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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去照镜子,薛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和气色肯定非常难看,就算不像死人,也比流离失所营养不良的乞讨难民强不到哪里去。
看着眼前这一道延伸到头顶的龙尾道阶梯,薛绍都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体力爬上去了。
两个留守宫殿的宦官前来接待,一番对问之后牵去了薛绍的马。另一人见薛绍气色极差体力虚弱,小心翼翼的扶着薛绍走上了龙尾道,然后请他安坐了下来。
薛绍坐下歇息良久又享用了一些宦官送来的饮水食物,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力和精力。
公主出行必有一番排场与折腾,太平公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薛绍困累之下,居然就趴在身前的矮几上睡着了。
“哎,薛驸马这得是有多累啊?”从旁伺候的两名宦官都有些看着不忍了,小心翼翼的给薛绍盖上了一床被褥,不敢打扰悄悄掩门退出。
薛绍睡了个天昏地暗,几乎相当于晕厥。
直到黄昏,四肢发麻脖颈翻疼的薛绍才吸着凉气疼醒过来。一时不知自己是梦是醒,迷迷糊糊的抬头睁眼,他隐约看到眼前有一个奇怪的身影站在自己的身前。
这个身影面对着薛绍,背对着门口光亮的方向,因此她的身上仿佛有一层光晕,这对薛绍来说显得有些刺眼与模糊。尤其是她身上穿着一身披肩及地的大氅,五颜六色缤纷错落,仿佛是用各式鸟儿羽毛编织而成,色彩异常的斑斓与华丽。穿堂风过,那些羽毛轻微的飘扬,如同仙子降临漫天花羽!
薛绍直接眼花了。
“谁?”
“我。”
两个字的一问一答,薛绍弹身而起。
原来,不是在梦中!
原来,她已经到了眼前!
薛绍大步上前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不料双腿发麻无力,他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太平公主惊叫了一声。
但是,她站着没动。
薛绍疼得吸了一口凉气,仰头看去,背光而立的太平公主,脸庞依旧模糊。
薛绍突然感觉,眼前的太平公主,竟是那样的……陌生!
他的心,不禁有些下沉。心中许多不良的预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得到了应证。
于是薛绍自己站了起来,略整衣冠,对太平公主拱手一拜,“微臣无状失礼,肯请公主殿下恕罪!”
“那便恕你无罪。”
六个字,冷得就像薛绍的心一样。
沉默。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又陷入了诡奇的沉默。
没人能懂薛绍与太平公主此刻的心情。就连他们自己,也不太懂。
太平公主款款的走了几步,色彩缤纷的羽衣如同翩然起舞。最后,她走到了上首位的榻上坐下。走姿坐态,都像极了在御书房听奏的武则天。
“你有什么话,要跟本宫说来?”太平公主问道。平声静气,仿佛不带一丝的烟火气息。
薛绍微然一笑轻轻的摇了摇头,微微侧身以示守着臣子本份,“不敢”与太平公主对视。
然后说道:“曾经有。但是现在,没有了。”
太平公主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那就把你曾经想说的话,说给我听。”
“有必要吗?”薛绍淡然道。
“有没有必要,本宫不清楚。但本宫既然想听,你就必须说。”太平公主的声音沉了下来。
薛绍整个人的身体都颤动了一下。
冰冷的心,好像再次被什么东西给刺中了,有点痛。
痛入灵魂。
“臣告退。”
拱手一拜,薛绍转身就走。
太平公主没有阻止,一言不发。
寂静的怡心殿里,薛绍大步流云。蓦然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叭嗒”声响。
泪珠,摔落在木质小几上的声音。
薛绍脚下一顿,没有回头,前行。
“走出这道门,你我之间,恩断义绝。”身后传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嘤嘤如泣。
薛绍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迈出了门槛。
宫殿前方的石坪里站着琳琅、杨思勖与十余个带箭宦官。他们同时将手中的弓箭抬起,整齐划一的搭箭、上弦,对准了站在门口将要走出来的薛绍。
“薛公子,不要做傻事。”杨思勖的口吻完全是公事公办,“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宁可断头,不为蝼蚁。”薛绍坦然的淡淡一笑,“你们职责所在,该怎么办的就怎么办吧!”
说罢,薛绍将要抬起后面的脚。
“公子,千万不要!”琳琅同时扔了弓箭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求你,回头吧!”
薛绍仍是微然一笑,“如果我不是公子也不是驸马,你们还会跪下求我吗?”
“会!”姐妹俩答得斩钉截铁,磕起头来。
两颗美人螓首,在石质的地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求公子回头!”
薛绍仰头望天,残阳似血,刺眼。
“既无头,谈何回头!”
就在薛绍的后脚将要抬起之时,杨思勖和他身边的持箭宦官突然朝旁边一闪,从他二人身后走出一名盛装女子来。
四目相对,薛绍彻底呆住了。
眼前这名女子,唇红齿白肌肤似雪,雍荣华贵美艳之极。任凭大唐天下哪个男子见了她,都要砰然心动。这样一副绝美的容颜与浑然天成的贵气相得益彰,宛如天庭宫厥里飘然而落的神秘仙子,再高超的画师也无法将她动人心魄的美丽临摹于纸上,再天才的诗人也法用字句来形容她一颦一笑间的绝代风华。
薛绍心中喃喃的道:这还是那个穿着火红色的铃铛胡服,跳起胡旋柘枝舞的青涩邻家女子……陈仙儿吗?
陈仙儿第一眼见到薛绍,已是潸然泪下,随即双膝一跪,“贱妾拜见公子!”
“你!……”
前世今生多历生死的薛绍一时感觉有些大脑短路,居然不知该要如何措词。
难道对她说——你不是被太平公主宰了吗?否则,太平公主怎会对我如此冷漠刻薄?
“我好蠢!”
薛绍说出这三个字猛然回头,只看到一席羽衣翩然如舞,太平公主正挥袖抹泪一路小跑朝内门而去。
这一下不用人出言相劝,薛绍果断转身拔脚就追。
“公主殿下……”
“安然!”
喊了两声,太平公主非但不停反而跑得越快。之前的嘤嘤而泣终于是哭出了声来。
薛绍发足猛追,时已黄昏殿内光线不明,他踢翻了好几个木几咣当作响,虽一路狼狈脚下仍是半刻也不敢停。
太平公主闪身进了内门,砰的一下甩门关紧。薛绍跑到了门外,门被锁死。
“安然,我错怪你了。开开门,听我向你道歉好么?”薛绍拍着门,说道。
没人应声。
薛绍用了几分暗力推门,皇家宫舍的门墙异常坚固,想要凭借暴力冲撞进去怕是有点难度。
“安然,你不是想听我说那些心里话吗?快开门,我全都说给你听!”
“晚了!”里面传出太平公主的一声怒斥。
薛绍听了牙都一咧,然后就挠起了头来。眼睛四下一瞟心里就开骂了:这附近怎么连个通风换气的窗户都没有,哪个傻逼设计建造的?
他只好再度拍门,“安然,我错了。大人不计……不对,你是公主,我是臣子。明主不计臣过,你就原谅我吧!”
说罢,薛绍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倾听。
良久,里面总算传出一个声音,“本宫若是不原谅呢?”
“那你就下令灭了我吧?”薛绍听到回音,总算抓住了一线希望,连忙道,“什么割耳挖鼻、斩手断脚、五马分尸,我都欣然接受!”
“胡说八道!”
这一声斥骂的声音极小,显然是太平公主的一句低吟。但薛绍听力非比寻常,耳朵贴门他听到了。
顿时,薛绍口气活脱脱的变得像是一个狗腿子,连声道:“英明神武气度恢宏的公主殿下,你就宽恕了我这个胆大妄为的愚昧小臣吧!你看天气已晚内房又未点灯,等会儿里面全都黑了,你就不害怕吗?”
“本宫何惧之有!”太平公主口气很硬。
“当真不惧?”薛绍忙道:“这芙蓉园可是前隋杨坚修建的,尤其这怡心殿历史最为悠久,百年来战火纷飞,长安不知道死过多少人。再加上这里曾是皇家行辕,里面不知道死过多少宫女宦官。天一黑,他们可能就要出来晃悠了!”
“你……你别想吓唬我!”太平公主仍是嘴硬,“本宫身负皇家血脉,天之骄子神明庇佑!邪魅妖崇见了本宫,都只会仓皇逃败!”
牛!
薛绍不禁一愣,几月不见连胆儿都变肥了!
“小兔儿乖乖,把门儿开开!”
“芝麻开门!”
太平公主全不理会。
双手叉腰站在门前苦闷良久,薛绍感觉有点没辄了。
“安然,我想你。”
吱桠一声,门开了。
太平公主扑进了薛绍的怀里,紧紧抱住,放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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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宝贝英明()
曾经在薛绍的心目中,太平公主和寻常的女子是大不相同的。薛绍认为,太平公主的出身与成长环境决定了她的思维方式是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不会为他人着想。她的血液中有着一股霸道和冷酷的皇家本质,绝对不容侵犯。
但是就在这一刻,当薛绍将太平公主抱在怀里时,他才深深的知道,自己真的错了。
或许太平公主的身上是有着许多常人难以接受的缺点,或许她远比一般的女人要精明和果敢,但她本质上也是一个渴望爱情、珍惜爱情、爱情愿意做出惊人牺牲的小女子。
“安然,我错了,对不起!”薛绍紧紧抱着太平公主,在她的耳边低语。
太平公主哭得更凶了。
薛绍只能将她抱得更紧,不敢再说话。他怕自己随便说哪一句,都会让太平公主的泪水决堤。
这样的泪水,每一滴都能化作一片汪洋,会让薛绍那颗充满愧疚的心像一叶扁舟那样永远在汪洋的中心飘荡,看不到家的彼岸。
“别哭了,我的宝贝……”薛绍将太平公主从怀里抱出来,双手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的泪珠,她湿润的眼睑,她的额,她的唇。
太平公主突然狠狠的在薛绍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很疼。可是心里舒服多了。
薛绍一声不吭,微笑。
太平公主再度淘大哭,“你这个笨蛋,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多咬几口,我心里会舒服一点。”薛绍轻轻的抚摩太平公主的脸庞。
就是这样一张熟悉的脸蛋儿,前世今生,时常都会出现在自己的梦中。薛绍轻轻的抚着太平公主的脸颊,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思绪去飞扬,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寻找自己最爱的那一个人。
脑海里第一时间闪现的,是那个凶巴巴的要打歪自己脖子,最后却吓到花容失色的小女孩儿;是那个满天星月之下,偎在自己身边小心翼翼搂住自己胳膊的女子;是那个窝在自己怀里,在飞驰的威龙宝马上张开双臂肆意欢笑的女子;是那个哭红了眼睛泪水决堤仍然倔强的说出那句“恩断义绝”最后扭头逃走的女子……也就是眼前这个,在自己的肩膀上留下了牙印的伤心人儿!
睁开眼睛,薛绍凝视着太平公主的泛红双眸。
太平公主突然一怔,她感觉薛绍的眼神很奇怪。似乎从认识他起,还从来没有被他这样的凝视过。
“你……你想作甚?”太平公主倔强的嘟着嘴儿嘴角略微下沉,仍有一些委屈和懊恼的样子。
“安然,我爱你!”
太平公主的表情突然凝滞。
这是薛绍第一次对太平公主说——“我爱你”!
她努力的扬起嘴角,努力的想要温柔的微笑,可是泪水不受控制的潸然而下,终于是樱唇儿一张,扑进薛绍的怀里哭得毫无保留。
薛绍闭上双眼紧紧的抱着她,感觉就像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
薛绍与太平公主的拥抱怡心殿外的人都出了几身后怕的冷汗。过了很久天都黑了,无论是杨思勖还是琳琅仰或是陈仙儿,全都怔在原地几乎忘记了时间没有动弾,每个人的心里都还在砰砰的乱跳。
“都别愣着了,赶紧张罗忙活起来!”杨思勖毕竟更加沉得住气,出声吩咐道,“琳琅,快去安排香汤沐浴,为公子更衣洗浴。陈姑娘你和你手下的乐工舞伎筹备献艺。其他人,速去准备美酒膳食打点上下——切记不可忘了公主殿下和薛公子都是喜爱的琼香蜜露与现脍鲈丝!”
“是——”
人恍然回神,纷纷忙碌起来。那些执箭宦官纷纷收起了兵器变回杂工仆役,打着小跑奔向厨房浴室各地。
众人散去,杨思勖方才脱掉头上的黑纱襆头抹了一把脖颈和额头上的冷汗,整个手掌全都湿了,像是刚刚从水里探出来的一样。
“好险!”杨思勖不禁暗暗自语,“陈仙儿是我从并州捉来的,今日若生变故,我头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
太平公主连推带攘的把薛绍往浴室里赶,“快去快去,赶紧洗上一洗换身新衣!瞧瞧你,都要变成一个小乞丐了!”
“急什么,再让我多抱一会儿。”薛绍抱着不肯松手,笑得很坏。
太平公主仿佛是感觉到了什么,脸蛋儿泛起了一些潮红,轻轻的在他胸口拍打了几下,说道:“不许使坏!……乖乖的沐浴去。稍后我们一起用膳,我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
薛绍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口,“我也是。”
“那快去吧!”
“怎么,嫌弃我了?”
太平公主咯咯直笑,“瞧瞧你,蓬头垢面一身灰土还臭味薰薰的,哪里还有半点公子风范,分明就是一个边疆流亡而来的灾民嘛!”
“这就对了。”薛绍哈哈的大笑,“要不然怎么叫臭男人?”
“坏人,就知道嘴贫!”太平公主连声道,“琳琅,快把驸马拖走,扔进浴池好好的帮他洗上一洗!!”
“是!”琳琅姐妹俩应诺上前,眼睛都在发亮。
太平公主冷嗖嗖的扔了一句,“不许偷吃!”
“是……”琳琅心里一寒,慌忙低下了头去。
薛绍嗬嗬直笑,“不用她们伺候了,我自己去沐浴。”
“那你快去!”
片刻后,薛绍泡进了温暖的浴池里,闭着双眼头枕池壁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有些东西,不经历一场失去真的无法知道它有多么的。刚才,就差那么一点点,自己就要和太平公主擦肩而过了。
做不做驸马,薛绍是真的无所谓;可是如果错失了一份真爱和生命中的另一半,必是一生的悔恨!
薛绍不禁想起了艾颜的一句话——薛绍,你很精明。可是你整天这样,不累么?
现在薛绍明白了,不该精明的时候自作聪明,那是一种愚蠢。比如在感情的世界里,越精明的人越不配得到真正的爱情。
爱情本来就是糊涂的,一个真正用心去爱了的人,往往会不计一切的为爱付出,甚至为爱沉沦。如果一份感情能够被分解成一条条理由与一份份得失,那它绝对不是一份真正的爱情,那只是一桩生意,或是一次不负责任的苟合。
“安然,我错了。”薛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