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人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说找工作组。他们还真找对人了,那个人是定西专署的秘书长,秘书长说我就是工作组的人,你们有啥事就跟我说。他们说,幼儿园烧的汤清得很,面叫人偷了,我们吃不饱。秘书长说你们前头去,我就下来。他们刚返回幼儿园,秘书长就带着公社通讯员陈和祥进来了。看见娃娃们喝的汤还真是清得很,便问烧汤的媳妇:你烧的汤咋这么清?那媳妇说没面了汤就清了。那拴拴叫起来:不对,面没下完,罐罐里装着呢。秘书长拉过陶土罐罐看了看,叫那妇女按定量给他们三个人再烧一次汤。这次烧下的汤稠咚咚的。秘书长看着他们三人喝完才走,临走时说,以后汤清了就喘着[7]。
当天晚上,陈和祥就把那媳妇打发回家了。
在幼儿园里,那拴拴算得上大孩子了,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说由于家人的照顾,他的身体总也没饿垮,所以幼儿园的负责人陈和祥总是叫他和年年一样大的几个孩子每天早晨去粮管所背一趟粮食,磨面,有时还要去各生产队拉烧柴,拿着公社主任写的纸条,拉着一辆排子车去。
很快的,能干活的大娃娃就增加到十几个了,原因是几天的时间里幼儿园就像吹胀的猪尿泡一样膨胀起来:各生产队哗哗地把孤儿们送来了,人数猛增到一百二十人。大的有十三四岁的,小的有两个月的——还不会吃饭,要保育员喂着吃。保育员也增加到三四个人,都是第三铺镇上找来的妇女。管两三岁以下的十几个小娃娃的是一个老奶奶。
此后就再也没有增?,反而急剧地减少!原因是虽然不断地有孩子被送来,但送来的人比死去的要少得多。
从?拴拴进幼儿园的第一天,他就看见每天有几个大孩子把死娃娃抱出去。那拴拴到了不惑之年的时候,对人说起幼儿园,也总是说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娃娃们进了幼儿园之后差不多都拉起痢疾来,有的人头上还长疮,流脓。他说,所有的娃娃都爱打嗝儿,喷出一股特别熏人的气味。他后来思想,是不是吃草吃野菜惯了,人的肠胃已经习惯吃草和消化草了,而进了幼儿园吃上些面,肠子和胃倒不接受了!肠壁挂不住面食了!他说,外边的人说幼儿园的娃娃们死得多是因为吃多了面粉胀死的。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说,那时候吃粮的标准是半斤,根本吃不饱,饿得没法时还跑出去在粮管所院子里,拣各生产队驮救济粮的人们撒在地上的粮食颗颗,有时趁管理人员不注意,在装粮的麻袋里抓上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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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们死得太多了,有时候一早晨要抱出去五六个。那几个抱死娃娃的大孩子一天要加一碗汤,不加汤他们不愿抱。
和那拴拴睡一炕的一个娃娃,比他小一岁。那娃娃进幼儿园时还能走路,尽管腿软,走路摇晃。过了三天那娃娃就拉得睡在炕上起不来了。有一天,炊事员做的穷馍馍,——就是把泡软的干菜叶子放在笼屉里,上边撒了一层面粉,蒸熟,然后搅拌成菜团团,就可以吃了——那娃娃的一份打在碗里之后没吃,那娃娃已经吃不下食物去了,但他把碗抱在怀里躺在炕上。其他的孩子们想吃,不断地凑到他跟前看死了没有。等到那娃娃一咽气,几个娃娃扑上去抢着吃了。其中有于季林。
于季林兄弟两个都进了幼儿园。于季林的弟弟身体瓤,脱肛,肠头脱出来半尺长,吊着。于季林把破布鞋放在炕洞里烤热了用鞋底给弟弟往上托。
二月初的一天,公社的妇女主任和通讯员陈和祥一起来到了幼儿园,把七八岁以上的大娃娃集中到院子里坐下,对大家宣布:
娃娃们,公社接到县上的通知了,过两天要把你们送到县上去,然后再转到定西县去。专署在定西县城里成立了个儿童福利院,专门收养你们这样的没娘娃的,叫你们在那达吃,在那达住,还要上学。你们要感谢共产党对你们的关怀,旧社会的时候,遇上荒年,饿死就饿死了,谁管你们呀!共产党管你们,你们要记住共产党对你们的恩情,世世代代不能忘……
接下来妇女干部还说,娃娃们,你们能回家的就回家去一趟,身子瓤的走不成的叫旁人捎个话给你们的家里人——就是你们的亲戚呀哥呀姐呀,说一下,过两天就走了,有啥事了这两天就安排一下。你们去了就不能随随便便回来了。你们当中可能还有不愿去的,也有家里的亲戚不叫去的,那你们就不要去了。
妇女主任说到这里就讲不下去了,因为娃娃们已经议论纷纷嚷成一片了:去,还是不去;能去还是不能去……拴拴和年年挨在一起坐着,年年问他:你去不去?拴拴回答:
我不去!
年年十分惊讶:咋哩?
我走了奶奶谁管哩。你去不去?
我去。
我不去。我舍不得奶奶!
年年沉默了一下又说,你瓜[8]着哩!你在家就能管了你奶奶吗?你能给你奶奶吃,还是能给你奶奶喝?
不是管了管不了,我是舍不得奶奶。
公社妇女主任来过的第二天,拴拴回了一趟家。
拴拴来到公社幼儿园才十几天,他已回过三趟家了。他想奶奶,他也担心二爸照顾不好奶奶,奶奶病着呢。前几天他回到家中,奶奶自己拄着拐棍去食堂打汤,在路上绊倒了,把汤洒了。他说过二爸的小儿子,叫二爸的小儿子和奶奶在一搭儿睡去,给奶奶端汤倒水做个啥。二爸的小儿子不愿去,二爸自己又走不动路。
拴拴回家,是因为这天是二月二,傍晚食堂炸了油饼,一人给了两个,比平常的量多了一倍。把自己的那份油饼拿到手里之后,他吃了一个,另一个举在手里往家奔。油饼太香了,吃头一个的时候他就想到叫奶奶也吃口油饼。
他走得很快。他想把油饼给了奶奶就回来。这些天幼儿园管理严格了,有的娃娃离家近,吃了饭就往家跑,陈和祥说了,谁再跑幼儿园就不要了!陈和祥在公社当通讯员,又管着幼儿园,但近来常常晚上来查夜,发现不守纪律的真训哩。但是有一件事搞得他太痛苦了:他一路走着,不断地看油饼,放在鼻子跟前闻。油饼的香味太诱人了。是清油[9]炸的,油饼的颜色金黄,浓郁的香味馋得他流口水。
走着走着他就忍不住了,咬了小小的一口。他在心里说,吃这一口,就吃这这一小口。但是这一小口嚼碎咽下去之后,又忍不住了,又咬了一小口。
当他走到那一次和奶奶拾洋芋的地方时,一块油饼只剩下半个了,他却还是想吃。油饼真香呀,真馋人!但他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说:再也不吃了,再也不吃了!一定要把这半个给奶奶拿回去。
他终于保住了半块油饼,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他的心激动地跳着,他高声地喊了一声奶奶我回来了!然后他就噔噔噔地跑上台阶,一把推开了房门。但是房子里没有奶奶的身影,炕上也没有。他旋即出了房门,又连着喊了几声:
奶奶!奶奶!奶奶!
还是没有奶奶的声音!他推开了灶房的门,没有,又推开四妈住过的房门,还是没有。突然,一种不祥的念头在脑子里升起:他想起了大年初一那天从会宁要饭回来找不到娘的情景……他决定到二爸家去一趟,心想奶奶可能在二爸家吧,千万千万不要……他急急忙忙往大门口跑,不料一出门就碰到了奶奶,几乎和奶奶撞个满怀。他先是一愣,继而又急皮白脸地嚷了一声:
奶奶,你到哪达去啦!
奶奶也愣了一下说,咋了?
他说:
我当成……当成……我回来找不着你,你把我吓死了!
他的眼睛里突然就涌出泪水来,脸上一副委屈又激动的神情。奶奶也一下子明白了孙子的心情,故意地笑着说:
咋了?咋了?你哭啥哩?我还没死哩,你哭啥哩?走,进去!
拴拴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做啥去了嘛?
?奶说我打汤去了,你没看见吗,我碗里的汤!
一听说汤,拴拴猛地想起自己干啥来了,把手里的油饼高高举起来说,奶奶,你看这是啥!
啥呀!奶奶看着他的手。奶奶闻出了清油的香味,也看见了金黄色的油饼,但奶奶不相信那是油饼。这样的年月哪会有油饼吃!
油饼!拴拴大声地说,把油饼举到奶奶嘴边上说,奶奶,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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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没吃,奶奶抖抖索索一只手接过了油饼,在落日的余晖下看金灿灿黄澄澄的油饼,良久才说:
油饼!还真是油饼!拴拴,哪里来的?
幼儿园给下的。
幼儿园给下的?幼儿园还给你们炸油饼呀?奶奶张大了没有门牙的嘴,惊愕至极!
就是幼儿园给下的。今天是二月二呀,工作组到幼儿园去了,说慰问孤儿,改善伙食!
工作组真好呀,这么爱惜你们!幼儿园天天都吃些啥?
谷面汤,糜面疙瘩,面鱼子,再就是疙瘩汤里下上的洋芋块块啥的。奶奶,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你咋总问呢!你快吃吧!
好,我吃,我吃。拴拴,你把这碗汤喝了。拴拴不喝,他说不饿,但为了叫奶奶吃油饼,他还是把汤碗接过来了。这时奶奶又说:
拴拴,你去叫一下村娃去。
叫村娃咋哩?
拴拴不解地问。村娃是二爸的小儿子。奶奶说:
叫村娃也吃一嘴油饼。
拴拴说,你吃吧,不给他!这是我给你存下的,我都舍不得吃……
奶奶耐心地婉转地劝说,叫村娃也吃上一口嘛。他也没见过油饼的时间长了嘛。你们是兄弟嘛,你比他大嘛……
拴拴跑到二爸家叫了一趟村娃。奶奶和村娃分食了那角油饼。
拴拴原定这天晚上要回孤儿院的,早上起来去了怕赶不上喝汤。可是他无意中又说起了过两天孤儿们要去定西儿童福利院的事,奶奶突然就把他缠住了,奶奶问啥叫福利院,你给我细说一下。他回答,儿童福利院就是专门收养没大人管的娃娃的,叫娃娃们在那达住,在那达吃,还要上学,一直到国家把他们养大……奶奶仔细地听着,并且不时地问这问那,最后奶奶说,我问你,你为啥不想去福利院?拴拴说,奶奶,我害怕去了再回不来了,见不着你了。定西远得很!我想你见不着咋办呢?奶奶问,别的娃娃们怎么想的?拴拴说有的想去,有的不想去。奶奶又问,想去的多还是不想去的多?拴拴说想去的多。奶奶问,那些不想去的是为啥?拴拴说,都是怕去了再回不来了。有个照看娃娃的大妈说,外[10]可不敢去,去了一天锁在房子里不叫出来,也不叫回家。有几个娃娃害怕了,说不去了。奶奶反反复复地问了,拴拴就自己的理解水平回答了,再也没啥话说了,奶奶才以坚定的语气说:
我的孙子,只要公家叫去,你就欢快快地去。不要听这个人说这话,那个人说那话。蹲在第三铺饿死呢!
奶奶,我走了你怎么办,村娃不管你,连睡觉都不过来,谁伺候你?
我过得不是好好的吗?放心,奶奶一天三顿饭还是能打上。再说,过几天你大姐二姐要馍馍还不回来吗?她们回来我就跟她们过了!我的孙娃子,你把心放得宽宽的,去你的定西吧。一颗粮食没有的日子奶奶活过来了,吃上救济粮了,奶奶还能死掉吗?我还等着你长大了,干上大事了,享你的福呢!
拴拴笑了,他没想过干什么大事,他就是想到了定西能吃饱就行,还能上学。奶奶说:
你笑啥呢?你笑啥呢?说不定你长大了,公家安排你在城里的机关干事哩,当工人哩。到那时,拴拴,你给奶奶扯一身华达呢的料子……
拴拴不笑了,歪着头想了一下说,那我要是想你哩?
奶奶嘿儿笑了:拴拴,想我了你就跟领导说,我想奶奶了。领导还不叫你回来看一下奶奶来吗?领导家里就没老人吗?他不想老人吗?
那我要是没钱坐车哩?
你打个信来,我叫你姐接你去。我的孙子,多少人想离开这达达,想到城里去,就是去不成,没那办法;现在公家叫你到定西去,又管吃,又管住,还供你上学,你还三呀五的不想去,你瓜着哩。
拴拴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奶奶又说,快去,我的孙子,一点不要犹豫,走,快走!
可我想你呀奶奶……
我的孙子,你活人还在后头哩,奶奶快死的人了,你万万不能想奶奶就哪达都不去了,那是没出息。男娃子要有出息,就要到外头奔去呢!
拴拴又思考了一下说:
那我去?
去!为啥不去哩?我还怕人家不叫你去呢!
好,那我就去!
拴拴是坐在热炕上和奶奶说话的,一旦定下要去定西了,他又恋起奶奶来了,决定今晚不回幼儿园了。他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说,奶奶,我在家里再睡一夜,过一两天就走呢,再没时间回来了!但是奶奶没心思睡了,奶奶拿过拴拴脱下的衣裳坐在窗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给他缝补。奶奶的眼睛花了,拴拴睡着之后奶奶把他叫醒了三次,叫他往针眼里纫线。第三次叫醒时已经半夜了,奶奶还在灯下坐着。奶奶说:
拴拴,我口渴得很,你给我舀点浆水,我想喝口浆水。
拴拴光屁股跳下地去,从一个浆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清的浆水汤给奶奶喝。那是夏季娘从地里拔来的葛蓬腌下的浆水,还煮了半锅糜子面汤倒进去,叫浆水有点面气儿。后来,全家人不断地捞菜吃,娘又不断地把各种野菜煮熟再添进去。娘没了以后是冬天,没野菜了,奶奶把蕨菜秆秆煮软了补充进去。浆水汤已经清得没一点儿面气儿了,汤却酸酸的,喝了特别解渴。
喝完浆水汤,奶奶睡下了。拴拴把碗放回桌子上去,又上了炕。他钻被窝的时候看了一眼奶奶的脸说,奶奶,我把灯吹了。奶奶说吹吧。
奶奶睡在靠窗根的地方,那里离着炕洞口近,炕热。拴拴爬起来隔着奶奶吹窗台上的煤油灯,看见奶奶如释重负的样子,朝他笑着。奶奶说:
拴拴,给奶奶把被边压一下,进风,凉得很。
拴拴把手从奶奶胸脯上伸过去压了压奶奶身子那边的被子,问,好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了。奶奶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前额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拴拴知道奶奶累了,说了声睡吧,扑的一口气把灯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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