现出了一点点的兴趣。
薛绍便将总教头的司职对他说了一说。
“不成、不成!”程务挺连连摆手,刚要说话,他急忙对门外瞟了一眼。
“说吧,没外人。”
程务挺点了点头,“那老娘们儿不会同意的。”
薛绍说道:“没错,太后最初是不同意。但后来,她好像又想通了。否则,哪会有朝廷调令把你招到洛阳来?”
“她能想通什么?”程务挺挺好奇。
“她心里怎么想的,只有她知道。”薛绍道,“我只能猜测。”
“你都猜出了什么,说来听听?”程务挺的兴趣更大了。
薛绍道:“她之所以会同意让你出任总教头,我想无外乎三层考虑。第一,这个职务不掌兵权,不涉朝政,无关派系与争斗。”
“这倒是。”程务挺点头,“还有呢?”
“其二你在洛阳眼皮底下晃悠,远比将你搁置在长安更加值得放心。”
程务挺嗬嗬的笑了两声,点头,“没错,这是她的性格。”
“其三,我认为也是最的一点。”薛绍说道,“她很重视尚武台,同时也心知肚明,你的确是出任总教头最合适的人选。不管你信与不信,她比你想像的更有肚量。往日的那一点恩怨,早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消散了。时至今日我再跟你说一次,程齐之的死真的不关她的事。非但没有直接的关系,她也没想过要置令郎于死地。”
听完这些话,程务挺低着头不说话,沉默了很久。
“不急着答复,你可以多考虑几天。”薛绍道,“就在我府里歇着,哪里也不用去。考虑清楚了,你再告诉我。”
说罢,薛绍起了身。
“少帅。”
“说!”
程务挺抬起头,满脸迷茫又带着一丝渴望的看着薛绍,喃喃道:“我这样的废物,真的还能胜任尚武台的总教头吗?”
薛绍笑了。
眼前这个程务挺,就像是一根早已熄灭了的蜡烛。他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为燃烧出光亮而生,而是他已经太久没再遇到一个,可以将它点燃的火种。
这样的程务挺,激将或者劝慰或许都没有用。薛绍却知道一个,可以将它点燃将它激活的办法。
于是他说道:“恶来,有件事情你应该不会忘记。至从回到长安的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再只属于你一个人。”
“是,我知道。”程务挺点头,“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干什么都会牵连到你。所以我闭门不出什么人都不接触、什么事情都不参与。我一直吃喝等死,真到了埋入黄土的那一天,便是给了你一个交待。”
“既然你的命都是我的,那你就得听我的。”薛绍说得很淡然,“十日后,你去尚武台出任总教头,这不是商量。行,你得去;不行,你也得去!”
程务挺死盯着薛绍,眼珠子都不挪一下。
薛绍站定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看。
两人就像是森林当中狭路相逢的一对猛兽,对着眼相互瞪了很久。最后,薛绍看到程务挺的眼眶中泛起一片迷朦,也有了一丝活人该有的气息。
程务挺双手捂脸的一刻,薛绍转身就走,脸上的笑容很是欣慰。
第779章 白色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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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武台相比于别的中枢机构略有不同,除了暂时挂靠在兵部名下的一个独立官署之外,它还多一个用来教习武课的“武台校场”。
这个校场的选址煞费了薛绍一番苦心。毕竟不是普通军士的例行操练,尚武台的各项训练都涉及到一些“军事机密”,因此薛绍认为武台校场最好是建在一个封闭的环境当中。要在皇城乃至整个洛阳找到一块足够大又足够辟静和封闭的地方,还真是不容易。最后经过多方考虑,薛绍选择在太初宫北面玄武门外围的瓮城——圆壁城当中的东北隅,依靠三面城墙新建了一个大辕门,如此四面合围封闭起来圈出了一大块空地。里面再建起了房舍、厩舍与马术场等等,就此形成“武台校场”。
武台校场辕门前的一箭之地立起了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当街正中而立,上面大书一个赤红如血的“禁”字,背面书写了一些禁止闲人擅闯否则格杀勿论,或是不得令不许私自外出的铁规。这可不是薛绍凭空臆想做出的规定,而是照着一份“圣旨”原封不动刻下的铭文。有一个尚武台辕门尉率领五十铁甲,专门守护这道大门,执行严格的军事管制。
北衙禁军羽林卫的校场与武台校场同在圆壁城,但是羽林卫的将军们都从来没有接近过这里。没办法,'管得太严了。谁敢擅自靠近,辕门尉当场就能下令格杀勿论。就算是杀了个大将军,他非但无过还会因此而得功受赏。
离首次武举选拔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现在,的博士和教头都在武台校场里面接受封闭式修炼和培训。
那夜会晤相隔了十日之后,薛绍带着程务挺来到了这里。
戒酒已有十日的程务挺,身体机能的大为改善。的是他又重新有了念想,看到了人生的新希望,于是多少回复了一些“恶来”的往日风采。
他站在那块大石前先发了一阵呆,“这里究竟是监狱,还是学堂?”
“是武台校场。”薛绍淡然说道,“兵者凶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慎。你想想,就连卫公药师的几部兵法著作都已被列为军国禁密,加以先帝圣旨封印和几重铁锁深藏起来,明令,擅动者死罪一条。武台校场这里将要传授的就是这样的兵法韬略,还有能让一个普通的农夫在一年之内速成为一流杀手的搏击密技,当然还有更多不可外传,只有你我这种级别的将帅方能知道的军中绝密。你说,这里严格管制是否有必要?”
“必要。”程务挺毕竟是内行,听薛绍说了这些马上明白了就理,并道,“那将来从这里走出来的,岂非不是勇冠三军的猛将,就是运筹帷幄的军帅,再不然就是执掌军机的军国重臣了?”
薛绍微然一笑,“那就得看,你这位总教头的本事了。”
“噫!”程务挺惊叫一声,“我就是一个秩仕了的没用的老东西,碍于情面才来给你搭一把帮手。你可别把担子,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
薛绍呵呵直笑,“别废话了,进去吧——你的属下和学生们,可都在等着你。”
“他们都知道了?”
“当然。”薛绍说道,“大名鼎鼎的恶来将军要来武台校场挂帅督战,他们都很兴奋也很期待。他们当中,还有一些曾是你的麾下旧部,你不会感到陌生的。”
听到“麾下旧部”这四个字,程务挺的表情明显是动了一动,喃喃道:“他们还会认得我么?”
“进去就知道了。”薛绍朝辕门努嘴。
辕门尉一挥手,铁甲卫士们让开了道,并打开了一道小门。
程务挺微微一怔,“这大门怕是有上万斤重吧?”
“一万六千多斤。得用四匹马同时拖拽门轴的活塞方能开启。所以,平常一般不会打开。纵有百万大军来攻,这里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薛绍说道,“你进去后就会发现,里面完全就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那岂不是,与世隔绝?”程务挺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明白,太后为何会同意我来这里了。”
“去吧,走进这扇门,你的另一段人生就开启了!”薛绍道,“就算是与世隔绝,也好过你醉生梦死的做一个活死人。或许你是没有机会,再亲自驰骋于疆场了。但你可以调教出成百上千的恶来,代替你,叱咤疆场横扫千军!”
程务挺背对着薛绍,在那一尊“禁”字大石前呆立了许久。
“从此,世间少一个活死人,却添千百个恶来。”
说完这句,程务挺大步朝前头也不回的走进了那道门。
“老天关上你一道门,自然会替你打开另一道门。”薛绍驻马于大石前,低声自语,“恶来啊恶来,如果按照历史原有的轨迹,你早该是一个死人。现在我救下了你的性命,并将你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或许没有横刀立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快意,但也没有那许多你应付不了的尔虞我诈与步步杀机。你若能在这里找到你的念想和寄托,就是你最大的幸运。否则,这对你来说也就是一场终生的监禁。这既是武则天给你下达的最后封印,也是我能给你争取到的……最后的保护!”
安置好了程务挺,薛绍按照与武则天的事先约定,进宫去当面向她覆命。
恶来的本事和威望,全都非同小可,武则天对他一向都很。虽然薛绍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他有理由相信当初程务挺住在长安的那些日子里,日夜都将处于武则天的密切监视之中。也亏得他一直闭门不出烂醉如泥,万一稍有个异动,应该是早就没命了。
薛绍就从玄武门进了宫,去往贞观殿。
以往早朝都在含元殿举行,武则天料理公务也在含元殿的御书房,这里就是整个洛阳皇宫的核心中枢。但现在朝廷的政治中枢已经转移到了含元殿后面的贞观殿,因为武则天已经下令把含元殿给拆了。
她要建——明堂!
明堂之事薛绍没有直接参与,近日他忙得焦头烂额连上朝的次数都大为减少,多半的时间都是在洛水大营、京畿公廨田和武台校场这些地带奔波。等到他知情,含元殿都快要被拆去一半了。
武则天修建明堂,这在历史上也算是一件大事了。明堂是儒家经典里记载的一件神圣建筑,说是天子都应该布政于明堂,就如同天子都应该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块传国玉玺来发施令一样,意义非凡。但明堂的制式已经失传数百年,先帝李治也曾想要重建明堂,但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修,最后只得作罢。
武则天一向都是敢于标新立异打破陈规的,在她看来,明堂就得按自己设想的来修,没必要修得和古人刻画的一模一样。于是乎含元殿轰然倒塌,在它的旧址之上,有一座“非主流”的明堂即将拔地而起。
值得一提的是,负责“明堂”这项工程的还就是柳怀义。薛绍认为这件事情或许可以作为一个标志,那就是柳怀义已经从武则天的“地下情人”的身份,公开的走上了台面。
薛绍畅行无阻的来到了贞观殿御书房,还没进去,就看到亲自把守这里的千骑副使崔贺俭不停的对他使眼色,示意他“千万别去触霉头”。
薛绍将他叫到辟静处,“怎么回事?”
“太后雷霆大怒,正在斥责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崔贺俭小心翼翼的答道。
薛绍微微一惊,“发生什么事情?”
崔贺俭便告诉薛绍说,昨夜有几个羽林卫的军士轮休,跑到北市喝酒。喝到半醉了便有人胡言乱语,说一直不得升迁前途无望。早知今日,之前还不如追随庐陵王。不料席间有人告密,酒席未散那些嚼舌的羽林卫卫士全都被逮了,今晨就被斩首示众。
就因此这件事情,武太后特意将李多祚给唤来,都狠狠的骂了他半个时辰了,怪他御下不严、督导无方之类。她还当着李多祚的面,把那个告密的军士破格提拔成了五品游击将军武散官。
薛绍听完不禁心中惊诧起来,武周一朝制造白色恐怖的告密之风,将要从此刮起不成?!
“驸马有事,不妨改天再来吧!”崔贺俭好心提醒,“今日太后正在气头上,还是别进去了。”
“好吧,我明天下了早朝再来。”
薛绍正准备走,刚好看到龙尾道下面一大群兵丁抬着一个庞大物蹒跚而来。在那群兵丁的前面,还有一个深眼高鼻,长了满脸红胡子的胡人在引路。看那架式,像是抬着什么东西来向武则天进献了。
“那是什么人?”薛绍指着那个红胡子的胡人,问崔贺俭。
崔贺俭小声道:“他叫索元礼,原是柳怀义的义父。近来柳怀义奉命督建明堂,便将他的义父也引荐给了太后认识。鉴于这一层关系,太后对这个索元礼挺信任的。几日前太后命他铸造一件巨大的铜器,这不,今日完工肯定是来向太后交令了。”
“索元礼?”听到这个名字,薛绍脑海里条件反射的就想到了一个词——酷吏!
这个家伙,是武周时代的最为臭名昭著的酷吏之一。这还不算,他之所以让薛绍印象深刻,还因为他几乎就是武周时代酷吏的“先驱鼻祖”。
“怎么,驸马听过这人的名字?”崔贺俭倒是好奇。
“没听过。”
崔贺俭看着那个索元礼,小声道,“昨天那些伏刑的军士,就是索元礼奉太后之命,从千骑调人去砍的头。回来交令之后,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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