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顶|进贤冠,金丝革带云鹤花锦,做工精美三品五梁。
武则天弯腰下身拿起那一顶|进贤冠,双手捧起,又戴回到了薛绍的头上。
“五梁进贤冠,三品大员所戴。”武则天说道,“它既标示着你的身份之特殊与高贵,也意味着你的职责之艰巨与不易。”
薛绍微微皱眉,轻点了一下头。
“弃之何忍?”武则天轻声道。
薛绍微闭双眼轻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做完了这些,武则天走回她的座位,说道:“大唐的朝堂之上,从来就不会只有一种声音。昔日,诤臣魏征就敢于当众推翻太宗皇帝陛下的圣意,甚至丝毫不留情面的当廷指谪,怒斥喝骂亦不罕见。”
“于是,便有了贞观大治。”
众人一听,心中纷纷惊讶……武太后,这是在拿自己类比于太宗?
“贵使。”武则天突然唤道。
“敝使在。”咄悉匐连忙出列,行礼。
“方才本宫看到,你对薛绍赞誉有嘉甚至颇为崇敬。”武则天笑吟吟的道,“如此说来,你是非常赞同他的意见了?”
“……”咄悉匐的脸皮顿时很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但马上掩饰了过去,反倒是认真的说道,“是的,敝使非常敬重薛将军的热血、刚正、勇敢和忠义。”
“既然如此,那本宫可就要收回成命了。”武则天向来擅长于顺坡下驴,这一次更是不含糊,马上当众宣布道,“适才本宫口头允诺赏赐的,因薛绍之谏言和突厥使臣之附合,予以收回。但另行赏赐宫廷御用的茶砖与青盐,着有司酌情办理。”
“臣领旨!”马上有鸿胪寺的官员出来应诺。
“来人,赐酒。”武则天挥动了一下云袖,两名宫婢各自给薛绍和咄悉匐送上了一盏金杯,内里盛满美酒。
“先敬贵使。”武则天笑吟吟的举杯,“酒宴之上小小误会,贵使莫要挂怀。还请贵使牢记,两国和平来之不易。珍惜,珍惜!”
“敝使不敢忘!敝使谢过太后!”咄悉匐现在是悔到肠子青,气到喉咙硬,强忍着不爽挤出笑脸来,陪武则天喝了一杯酒,然后怏怏的退回了坐席。
再也没有造次。
武则天再起一杯,“本宫第二杯,敬薛绍。”
“臣谢太后。”薛绍举起金杯。
武则天认真的看着薛绍的眼睛,并没有怒气,反而流露出很多的赞赏和欣慰,轻声的,但是字字清晰的说道,“敬,军队之魂魄,社稷之柱石……男人之良心!”
在座的李多祚和薛楚玉等人,可是全都听到了。
瞬时间,热血沸腾。他们一同昂然起身。
“臣请作陪!!”
武则天毫不犹豫的饮下了满杯。薛绍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嚯然起身,大声道:“本宫第三杯,敬在座的将军们!——请!!”
“太后!”
咄悉匐等人坐在一旁,已是个个脸色铁青。
他们他们算是看出来了。原来,不愿意罢兵和解的并非只有薛绍一个。在场的唐朝将军,包括那个大手大脚赏赐无度、貌似一脸和颜悦色最不希望打仗的武太后,都怀着一颗血战到底死不退让的杀人之心。
至于那一纸象征和平的盟书?
——如果盟书真的有用,历史还会在战争与流血中蹒跚前行么?
……
宴罢之后,突厥的使臣们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之下,自去安排归国事宜,马上就将离开长安返回草原。
文武大臣们也都辞别了武则天,依次离开麒德殿各归各处。
薛绍一人独行,从宫殿的龙尾道走下来。薛楚玉和李多祚结伴并肩而行,想要上前去和薛绍说话,但又没敢上前。
他们很少见到薛绍如此的激愤和昂扬。每逢这时候,薛绍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总会与平常那个生死与共、不分你我的袍泽弟兄,有一点点的不同。
就是这一点点的不同,却足以让薛楚玉和李多祚这两位叱咤疆场的少壮派虎将,不自觉的和他保持着几步开外的距离。
虽然这几步的距离,并不足以丈量出他们心中的敬畏。
薛楚玉和李多祚尚且如此,其他的大臣同僚就更不敢上前来无事攀交情套近乎了。于是薛绍一路走得直,走得急,也独自一人。
刚刚走过了下马桥,薛绍却突然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群粉衣彩冠、做新娘出嫁之扮相的美人儿,个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整整齐齐的站在下马桥的桥头两旁,大约有三四十个。有一名薛绍脸熟的宦官匆忙跑上前来,一边哈腰拱手的赔罪一边小声的说道:“驸马恕罪!这些内廷的宫娥本是打扮收拾好了,将要一同送往突厥,现如今……”
“闭嘴。”薛绍淡淡的道,“我的马呢?”
“在!请驸马稍侯!”宦官慌忙跑去牵马。
没人发施令,那群女子却已经一同跪倒下来,个个五体投地。
很多过路的大臣将军和宫人们,都在驻足围观。
没人说话。那些跪倒在地的女子们也没有。
这或许,就叫做大恩不言谢。
薛绍也没有说话,他从这群跪地的女子们当中走过,骑上宦官牵来的威龙宝马,扬鞭飞驰而去。
身后,留下一群跪伏在大唐国土之上的美丽女子,泪流满面。
。。。
第732章 国士之酒()
策马离开了宫墙的薛绍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回家,而是马头调转去了太平坊相反的方向,那是一个曾经让他流连忘返、名声蜚起的风流薮泽平康坊。
在如今的大唐时代,狎妓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丑事,相反还成全了很多才子佳人的风流佳话。但是薛绍至从和太平公主相识以来再也没来光顾,因此今日他一出现,当场就惊坏了不少人。
人们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了,如今葬在终南云雾之巅的张窈窕。因此,就算薛绍是满长安城人尽皆知的风流豪客,那些爆炭老鸨和龟奴姑娘们都只敢满怀敬畏的远远观望,连上前搭讪问安的勇气都没有。&nb::::3sp;过往的客人当中,有不少的官员仕子甚至是薛绍曾经的麾下战将袍泽人等。这些人见到薛绍斗然出现在平康坊,则是个个惊呆。他们头一瞬间联想到的便是……莫非他和太平公主闹翻了?
薛绍骑着他的威龙宝驹在平康坊里招摇而过,目的地仿佛相当明确,直接就停在了京华名妓苏小燕的宅院前。
门开着,薛绍翻身下马时匆忙跑出来一个小龟奴。乍一眼看清是薛绍,小龟奴的嘴里就哆嗦了,“小、小人……参、参见……”
“行了,管好马匹。”薛绍随手扔给他一串铜钱,“郭大封或者党金毗二位将军,可曾在此?”
“回驸马的话,郭将军正由苏姑娘陪着在小亭中饮酒。”
“加座,添酒!”
薛绍大步就走了进去。小院里仅有的几个爆炭龟奴们顿时全都忙乱了起来,连忙加座添酒置办新宴。郭大封正笑眯眯的听着曲喝着酒,突然一眼瞟到大门处风火雷电一般闯进来的薛绍,当场吓得杯子都掉了,连滚带爬的迎了上来。
“属下参……”
“免了。”薛绍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自己扯过一个坐榻先行坐了下来,“今日只有酒友,没有上下。”
“属下遵命!”郭大封战战兢兢的起了身,立在一旁,眼珠子都不敢乱挪。
“坐下,陪我喝酒。”薛绍冲着对面发愣的苏小燕努了一下嘴,“弹一曲,《广陵止息》。”
“是……”苏小燕远比郭大封要更加沉得住气。轻轻的应了一声诺,她便弹响了琵琶。
曾经,在平康坊这个风流荟萃的地方,张窈窕的诗和苏小燕的琴堪称双绝。《广陵止息》即是旷世名作《广陵散》,满长安城没有第二人能比苏小燕弹得更好。
曲乐声声,薛绍一杯接一杯不停的猛喝酒,没怎么说话。郭大封战战兢兢的陪着一顿猛喝,没几下就酒气翻涌涨红了脸,眼看就要醉倒。可是他又不敢打退堂鼓,只好硬着头皮舍命相陪。
“你酒量太差。”薛绍放下杯子长吐出一口浓浓的酒气,“还不如一个女人。”
郭大封苦笑不迭,“属下确实……不胜酒力!”
“若蒙不弃,小女子愿陪公子小酌两杯。”苏小燕倒是生了一颗善解人意的玲珑心。
薛绍淡然一笑,“你不怕死?”
苏小燕也是淡淡一笑,“请为公子添酒。”
郭大封突然一下蹿了起来奔向后院,马上发出狂呕之声。
薛绍笑了,“此人时常自称酒囊饭袋,却也不过如此!”
苏小燕笑而不语,给薛绍斟满了酒。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郭大封去了就没再回来,醉倒在后院被家主人扛去歇息了。薛绍也没再挪脚,就由苏小燕陪着仍旧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仍是很少说话。
苏小燕的酒量确实比郭大封强了不少。乃至于薛绍喝到半醉了,她仍然能把《广陵止息》弹得有声有色。
一曲过半,院子门口突然传来几声老妇的惊叫,如同杀人了一般。薛绍扭头一看,照管苏小燕的爆炭老妈子失魂落魄的跑进来,冲着薛绍就一膝跪下,“公子救命!”
大门口处,琳琅姐妹正在并肩行来。
上一次,她们二人就是这样出现在张窈窕的院子里,一剑夺命。从此,这对姐妹花就在平康坊里名声大躁,成了每家每户谈之色变的勾魂使者。
苏小燕倒是淡定得很,仍旧专心专意的弹着她的琵琶,连音色都没有一丝的改变。
爆炭老鸨在地上拼命的磕着头,呼天呛地的额头都出血了。琳琅快要走到跟前时,她连滚带爬的溜到一旁拔腿就跑,再也顾不上苏小燕了。
“奴婢参见……”琳琅参拜,却被薛绍一扬手打断。
“你们又来杀人?”
琳琅有些结舌,“……奴婢不敢!”
“那就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碍眼。”薛绍把杯子在酒桌上一顿,声音有点沉。
琳琅姐妹俩同时狠狠的怔了一怔,没再多说半句,拱手而拜的弯着腰退了出去。
苏小燕的琴声仍然在响,音色未变。
爆炭老鸨从后院小门里探出了头,抹了一把冷汗,急急的钻进了厨房忙活起来。
薛绍自斟自饮连续十杯,酒壶见底。
“我要在此,大醉十日。”薛绍拿起酒壶在摇,大有一点把酒问青天的意味,“谁敢陪我?”
……
于是薛绍就真的在平康坊苏小燕的宅子里大醉了十日,没有回家,也没有上朝。
神奇的是,除了第一天有家中的小妾琳琅来找了一回,太平公主府再也没有派人来过问。杀人泄愤之事,更是无从谈起。
更加神奇的是,薛绍没来上朝,武太后也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一句质问。只当是他因病不朝在家歇养了。
第十日的午时过后不久,薛绍仍在豪饮,郭大封吐得直不起腰来,苏小燕的琴音一如往日的绕梁不绝。小院里,来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不速之客。
白衣胜雪手执拂尘,飘然如仙绝美倾城让苏小燕都自惭形晦的一个……女冠。
半醉微薰的薛绍斜眼看了看她,顿时笑了,“苏小燕,今日你可以退下了。”
“是……”苏小燕应了诺,抱着她的琵琶悄无声息的退下。
“仙姑请坐!”
玄云子微然一笑,坦然的在薛绍面前坐了下来。左右四下看了看,说道:“确是一处清净之地。”
“声色糊涂之地,何来清净一说?”薛绍笑问道。
“清生于浊,便也正是它的妙处。”玄云子自己取了一个新杯子倒上酒,“贫道敬公子。”
“等等。”薛绍扬了一下手,“你先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贫道方外之人,不受人的指派。”玄云子说道,“心念若动,人便到了。”
“好,这杯酒可以喝。”薛绍笑道,“仙姑!”
“请!”
郭大封猛吐了一阵扶着墙蹒跚而来,一把被苏小燕扯住,拎进了偏厅之中再也没有露头。
“公子若要韬光养晦,也不必残害了自己的身躯。”喝下了第一杯酒的玄云子,淡淡的说道,“酒色如刀,刮骨断肠。”
薛绍哈哈的笑。
十天来,第一次笑得如此畅然。
“酒只半薰,至于色嘛……”薛绍笑道,“已是旬日不知肉味。”
玄云子笑了。敢在她面前说这种风流坏话的人,还真是不多。
“污言晦语唐突佳人了,薛某自罚三杯。”薛绍开始倒酒。
玄云子不以为然的微自发笑,静静的看着薛绍自饮了三大杯。
薛绍不经意的瞟了她一眼,突然感觉此一刻玄云子脸上的那种笑容,颇有几分“母亲”的神韵。
或许是因为多饮了几杯酒,因而心中的那根心弦根外容易被撩动。玄云子的这一抹淡静又宽容的笑容,莫名的让薛绍的心中感觉到一阵安慰,还有久违的心酸和怀念。
若非仍旧保留着几分把持,薛绍倒真是想把自己的头颅枕到玄云子的大腿上,闭上眼睛,任由她抚摸自己的鬓额和头发。
就像儿时的午后,在母亲的抚慰之下睡午觉一样。
“你太累了。”玄云子轻声的道。
薛绍拿着酒壶的手突然颤了一颤,然后呵呵一笑,给玄云子倒了一杯递上去。
“但你有一个好妻子。”玄云子又说道。
薛绍面带笑意的点了点头,没有哪个妻子能够容许自己的丈夫,在妓竂里连泡十日的鬼混不回家。今日之太平公主已经不再是那个一怒之下就派琳琅前来取人性命的太平公主。
“她的确是不错。”薛绍说道。
“正因为她很不错,所以,你才不愿意现在回家去面对她。”玄云子说道,“你与武太后的当廷面争,已经举国尽知。”
薛绍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大多数人都以为,你与武太后的关系从此有了裂痕,你的前途将不再光明,甚至堪忧。”玄云子说道。
薛绍仍是淡然的笑了一笑,“还有呢?”
“也有少数人觉得,你与武太后的关系反而比以往更加牢固了。”玄云子说道,“因为,你正是武太后现在最需要的那个人。”
“哪个人?”
“军队之魂魄,社稷之柱石。”
薛绍笑道:“仙姑啊仙姑,亏你自称方外之人,但是消息之灵通却连宰相尚书都自叹弗如。”
玄云子淡然微笑,说道:“公子用三个耳光,打得满朝文武羞愧难当,突厥使臣胆战心惊。诸军将士防患未燃战意拳拳,举国上下不敢再苟安于虚假的和平。”
薛绍笑延:“我明明是在打自己。”
玄云子不予争辩,只道:“武太后敬三杯酒,与大唐将士同仇敌忾义如袍泽,令自恃悍勇欺大唐妇人治国的突厥狼子,幡然醒悟不敢轻视。”
薛绍笑而不语。
“满朝上下,仅有公子深解太后刚柔并济、恩威同施之深意。”玄云子说道,“国宴之上众目睽睽举重若轻之地,公子与太后配合到天衣无缝,竟连自己人都深信不疑。此等的默契与高妙,令人叹服!”
薛绍不置可否的呵呵一笑,“这酒,还喝不喝了?”
“此乃护国安民云鹏之志的国士之酒。”玄云子举杯
“当满饮!”
第733章 风云变色()
连着喝了十天的花酒,薛绍都没有呕吐过一次。今天终于是大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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