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入冬,六十又变得不太好起来,云烟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太医的长期医治也似乎没有更好的疗效。雍正知道云烟日夜的忧心,听闻允祥府里弘暾因用朝鲜医官吴志哲之药而有效,不由得大喜,一方面让他也为六十诊治,另一方面听他所说又下谕让朝鲜供高丽参,一下免除朝鲜税赋六万元。
这一年的春节过后,六十的情况却急转直下,雍正和云烟一直留在紫禁城里。六十的病情越来越不好,这一次更是来势汹汹,由于先天不足他连心脏也开始变弱,太医已经彻底不给外出了。
雍正的政务繁忙,而六十更是让云烟放不下。她几乎终日来回在阿哥所与养心殿间,轻自照顾汤药,不假他人之手,连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可六十的反复高烧,失眠心悸,精神萎靡让他整个人显得面黄肌瘦起来。所有人心里恐怕都有不好的预料,但云烟却不敢想,她所有的精神支柱都是六十有一天能好起来。
每天夜里,她睡在雍正的怀里会越来越次的惊醒,每次醒来,面上都有湿润的痕迹。她会梦到她第一次抱着小老鼠一样的六十的那天夜里,梦到欢笙说,你若能让他多活一天,我都感谢你,云烟姐。
六十还是十三和欢笙的孩子吗,不,他早就是雍正和云烟的孩子。雍正对六十的疼爱已经表现的更加明显,什么样的赏赐,不管是一盏灯,还是一本书,最好的永远都留给六十。
在一个惊雷大雨的夜里,云烟猛然从雍正怀里惊醒,她口中叫了声六十,就从床上爬起来赤足要下床,被雍正一把抱住。闪电和惊雷在窗外炸裂,照亮云烟的脸上已经全是泪。
雍正立刻道:“什么也别怕,我们立刻穿衣去。”
雍正慌忙套了常服,又用披风一把裹了云烟,就大声唤人备龙辇,又差太监去阿哥所先看。两人冒着大雨连夜出了养心殿,刚走到半路,陈福公公带着阮禄一身狼狈在大雨中扑通跪倒了龙辇前哭报:“六十阿哥不好,突然出了疹子!”
天空里的炸雷在紫禁城上空呼啸轰鸣,时明时暗的映照着金色的琉璃瓦,至高无上的重檐庑殿,威严的铜龟,仙鹤,日晷,华表……大雨如同夜一般,没有尽头。
两人赶到阿哥所里时,触目惊心的一切都让云烟感到心碎。六十浑身高热,他不断的叫着,额头,颈子,身上,连手心脚心里都是一块块猩红色的疹子。
云烟顾不上那么多就冲上去,雍正也几乎同时大步跟过去,养心殿太监阮禄脱口叫了句:“万岁爷小心”,话音没落,竟被雍正回身抬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扇的摔了出去,所有人都吓的跪成了一地,再也不敢讲话。
满清人最怕的就是疹子,因为天花出痘和疹子太像了,当年的顺治帝和董鄂妃,甚至康熙帝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只有康熙。太监阮禄忠心为主的话没有半分错处,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刻,雍正也只是个父亲,纵然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必然不能和妻儿分离。
云烟握住六十红肿的小手,心痛的看他小脸上和小臂上蔓延开红疹,听到他小嘴间难受的呻吟,被窗外巨大的雷雨声掩盖,不断的说:“妈妈来了,六十不怕了。”
雍正去迅速看六十的耳后和颈后,摸着六十高热的额头,也是脸色异常凝重,但他依旧不断安抚云烟道:“不要怕,太医很快就到,没事的。”
云烟的泪不断往下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的心。她的手冰凉而战栗,被雍正握在手里,却怎么也捂不暖。
雍正的话音刚落,门前就传来嘈杂声,太医院小儿科的太医几乎都到了,连不远的四阿哥弘历和五阿哥弘昼也穿了衣服赶到院里。
雍正几乎是将云烟从六十身边抱开,才让出位子给太医们上来诊治。云烟趴在雍正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一刻也不敢眨眼的看着太医和六十。
几个太医一诊,便大惊失色的用帕子捂了口鼻,跪地参差不齐道:“恭请圣上移驾!”
窗外的炸雷声似乎停了,只有闪电忽明忽暗的照亮雍正的脸孔,云烟苍白了脸颊已然要推开雍正独自上前,雍正死死的搂着她。
“说”
首席太医立刻颤巍巍道:“应该是小儿急性猩红热,传染力极强,并发症不可预计,臣等须细细诊断,恳请圣上速速移驾!”
云烟一听,几乎面无人色。
“我不走,我留下照顾他,你们快开药方,快……”
“云烟!”雍正一下抓住她的肩头不放,红着眼睛压抑道,“等太医诊断完详说再进来,六十已经这样了,你不能……”
“不,我不走!”云烟像头护犊的母兽,满眼里只剩下六十,她死死的掰开雍正的手,已然往床前扑去。
“云烟!”雍正如何喊她,她也没有迟疑,可很快她突然感到颈后一阵痛,一下陷入黑暗里!
云烟再醒过来的时候,雨已经变小了,窗檐下的雨水在晨光未晞中淅淅沥沥,就像老天爷的泪水。她不再流泪,她也不再回养心殿。除了八百里加急公务,雍正几乎也都留在阿哥所里,对外封锁了一切消息,雍正帝这样疯狂的举动已然不再是所有人认识的雍正。云烟每每赶他回养心殿,最终两人都是抱在一起挖心彻骨的痛苦。
怡亲王允祥也来了,三阿哥弘暾刚刚过世,三人面对,当真是心如刀绞。命运的魔鬼就像从弘时死的那刻缠上了这个家族,一切都让人感到无力回天。
六十一会冷,一会热,咽喉肿的厉害,神智不清,喝了药后红疹渐渐好一些。太医开的药都是云烟亲自去煎熬,云烟戴了自制的口罩,戴了手套,坚持自己照顾六十,连雍正也同样冒险待在六十身边,待在云烟身边。每天夜里,两人就在外屋临时的小榻上相拥而眠,这样情景哪个奴才见了不要落泪。
死亡的天秤在云烟的坚持和命运的袭击中拉扯,最不幸的问题出现了,猩红热所引起的变态并发症很快影响到了他先天不足的心脏,一种类似心肌炎的并发症彻底袭击了六十的身体,让所有人陷入绝望。
九月九日,重阳节,云烟准备了全宫里最好的茱萸留给六十,可是他只在弥留之际看了一眼,握在小手里,喃喃自语道:“嘛嘛……六十……很乖……让……皇阿玛……放心……”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就像睡着了,红红的小脸蛋,手里抓着红红的茱萸,在这个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日子里,像一个最纯洁的小天使,永远的睡去了。
云烟的心也被撕裂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里。连日的操劳和心碎像是彻底击垮了她,雍正收拾起所有无法释放的悲痛,已然要面临更危急的情势。
三天两夜,这个女子的昏迷为整个养心殿,整个紫禁城甚至这个帝王都带了一片愁云惨雾。
雍正不能再倒下,死也不能。他衣不解带的守着她,猩红的眼睛,满脸冒出的胡茬,再不是那个齐整威严的雍正皇帝。
云烟醒来的时候,只喃喃的说了一句:“用火葬吧……欢笙……让她们母子永远在一起”
雍正死死的抱紧她,云烟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他知道哪怕是此时她还在体谅他。六十是出疹子去世,按例是不能土葬,要用火葬的。
不是亲子,更胜亲子。
两个人在空旷的龙床里拥抱,丧失六十的痛苦,午夜梦回里,只剩彼此,一夜间平添多少华发。
“云烟,天不会塌……你还有我,我还有你……答应我,我的手还在这,无论何时我们分不开,你明白。”
雍正的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他摸着她的鬓角,搂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
此刻的她是这样脆弱,失去了全部力气,但还有这个男人,他内心的痛苦不比她少,但他还是强力的为她撑一起一片天地,甚至撑起整个帝国的天地。他已经失去了六十,失去了太多孩子,再不能失去她。
云烟眼角的泪滑落入发鬓,终于无声的轻轻点了下头。
☆、毫无保留
八阿哥福惠;亦称六十阿哥;葬礼以亲王规格;却是火葬。
出殡当天,云烟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执意去送六十最后一程;雍正虽百般忧心;亦感同身受。
火葬仪式很肃穆森严,在场的人很少,都是皇帝亲信,云烟、雍正、怡亲王胤祥,每一个都是骨肉至亲之人,是别人无法体会的,其间心痛不提也罢。
云烟的身体十分不好,从葬礼回来后更差了。太医诊断是伤心过度;积劳成疾,须终日卧床静养,连衣食起居也全是雍正亲手打理。连每日清晨上朝时,他也百般不放心离开一会。
紫禁城的黑夜还没亮起,九龙天子就起床更衣了。
若是谁说当今雍正皇帝自己穿龙袍朝服一定没人相信,可事实总是出乎人们想象之外。他不仅是自己穿好龙袍,还端着碗坐在床边。
雍正的右手轻轻的抚摸侧睡女子披散在枕头后的青丝,手滑倒她颈窝下,左手环过她纤细的腰侧,小心翼翼的将她整个身子搂抱转过来,又将她身上明黄色丝被往上掖好,欠身拾起床帏里的明黄色靠枕垫在她身后。
云烟半睁开眼睫,整个人气色都不好,因病更显白皙的皮肤下透明的隐约能看到青色血管。
苏培盛轻手轻脚的端着托盘跪呈在床下,雍正摸了摸云烟的额头,伸出左手去端起托盘上盛着七八分满清粥的金釉瓷碗,一勺一勺将粥吹凉了喂到她嘴边。
云烟吃了两口后,就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了。雍正又哄哄她再吃两口,她毛茸茸的眼睫微微动动,又吞了几小口,最后不过用了小半碗,便罢了。
雍正放了碗,又在床边靠着把她搂在怀里用明黄色帕子在她唇角细细摩挲。云烟软软的靠着,半响掀开眼帘勉力轻声道:
“几时了……不要迟”
雍正嗯了一声,缓缓起身来,站在床边又弯身摸摸她头,似乎欲言又止。他十分明显的瘦了,一双眼睛微微凹陷下去,更显得苍凉冷厉而难以亲近。
云烟抬起纤手覆到他大手上,虚弱的握了握他,他骨节分明的大手默契的下滑下来,她的唇轻轻亲在他厚实的掌心上,缓缓将他手放开,小声道:“快去吧”,然后纤细的身子就慢慢翻过身去。
她的唇很柔软,却有些凉,不像他的掌心那么暖。
雍正的下颌线条明显紧绷起来,又在原地站了几秒,才抬手将挂金钩上的帐幄取下来,缓缓拉上,转过脸抚了抚龙袍的马蹄袖,昂首大步走出去。
每天清晨这样艰难的短暂分别总是要上演,虽然短暂却让这位帝王感觉到近乎恐惧的气息。这一生,内心从未如此害怕。抱在怀里,尚且担心失去,何况分离。
云烟的情况实在不好,两人除了他上朝处理公务,几乎时刻不分。大半辈子过来,两个人几乎已经融为一体。其实,她也是很依恋他的,像个孩子。
过年的时候,他亲手为她梳发髻,穿上火红色的新衣,抱着她在窗前看小太监和宫女们在庭院的空地上放烟火。
新年伊始,宫廷三年一次的选秀在雍正朝不过是走个过场,选入的秀女少得屈指可数,能见天颜的怕更是没有。
西北战事又起,朝务愈加繁重。家庭,国事,内忧外患,要如何刚强的男人才能撑起帝国的天空。而怡亲王胤祥的身体情况也每况愈下,只是他与雍正一样,都在强撑。随着西北战事愈演愈烈,上朝的时间越来越久,让人实在难以兼顾。
屋外晨光未唏,云烟喝了药后靠在龙床床头,半闭着眼睛轻咳着推雍正去上朝,纤手和他大掌交握着,两人似乎都还不愿意松开。
又停了停,云烟张开睫毛看到他熟悉的目光,软软推他手心道:“嗯?”
雍正低头凑过来用唇蹭蹭她额头半响说了三个字:“不分开”
云烟默然着没有说话,却抬手搂了他颈子把脸抵在他颈窝里,不知是笑还是泪,无声的回答他,她也是一样。
雍正用大拇指一边帮她擦眼角,一边低声道:“真的”
云烟不解的迷蒙看他,只见他冷峻瘦削的脸颊上都是柔和隽永的神情。他低头仔细的帮她掖着被子,云烟感到身子一轻,连着身上的锦被,一齐被他双臂整个抱起。手也不自觉的抓住他龙袍前襟。
雍正小心翼翼的将她抱出来,稳步的往外走。云烟窝在他怀里,虽然不解却不担心。
他并没有出去正厅,而是从后门走出去,这似乎是一个新开辟的封闭御道,墙壁内龛上都放着灯台,地上铺着红毯,一点也不冷。经过了一个拐角就是幽长而严肃的笔直甬道,苏培盛已经远远地在门前守候。甬道通往的两间屋子并不华丽,却显得很不一般。
雍正抱着云烟直接大步进了屋内,屋内有布置好的宽大御用宝座床,屋里生着暖炉,迎面是一堵隔墙,开有小窗,挂着帘子,布置严谨。
雍正抱着云烟在宝座床上坐下来,轻轻将她抱趟在身边的床铺上,头枕在他大腿上,给她掖好被子低声问她冷不冷。
云烟摇摇头,环视了下四周,抓抓他修长的手指,仰着头看他。
雍正将掌心贴在她额头上轻轻抚摸道:“这是新创立的军机房,一会老十三和张廷玉他们在外面奏报公务,你困倦了就睡。”
云烟似乎明白的点点头,往他腰身上挨了挨,把脸颊埋在他腰间半闭上眼睛。
雍正抬眼看了看苏培盛,他立刻拨开隔扇上的小窗向外道:“宣”
房外传来值班太监尖细的叫传声:“宣军机房大臣觐见!”
云烟半闭着眼睛,依旧能听到张廷玉在隔墙外跪奏军情的内容,每每递折子进来,也是苏培盛去拨开些帘子接进来,呈给雍正。
怡亲王胤祥时不时的在咳嗽,似乎用帕子捂着,低低的闷咳,提出的见解却是独到的犀利。他提出让晋商秘密购办军需,不再向民间另行摊派。鄂尔泰和张廷玉等皆附议。
军机房的成立主要源自雍正七年的西北战事,却以史无前例的意义架空了议政王大臣会议和整个内阁。所有入选军机大臣的人员皆是雍正皇帝嫡系亲信中的最嫡系,心腹大臣与雍正的交流是直接而快速的,省去了朝堂上的繁文缛节,牢牢掌控住了军国大事的命脉,所有人都直接听命于雍正皇帝,总揽军国大事,成为国家新一代的政治中枢。
每日云烟都被抱在雍正左右照顾,即使在军机房内。几位军机大臣都是雍正多年亲信,自然也不会不知窗后还有谁。
十月,云南赵州出醴泉,鄂尔泰奏闻,雍正听到难得的吉祥消息很是开心,马上褒奖他“化民成俗,格天致瑞”,加官少保。
云烟的身体在雍正无微不至的爱护和坚持下渐渐好起来,常常看着他日渐瘦削锋利的颌骨线条让她内心软痛不堪,她在床褥里抚摸他熟睡中的腰身,才知他远比她以为中瘦的更明显。
就在云烟好起来,准噶尔战事也进展顺利后,雍正却在为社稷祈雨时忽然晕倒了。
这一次,也许是忍耐和压抑的太久,所有一切发作起来,当真是病来如山倒!
云烟被他这样突如起来的倒下吓坏了,整个人连什么也顾不上了,只剩他。怡亲王胤祥拖着病体赶来的时候,对外封锁了全部消息。
他从未病的如此重。风寒入体,高烧恶寒,心脏绞痛,昏迷不醒,一夜一夜的反复发作,病情严重的让太医院全体太医几乎日夜守在养心殿配房里,生怕皇帝一口气过不去,有什么闪失。
他明显多了些白发,口唇在一夜之间溃疡的厉害,无法进食进药,云烟就用嘴一点点喂药给他喝,一直握着他的手,不离开床榻半步,不眠不休。她知道他绝对不会离开她抛下她。
雍正醒来的时候,云烟正在给他擦身,他抬手去拉她手,她才搂着他胸口呜哇一下哭出来。
这真是一场大病,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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