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醒来的时候,云烟正在给他擦身,他抬手去拉她手,她才搂着他胸口呜哇一下哭出来。
这真是一场大病,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云烟坚持每天给他擦身,在临睡前给他做一次全身的按摩,每次随意挽着头发,忙的大汗淋漓,他就轻轻摸着她后脑,眼里都是柔软。
少年夫妻老来伴,莫过如是。
他问她会不会怕。她却笑着说从不害怕。
他搂她在怀里在耳边低声说了句话,她愕然的捂住自己的唇,不可置信的久久无法回过神来。他轻轻的说,早就想好了,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目光触及到他眼底,才明白他真的可以为她做如此,整个人就埋进他胸膛里,紧紧与他相拥。
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她只在瞬间想到过,却迅速被她按压下去。而今,却从他嘴里亲口说出来。这是两个灵魂的彻底结合,毫无保留的。
他对她说,他却会怕。这辈子虽然已经安排好,可下辈子,下下辈子却依旧没有安排好。
这一次大病给雍正放了次难得的假期,加之有了军机房,心腹大臣们就可以很好的替皇帝分忧。每日只有最重要的军务,云烟才会读给雍正听,让他批示。
都说病去如抽丝,太医院奉上的既济丹颇有疗效,雍正的睡眠明显好些,内火消退不少,口中溃疡也消了。待他渐渐好起来,御驾就移去圆明园里。
云烟平日里陪着雍正静养,午后的时候,常带雍正躺在庭院躺椅里晒太阳,两人侍弄花草,养狗逗猫,过着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云烟又爱上看食谱,每天对膳食清单做足了功课,御膳房也是卯足了劲应承,终极目的都是为了当今天子的营养。
雍正有天沐浴时轻轻叹息一声被云烟听到,便问他怎么了,他遗憾道自己明显胖起来,身材不如从前好了。
云烟闻言大笑起来,去将他浑身上下摸一遍,才知道他这样坏人,又是安慰她又是逗她,兴许还真有这样的自恋。不过,他的身材真的一直是很好的,便是再老些再胖一些也不会难看,更显得威严沉稳。
道士贾世芳、张太虚、王定乾等人成了雍正皇帝的常客,常来到九州清晏东暖阁里密谈,圆明园炼丹似乎成了雍正皇帝的另一个秘密。云烟知道这是为什么,却无法去劝他放弃掌握下辈子命运的念头。她明白他,这一次大病,真的让他看到了生命不远处的终结,和不可掌控分离的恐惧。
雍正八年春,皇后纳拉氏和怡亲王胤祥相继病重。雍正口谕封熹妃钮枯禄氏为熹贵妃,摄六宫事,便拖着病中的身体马不停蹄的赶往怡亲王府探望怡亲王胤祥。
自欢笙故去,云烟再没有踏入过胤祥的府邸,而此时的怡亲王府也不再是多年的十三阿哥府。两人再一同走进怡心斋内,早已不是青春年少。
☆、山河寂寞
他知道;自从六十离开后;她不再流泪;笑容也不过是笑给他看,可她的指尖总是很凉;她也从未真正走出过这样的痛苦。
雍正将云烟纤细冰凉的手整个包进大手里;走入怡心斋的每一步里,两个人的手都是冷。
怡亲王嫡福晋兆佳氏从内室里退出来,低首福身在两人面前请安,低低的声音带着颤抖。
“启禀皇上,怡亲王……让臣妾转禀……恭请皇上御驾回銮,不可因他使龙体接触病气。”
雍正坐了个起的手势,沉默了一会,一字一句低沉道:“他已经阻止了朕不下数次;如今在门前还要骨肉不得见嚒”
兆佳氏身子一颤双膝跪倒在地上,抓着帕子的手分明都在颤抖,眼角里的泪光像最锋利的刺扎进两人眼底。
“恳请皇上恕罪”
之前为了不影响雍正龙体,怡亲王允祥从圆明园边的交辉园搬到了西山别苑,最后又回到怡亲王府,又多次恳请婉拒雍正的探望,十天半月总要强撑着去军机房处理政务。
云烟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这里,快十年了,欢笙走了快十年,六十也走了。
她侧首望向雍正,又弯下腰将怡亲王嫡福晋兆佳氏从地上扶起来,轻轻拍拍她的肩头。
“十三”
云烟忽然朝内室喊了一句,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直入门内。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人再叫起了,这个称呼依旧是不同的。
“十三,你四哥他……来了”云烟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书房里静的仿佛只剩呼吸的声音。
内室里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兆佳氏苍白着脸,手指扣在门边。
雍正和云烟的手指扣在一起,几乎不约而同的迈步。雍正戴着玉扳指的大掌放在门上轻轻一推——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当年陈设,熟悉的架子床,朴素,雅致。从不受宠的阿哥到权倾天下的和硕怡亲王,他始终还是他。
可那一身香色单衣躬身靠在床头咳嗽的人,一头发辫已经泛起银光。他瘦的厉害,长脸配上病重潮红的皮肤,乌青的嘴唇。
抬起头来时,唯有那双琥珀色的双眼,依旧那么好。
“四……哥……”他的眼底又何止是思念,是眷恋,是一切平静的波涛汹涌。
自古最是无情帝王家。一个男人的一生,能够有一场真正刻于心底的男女之间的情感和一场真正交心的男人之间的情感,这个男人才能算是没有遗憾的。
当雍正几个大步跨到床边紧紧抓住允祥的手,云烟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们时的样子,以及他们所带给她的动容。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她不知道胤禛有没有这样一个女人一场爱情。但她看到他却有这样一个兄弟,一场男人之间的令人动容的情感。
那时的她也不知道,在最是无情的帝王家,在可能出现的利益或权利的面前,这两个男子是否还能像那刻一样深爱着彼此,不离不弃。
但她还清晰的记得,当时的自己在内心祈祷,真的的希望胤禛和胤祥都能够得到这样一场真正的男人之间的情谊。默默期望这情谊,如芬芳的玉兰一样,会在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持久的散发出迷人而沁心的香气。
如今,她却终于明白,他们终究没有薄待彼此。而她,成为了那个女人,那场感情。
云烟蹲靠在雍正的身边,伸手轻轻握住允祥的另一只手。他的手,比她更凉。四只手的交叠,更将三个人连在一起。
“我……一直……以为……你……再不会……”
他如是说,说着十年来从没有说出口的话,那个他们心底最深的结。
欢笙走后的十年,他们交谈的太少,更像是不敢提起。她再不肯踏足这里,一切都被尘封在那个痛苦的夜里,似乎也封存了他们的交流。
这一双最剔透的琥珀眼睛,干涩垂危的声音让她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眼球里胀痛到连心脏也跟着疼,视线刚要模糊,她就会轻轻眨眨眼,看着眼前的人,摇头,再摇头,嘴角上不知是泪还是笑。
“十三……不……不是的”
云烟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指,脸上滚落的泪水像身体的一股一股的哀伤,闭上眼,再睁开,面前的他,仿佛还是那个微笑着叫云烟的皎皎少年。
“我只是……怕伤心”她很努力的微笑着回答他,哽咽着。“我,从未怪过你。”
苍白的银发,病入膏肓的面容,一切的一切更是无法掌控的生命流逝。这样的十三,仿佛就是自己。
雍正连眼睛也不敢眨,帝王悲怆的泪竟然模糊了整个世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最心爱的弟弟怎么已然变成了如此的模样。为了国家,为了他,他早已燃烧尽了一切。到了此刻,他竟然才恍然大悟。
痛彻心扉的感受,就像从身上深深剜去一块血肉。十三,对于他怎么会和别人一样,这个人,与全世界都不一样。
从六十到十三,这个世界,无力掌握的生死,无力掌握的命运真正让这个帝王刻骨铭心的感受到这样的无力感,恐惧感。
怡亲王允祥断断续续的说着曾静吕留良案,说着他所有整理留下的公文,说起造办处的瓷器,说着选好的陵寝,雍正的,他的,说起所有他走后的公务安排。甚至说起自己的葬礼一切从简。
雍正像被触动了最痛的神经,他固执的不肯再听,不断的叫着老十三,不断的告诉他,他会好起来,他会昭告天下请四海名医来为他诊治,撕碎的心肺几乎接近极限。允祥却像是在笑,目光渐渐失去焦距,瘦削而冰凉的手指已经他的手也握不住,他只是断续的叫着四哥,像少时一般。
云烟将整个脸颊埋进手前渐渐冰冷的瘦削手掌里,泪也冷了。
天色暗下去,罗衾也冷下去。死亡像面镜子,映照了未来的路。
如果时间能够停在最美的时候,只是如果。
四十四岁的怡亲王允祥,十四岁的十三阿哥胤祥。这样一个最好的人,匆匆的抛开岁月,走去千山万水之外。
山河寂寞。
人们都说和硕怡亲王允祥的离开对于雍正皇帝是致命性的打击,他的昏厥,他的痛苦,他的内疚,却远比人们所能想到的更深。
圆明园寂静的夜,连风吹过回廊,屋檐上滴雨的声音都听的那么清楚。
“四哥,她太苦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从宁古塔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你给她一口饭吃,她已经安分的没有任何奢求。
四哥你还记得吗?她在木兰为你差点被狼……她绝没有勾引过八哥,她不是那种人……四哥,她只是个罪奴……如果你不是真心对她,如果她还能活,老十三求四哥念在她忠心耿耿九死一生的份上……饶过她!”
鲜血淋漓的拔刀之前,十三阿哥胤祥紧紧抱着昏迷女子的手臂,猩红的双目,嘶哑的声音,随着多年尘封的记忆闯入梦里。
每个九州清晏的夜半,这风吹过围廊时入梦的人,总是那个人年轻时的模样。
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还从未离开,每每闪现在眼前的,全是他策马飞奔的声音和朗朗的笑声,刚想叫住他,他却骑着马远去了。
云烟从梦中醒来时,看到月光下的罗帷轻轻拂动,仿佛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刚刚离开。
目光不知停了多久,直到落在窗前。
那站在黑暗和月光下高大的背影显得萧瑟而沧桑,竟像凝固在时空之外,一动不动。
云烟将单衣轻轻披在他的肩头,掌心也趴伏在他背脊,一齐看向窗外。
远处层层叠叠挂着的明灯,像当年他们青春少时最幽远的回忆。正如同,他们梦见的同一个人。
身前的大掌握起她的手,一遍遍用手指描绘着她掌心的纹路,曾经纠缠割断的命运曲线。
他将她抱坐在窗下的藤椅里,两人似乎在随着椅背的摇晃而入睡,外厅西洋钟慢悠悠的滴答声仿佛穿过了五湖四海飘荡而来。
悲伤,痛苦,思念,一切的感情都像是超越了凡人能承受的极限般,以平静的可怕的样子呈现。
怡亲王一走,雍正帝便恢复了他爱新觉罗胤祥的名字,配享太庙。“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怡贤亲王胤祥,普天下唯有他们两人分享相同的字,所有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仅如此,铁帽子亲王,是为大清开国时独有的八位功勋至极的亲王氏族所封,世袭罔替,世代荣宠至极。而此时,惊世的第九位铁帽子亲王也出现了,怡亲王,正是这个雍正帝永远都不希望他消失的名号。更不仅如此,除了弘晓世袭的怡亲王爵,更再多封一位郡王由弘皎世袭。
怡亲王胤祥的葬礼办的是铺天盖地的逾制,雍正本人拖着病体的祭奠,见闻者无不落泪。全国上下的官吏,甚至边陲百姓得知怡亲王薨逝的消息都陷入了一片悲痛中,道祭者常有。
雍正令将原怡亲王府改为贤良祠,常年供奉香火,以怡亲王胤祥功勋卓著而奉为首位。
逝者如水,伊人远走。
胤祥的离开,几乎像抽走了这个帝国的中流砥柱,也让这个失去眼泪的帝王看到了生死的边缘。
曾静、吕留良案,从前胤祥一手包揽下的繁杂国务,一切都让雍正日夜的操劳辛苦。
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奸佞。
汉族文人对雍正的怨恨,官僚士大夫对雍正的不满,曾经的八爷党徒对雍正无法根除的仇怨……不管是事出有因,还是捕风捉影,亦或是凭空捏造,每一个词都是刺目的猩红,积聚在一起,就是一个牛鬼蛇神般可怕的千古昏君榜样。
雍正并不是个完美的男人,他有很多缺点,云烟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她也更清楚真实的他是怎样的人,纵然不完美,却绝不是一个如此被误解的昏君。
民间竟流传着雍正与圣祖和妃在守灵期间有染才晋封她为贵太妃的谣言,竟然流传着他一夜宠幸七八个妃嫔宫女的传言,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啼笑皆非。
云烟亲眼看着曾静战战兢兢的坐在御案边吃饭,亲眼看着雍正趴伏在御案上一字不漏的阅读由曾静口供和他所发上谕而最终收编成册的《大义觉迷录》。
她为他手持灯台,为他照亮奏折,他的疲惫,他的憔悴,他的倔强,他的悲伤,他的坏脾气。只有她,才懂他。
这之后,就是长长的休养生息。多少人都不知道,雍正,还能否站起来。
她在暖黄的灯下为他摘白发时,抚摸他的鬓角和发线,用唇瓣描绘他的眉心和睫毛。
爱一个人,不仅爱他年轻时,美丽的样貌,更爱他华发丛生后,沧桑的灵魂。
正文 201他的女人
四阿哥弘历的嫡福晋富察氏在雍正修养中时常带着亲手做的羹汤来尽孝探望;雍正和云烟都很喜欢她。
她与四阿哥弘历的感情也一直很好,弘历府内女眷也都融洽和睦;颇有当年的四福晋那拉氏之风。之前弘历的侍妾格格富察氏在六十阿哥病重薨逝期间为弘历生得一长子;名永璜;由于时机不好,一直没有大操大办。
而此时嫡福晋富察氏生得一嫡子;可谓此时风雨飘摇中的难得慰藉!
雍正难得这样开心,连云烟也是。他沉思半响,在御案前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琏。
云烟趴在他肩头看到这个字;亲亲他的耳畔;他也丢了笔;看她笑。
这样一个雍正钦赐的琏字,这样及时出生的时刻,怎么不让四阿哥弘历这样心思剔透的人欣喜,不让他对这襁褓里小小的婴孩心爱至极。
琏,宗庙之器。
几乎比当初康熙皇帝看重弘历还要更尊贵,这是出身高贵的嫡子。
永琏满月这天,久未露面的雍正从圆明园回来亲临弘历在紫禁城西二所的寝宫。
云烟见到了裕妃耿氏,熹贵妃钮枯禄氏和久病不愈的皇后那拉氏,只除了齐妃李氏和懋嫔宋氏。她刚准备一一行大礼,却被前面伸来的马蹄袖拉住制止——
云烟看看他肩头,雍正微微侧过身来,随着岁月愈加深邃的黑瞳看到她眼,眼角的细纹每一条都是帝王的气息。
皇后那拉氏虽然从重病中缓过来,但气色已经非常差了,但仪态依旧时刻没得挑。她似乎没想到雍正会突然到场,连忙向他请罪,要避开圣驾,以免让病气影响龙体。
雍正摆摆手,关怀了几句,留她在下座。看到五阿哥弘昼,想起他被耽误的婚事,便将此事交给了熹贵妃钮枯禄氏和裕妃耿氏一齐操办。
雍正八年的秋天,五阿哥弘昼大婚了,懋嫔宋氏也走了。
云烟静静的趴在雍正怀里轻轻问,她是不是你的第一个女人?
雍正微微眯起睫毛,似乎在回忆,而后轻轻点点头。
人们都说,男人通常是不太喜欢自己懵懂未知初经人事时的第一个女人,因为那是他们最窘迫的记忆,尤其是,帝王。
但对于宋氏,云烟一直怀有一种特殊的情绪。
想起宋氏,她会想起他少年青葱时的样子,不是嫉妒,更像是感怀。宋氏的默默离开,更像是这幽幽宫闱高大宫墙中一声岁月的叹息。
雍正和云烟之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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