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为何还要写那封信呢?”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一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薛绍完全读得懂她的这个表情,仿佛是在说你懂的!
“看来我的岳母大人,很不希望我和武家的子侄之间闹出什么不愉快。”薛绍笑着说道。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呢?”太平公主说道,“其实我母亲的态度很是分明,只要河北的军事危机能够顺利得到解决,其他的事情都小事。你别嫌我妇人之见……你此行功德圆满,母亲看在你的颜面上要特赦程务挺一条性命,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你却因为一个程务挺而与武攸归翻脸闹僵,这很难让我母亲心里高兴啊!”
薛绍听了,沉默良久。
虽然太平公主的语气很是柔和,但不难从她的话里听出,武则天其实是蛮不爽的。从而似乎也可以推断出,武则天已经在着手大力培养和提拔她的侄儿们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派出的侄儿们就是她的权力分身。和武家的子侄们作对,几乎就等同于和武则天做对。
“薛郎,这次回京,你嗅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了没有?”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什么怪味?”
太平公主说道:“此前扬州叛乱、裴炎逼宫、河北危机,一度将我母亲逼到了水深火热之地,大唐社稷都面临了一场空前的浩劫。但是随着裴炎问斩、李孝逸平叛和你的河北凯旋,这的危机都得到了解决。这三件大事,足以改变改变大唐的国运并重塑历史。然而……这三件大事你全都参与其中,而且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嗯,然后呢?”薛绍很用心的听着。
“然后,该是到了秋后算帐和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太平公主说道,“扬州叛乱的匪逆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程务挺托你的福算是捡了一条性命,姑且不论。以前裴炎的那些党羽,迟早也该一一被清除了。这样一来,朝堂格局必将大变。”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裴炎曾经权倾朝野甚至敢于逼宫武则天,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是他倒台之后,武则天并没有急于清算他的派系人马,而是出于稳定大局的需要暂时隐忍姑息了。现在扬州叛乱和河北危机都解决了,的确是到了秋后算帐的时候了。
薛绍不由得不想到魏玄同、刘齐贤、刘袆之这些现任的宰相们。细细一算下来,大半个朝廷都可以被清洗。这岂止是“格局大变”?分明就是重新洗牌,破而后立的节奏啊!
有人被拿掉,就必然要有人顶上他们的空缺。可以想像,顶上来的人必然会是武则天的心腹股肱。这样的洗牌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更多的权力将要归于武则天的手中。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再也无人能够与之抗衡!
“薛郎你有没有想过,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你该何去何从?”太平公主问道。
“你跟我绕了半天的弯子,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想法,直说吧,我听听。”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了一笑,说道:“我在宫里住了许久,与母亲朝夕相伴。就这件事情,母亲和我商议了多次。最后我们觉得……”
“你们觉得?”薛绍笑了一声,“怎么样?”
“觉得……”太平公主有点心虚的样子,连连眨着眼睛,嘴里也有些结巴。
“说嘛!”
“你还是卸下军职,留在长安当一个尚书或者宰相比较好。”太平公主说了。说完就有些小紧张的看着薛绍,使劲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料,薛绍只是淡定的微笑了一下,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惊愕,这仿佛还有点让太平公主失望了,但也让她安心了许多。
“你觉得如何?”太平公主有点急切的追问道。
“我觉得……”薛绍眉头微拧拖长了声调,“不怎么样!”
“为什么?”太平公主有点急了,手臂一撑就坐了起来,“尚书,宰相,这样的官职还配不上你吗?你还不到三十岁啊,大唐至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年轻的宰相尚书!”
“这不是配,或者不配的问题。”薛绍道,“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要如何向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太平公主急语道,“方才我与你说了许多,意思还不明白吗?朝堂即将破旧立新,这既是大风险也是大机会,而且我母亲身边正当用人之际。首要,她老人家就先想到了你。她知道你擅长军事,于是准备任命你为兵部尚书,主管全国的军务。同时让你挂衔于政事堂平章军国事,虽不是的宰相,但也有参议军国大事之权。待个三五年之后你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功绩,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入主阁部成为大唐宰辅这有何不可?”
“……”薛绍一时无语以驳,沉默了。
他不由得想道,平心而论,武则天这个丈母娘待我这女婿不薄。不到三十出将入相,这在古往今来都是罕见。更何况现在正是一个破旧立新甚至有可能马上改朝换代的时代,武则天最应该培养和提拔的是她武家人。但她首先想到的是重用我这个身负李家皇族血脉的“外人”……这很不容易!
看到薛绍沉默不语,太平公主有些急了,“我以为,你就算不会特别的兴奋,也至少不会抵触和反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安然,你先别生气。”薛绍也坐起身来轻抚她的后背,好言劝哄了一阵让她不再愠恼,再温言说道:“你和太后的好意,我当然明白。一直以来,你们都对我很好,是真心的好。”
“知道,你还不领情?”太平公主假愠的翻着白眼。
“不是我不领情。”薛绍说道,“而是这份情,我暂时领不了。”
“怎么说?”太平公主有点好奇,问道。
“做人做事,都得讲求一个善始善终吧?”薛绍说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带兵打仗,夏州那边刚刚经营出一点眉目。如今突然要我放下军队和夏州去做宰相尚书,说实话,我感觉我是背叛了我的袍泽弟兄们。因为现在,正是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
“背叛?这话从何说起!”太平公主不解的道,“你从来都不曾亏欠他们什么,不是吗?”
“是不曾亏欠。”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我们之间还有着一份从来没有用言语说过的,承诺。”
“什么承诺?”
“行伍人的承诺。”
“我不明白……”太平公主迷茫的摇头,“你做了宰相尚书,一样可以记着你的袍泽弟兄们。你不是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若高升了,不是可以照顾他们吗?这又怎能是背叛呢?”
“不是这一层意思……”薛绍轻叹了一声,“你不会明白的。一时之间,我也解释不了。”
“你不说,我也明白……”太平公主的表情有些黯淡了下来,轻声道,“别人给的东西再好,不是你想要的,你从来都不稀罕。”
“……”薛绍微微一怔,无语以对。
虽然太平公主说的这话有那么一点闹情绪的偏激味道……但是,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
宰相也好,尚书也罢……薛绍在自己心中说道,这还真不是我想要的!
“你宁愿苦兮兮的挣扎着去弄一碗没有油荤的隔夜饭,也不会正眼去瞧他人施舍的山珍海味。”太平公主说着说着又有点气乎乎的了,“薛郎,我真忍不住想骂一个难听的字眼!”
“什么?”薛绍笑问道。
“你就是矫情!”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的在他胸口来了两拳,说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挤进三省六部政事堂,而我母亲把这些地方的大门向你敞开任你挑选,你却不屑一顾你说,你是不是矫情太过?”
“我不是矫情,真的不是。”薛绍认真的说道,“我只是觉得,我还有许多本该是我去办,却没有办完的事情。我抽不开身,也挪不出心啊!”
“没人强施于你你去办那些事情!”太平公主急语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人在长安心在朔方。你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去做你的都督、做你的将军,你就不能寻思一点别的事情吗?”
“我有啊,我有寻思!”薛绍说着搂住了太平公主,笑眯眯的道,“我天天想你,想我们的儿子,想我们的宝贝女儿!”
“油嘴滑舌,我不跟你说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一下转过了身去,忿忿道,“就让母亲去亲自跟你说。到时,我看你还将如何嬉皮笑脸的推托塞责?哼!”
薛绍心里稍稍一紧,看来太平公主只是来打个前哨试探一下口风的。迟早,武则天将要亲自找我说事摊牌。
难道,她这回是真的铁了心不让我再去带兵了?
这怎么行!!
第726章 独一无二()
薛绍的女儿即将满月,太平公主府里提前数日,就已经开始张罗要操办一场满月酒宴。
喜气洋洋,热闹欢腾。
最先赶来的当然是薛绍的兄长和弟弟两家人,还有汾阴薛族的族人们。外宾只是道贺,他们提前赶来也好给东家帮一把手。虽说太平公主府里不缺人手,但是这样的宴会堪比国宴,很多事情不是那些下人能够打理明白的。
比如薛绍的弟弟薛绪,就和“买褚得薛不失其节”的大才子薛稷,一同担任了迎宾的重职。薛稷长于书法绘画,薛绪出口成章独领风骚。两人既是年龄相仿的同族兄弟又是同窗密友,还是目前国子监内比肩齐飞最为著名的两大才子,是汾阴薛族这一辈当中的治学翘楚,看势两人都有可能接过薛元超留下的“”的这面大旗。
光是这两个迎宾的“门子”,就已经足以艳长安。
但这,其实并非是出于薛绍的本意。全是武则天,一手安排的。
小女儿满月了,薛绍固然是高兴。但他从来就不会因为高兴而得意忘形,更没有招摇显摆的习惯。按他自己的意思,就是把自家3兄弟和关系要好的同僚们请来饮宴一番,私下热闹庆贺一下便已是极好。但武则天只用一句“皇族无私事,皇族无小事”就把主意定下来了。
在这种事情上,薛绍没理由和她争个高下于是同意照办。与此同时,薛绍心里也很是清楚老太太此举的深意——之前嫡长子薛麒玉满月,都未尝如此兴师动众。现在为一女儿庆生却尽极周章之能事,显然是别有安排。
府里热闹忙作一团,薛绍这个家主反道是落了个清闲无事。在与家人欢聚一番之后,薛绍带着半薰独自出来散一散步,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后堂的天井花厅里来。
已是黄昏。
仆人丫鬟都去前堂忙碌,后堂是客房和仆婢们的居所,现在四周相当的安静。
“奇怪,我来这干什么?”薛绍左右四下看了看,没人。
正要转身回走,薛绍听到一记窗棱支开的声响,然后就是一个动听的女声,“驸马既然来了,却又急着要走?”
薛绍回头一看,玄云子正站在窗户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微笑。
“腹中酒食难消,我便随意走动走动。”薛绍笑了一笑,说道,“相请不如偶遇,仙姑可否稍移贵步,到花厅一叙?”
玄云子微然一笑轻轻放下窗棱,“待我焚香。”
片刻后,两人对坐于花厅之中。一鼎铜炉幽香漫溢,两盏清茶润喉沁心。
“喜气盈门,驸马却面带愁云,却为何故?”玄云子几乎没有说一句多余的闲话,直接就问道。
薛绍不禁笑了,为什么我偏就会喜欢她这种明明很不礼貌,却又深得我心的单刀直入呢?
“不瞒仙姑,确有烦心之事。”
“何不说来听听?”
薛绍拧眉思索了片刻,说道:“早前公主跟我说了,希望我能卸去军职,回朝作官。”
“想必,公主转达的该是太后的意思?”玄云子道。
薛绍点了点头。
“驸马意下如何?”
“你说呢?”
玄云子没有说,只是微然一笑。
看到她这一抹微笑,薛绍心里莫名的轻松了许多。不必言传便可意会,这便是默契。
……转瞬间,薛绍脑海里突然就想了很多。或许是酒的作用他的思绪比平常更加活跃,更加会想到一些平常不怎么会去想的事情。
这叫做——懂!
有一个人懂你,这很!
“出将入相,煊赫无极。”玄云子轻声说了这八个字。
薛绍果断就摇头了,“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是因为,公子的戎武生涯,还有未竟之志。”玄云子说道。
薛绍的表情微微一怔,心里却在不停的悸荡。
——知己!!
——连太平公主都想不通的事情,她却如此明白!……为何她又不称我驸马,改称我公子了?
“人活着,都要图一个念想。如果迷失了那个念想,纵然得到再多,也不会感受到人生的乐趣。”玄云子说道,“于庶民而言,这叫念想。于公子而言,那叫志趣。”
薛绍沉默。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激动的叫出“知我者仙姑也”这句文皱皱又煞风景的废话。
“然而,太后的意志恐怕不容改变。”玄云子马上又泼了薛绍一头冷水,再又补充道,“或许,这并非只是她的一己之意,而是现在大唐的朝廷所亟需。”
薛绍不禁大感惊奇,一个云游四海心在方外的道姑居然谈起了朝政?
“何以见得?”于是薛绍很想听一下,她这位世外高人对于国事有何独特的见解。
“太后虽是精明强干古今罕有,但毕竟是一女流。她长于国政,但逊于军略。”玄云子轻声说道,“遍观如今的大唐朝野,至裴闻喜与李谨行故去之后,大唐的军队首推王方翼与程务挺二人为尊。然而原因不说大家都知道,这两位大将都不能尽如太后之心意。于是就有了程务挺的,也有了王方翼平定西域立不世奇功,却不得还朝受封的怪乱之相。”
薛绍不禁咧了咧牙,“你还真敢说。”
“字字诛心,句句犯忌。”玄云子微然一笑,道,“公子从大唐开国时开始历数,我朝的军队哪时哪代没有一个出类拔萃领袖群伦的至高统帅?武德出秦王,贞观有药师,永徽数茂公,茂公传闻喜。然而令师裴闻喜一去,我大唐的军队已然群龙无首。这绝对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同时,这也是大唐的一个莫大危机。扬州叛乱居然会用到李孝逸这种不会打仗的人去挂帅,程务挺一介边帅敢在河北制造军国危机,这都是‘群龙无首’所带来的恶果。”
薛绍不觉眼前一亮心中一弹,真知灼见!
——这些话,会是武则天跟她说的吗?!
“公子心中不用猜了,太后是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玄云子很是坦然的微微一笑,“我相信,这是她老人家的肺腑之言。”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长长的吁出,点了点头。
是的,武则天有可能会在一个臣子面前遮掩,但绝对没必要去忽悠一个人朝又堪称心腹的道姑。
“塞翁失马,蔫知非祸。”玄云子道,“太后尝到了群龙无首的恶果,但也从这两场危机之中看到了希望。”
“你说的这个希望,就是我?”薛绍问道。
“是的。太后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的军事才能,估计满朝文武也都没人怀疑。但是大家都只看到过你的一战之能,也就是为将之才。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你的筹谋军国之能,也就是为帅之才。”玄云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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