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前从不管这些事的……命年羹尧自裁时你不过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云烟把头埋到他怀里轻声道:“你们是亲兄弟”
雍正眯眼道:“亲兄弟……明算账……太多年了,这洋洋洒洒能写出的罪状不敌不能写在公文上的十之一二。不仅是朕,还有你和十三。”
云烟听到他说朕字,忽然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屋外传来苏培盛的声音:“启禀皇上,岳钟祺大人到了,在偏殿等候万岁爷召见。”
云烟随即起身垂目轻声道:“你忙吧,我走了”
雍正看了她半晌没说话,别过脸去启唇低沉道:“宣”
云烟刚出了书房来,正遇见王朝卿领进来的岳钟祺,他竟对她行了大礼,云烟有些诧异,他抬起头时闪过一丝丝的熟悉,看起来顶多三十出头的年纪。
岳钟祺进去后,云烟站在原地有些疑惑。
苏培盛附耳轻声道:“夫人,岳钟祺是现任抚远大将军……曾经年羹尧的干儿子……当然,更是主子的心腹。”
云烟怔怔道:“原来如此”
生命中还有多少人都在身边江山霸主的棋局上,连二十年前那个拿着破碗被她送入年羹尧怀中的小男孩也早被当今天子收入囊中,早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一定比她想象中更早,她枕边人的另一个面貌永远是更冷静又不折不扣的帝王。他们的大半生都连在一起,多少故人,多少回忆,都是物是人非。
云烟没有直接回养心殿,而是去了阿哥所看看六十,遇到四阿哥弘历,他已经很高了,像个小伙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红红的嘴唇上长了毛茸茸新胡须,转眼间已经到了快娶亲的年纪。
他见到云烟总是很亲,常常回忆起小时候云烟带他在四宜堂玉兰树下玩的事情。云烟问了问他饮食起居,他一一答了,懂事的帮云烟撑伞遮了太阳,送她到六十院里。
六十年纪小,自从生病后,一直身子时好时坏,云烟总觉得男孩子多晒晒太阳,玩一玩会好些,但太医嘱咐不让多出去,以调理为主。
六十正由兰葭和兰夕陪着用庵波罗果,见云烟来了,小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就要抱抱。
云烟走到床边就宠溺的把他抱着颠颠道:
“可又沉了,妈妈抱不动了。今儿你乖不乖,有没有按时吃药?”
由于妈妈同嬷嬷的音,他们平日在人前说起来也都从是不避讳的,而弘历可能更是心中有数吧。
六十两只小手搂着她衣袖,头也埋在她怀里撒娇道:“嘛嘛,六十很乖的……不信你问兰夕和兰葭”
兰葭和兰夕正迎了四阿哥弘历进来坐下,弘历看着六十撒娇的样子,唇边挂着笑,眼睛里露出些对童年的羡慕。
几人一起用了些水果,云烟坐在桌边帮他们弄,给了六十,又给了弘历。说说功课学业,又说到弘历快要娶亲,他倒显得不好意思了。没说会话,弘昼寻了来,跺脚说有好吃的不叫他。
中午就在六十这一起用了饭,六十腻在云烟旁边,有两个大哥哥陪着,咧着小嘴开心的不得了,精神也好了许多。
等弘历和弘昼也回院去了,六十拉着云烟在屋里咬耳朵。他问云烟说:
“六十知道故去的年贵妃身份高,但六十是嘛嘛和皇阿玛唯一的宝宝对不对?”
云烟内心五味杂陈,他还那么小点,如何已经知道宫闱里的身份贵贱,他终究是被弘时伤了。
云烟安抚好六十睡下,留兰葭也陪着兰夕照看。就自己回到养心殿去,雍正依旧是没回来。
其实,她并不那样爱养心殿,但养心殿与四宜堂又是最近的,所以又能让她安心。几乎没有歇脚,她就从东厢房龙床后下了地道,往四宜堂而去。
到了四宜堂里,她顾不上满头大汗便唤了云惠去十三府请怡亲王来。
云烟已经很久没有踏入过十三府里,她依旧忘不掉欢笙走的夜,其实,她也很久没有与十三交谈过了。
怡亲王允祥来到雍和宫里时也是换了普通马车微服而来,如今的雍和宫有喇嘛参禅诵经,亦是这个泱泱帝国的情报总根据地。
允祥踏入四宜堂时,云烟正坐在青桐树下的藤椅上,小桌上放好了一壶清茶,一杯七分满的珐琅彩瓷杯,另一只空杯和一个空藤椅。
云烟抬头看他的时候,允祥走近前来,脚步依旧比从前要慢,发迹边缘上比从前看着更加灰白,配着他并不苍老的脸孔,异常让人感到淡淡的哀伤。
云烟垂目取了茶壶,在空杯中徐徐注入清茶,金黄的色泽配着树荫的翠绿,一切都很安静。
四宜堂是粘杆处的基地,连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知了也是不敢来的,连扰人的蝉鸣也没有。
允祥撩开袍裾,扶着双膝缓缓坐下来,动作有些超出年龄的徐缓。他端起杯子,细细看珐琅彩上的样子轻轻道:
“这套杯子……是五十九年四哥忙里偷空画了几夜的图样让我去赶做了,在九月底送于你。”
云烟默默的扶着茶杯没有说话,终于端起杯子轻饮一口后。
“十三爷,我找你是有些事”
允祥淡淡的笑了。“我知道”
云烟垂目开口道:
“六十本身并不知道自己生世,我也不知道是否永远不再告诉他,但他还太小,先天也比不得其他阿哥强健,我不希望他承受这些成人世界的痛苦。
你也知道上次弘时……他现在虽然在十二爷那里,可十二爷怕也难管住他,恐怕要你多去照看,不要再生事了。也许他是主要是冲着弘历去,但六十年岁小身子弱,是再经不起这样质疑他出身的刺激了。你四哥子嗣终究少,只要安安稳稳的,父子间久安,或许还有转寰余地。”
允祥点头低声道:“你做的一直很对……六十……这些年……辛苦你了。”
云烟看了看他,“我见过你抱他,他很喜欢你。”
她还记得,在雍正四年除夕那天清早,养心殿门前的雪地上,他小小的身子搂着他的颈子,张着小嘴亲热的叫他十三叔。
允祥笑了,似乎在回忆道:“他如今倒和四哥更像些。”
云烟道:“他很疼他,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允祥双手撑在膝盖上,默然的点点头,看不清神情,有些灰白的辫子垂在脑后,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白。
“八哥和九哥很不好,一个京城,一个保定,在囚所里都生了病,怕是要不行了。”
不用她开口,他已然说了。
云烟放在身前的纤细手指就像僵直了,好半响才动了动,终究紧紧收在一起。
她真的没想到自己当真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如此心情——
八和九,他们之间但凡有一个人离去,另一个怕也是不成了。
一个一个的离去,一个又一个。年羹尧死了,年贵妃也死了,还要死多少人?与其说他是自裁,不如说是被这皇家权利的贪欲,争夺,膨胀,斗争害死。与其说她是病逝,不如说是被这皇家女人的宿命,子女尽亡,政治厉害而折磨的灯枯油尽,不得不死。
如今,连当年那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八阿哥也会有离去的时刻吗?
她从未以为他会被打倒,他是那么一个与表象不符的强者。当年,那样重的两次伤寒,他也一样挺了过来。如今,却真的不行了吗。
八九二人与她和胤禛之间的故事,几乎纠缠大半生,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且不说朝堂之上,龙位之争,只说毗邻而居,恩怨情仇。八阿哥曾差点毁灭她的世界,曾消除她的记忆,也曾挽救她于垂死边缘。九阿哥似乎做尽恶人,说尽了恶话,却无真正对她下过毒手。
八阿哥曾问她,还怨恨他么?他那时是否已经知道自己为俎上鱼肉,在劫难逃。
经年往事,她随雍正参禅悟道,抄录经卷,早已释怀。可那个佛学造诣极高,通达三关的雍正帝却绝不可能会原谅,不论于公于私,都不会。他总是个矛盾的人,他就是这样。
太阳现出余晖时,云烟送允祥出门。
云烟站在“四宜堂”的牌匾下问他,你会开心么。允祥摇了摇头,出了门,背影竟有些踟蹰。
天渐渐快黑了,云烟将四宜堂外屋的一盏烛火点起来,已然是,沧海桑田。
不远处隐约传来喇嘛在日暮诵经的声音,如今后院的“万福阁”已然是另一个世界。
她感到有些乏,就进内室坐在黑暗的床帏里,开了窗,看天外的星星爬上夜幕来。
夏日晴朗的夜空里,浩瀚如海,星途辽阔。一如他统治的疆域,他手握的权利。他比他的父亲更加杀伐果断,乾纲独断,这个帝国每个角落的事情他都牢牢掌握,甚至要掌握所有人的脑海,所有人的心。而她,总是站在他身后,从未改变。可对生死,她终究做不到无动于衷。
忽然转头间,一人坐在床边,不知在黑地里坐了多久。
“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本文请点击正文结尾处的“插入书签”
☆、八爷的真心
云烟一时间愣着没说话;抱着膝头动也没没动;星光微微打在她鬓角和睫毛上投在皎洁的脸颊上;朦胧中更显出一种特有的干净和安静,一如当年。
雍正坐在黑暗的床头;一字一句的开口。他的嗓音又低沉;还带着沙哑。
“你上次在龙辇上突然问我,有一天你若跪在人群里,会不会认出你。我知道你以为我做皇帝久了,乾纲独断,怕有朝一日我也会不知不觉变得让你感到陌生。于是今日不过说了一句话,你便丢下我走了。你已经这样欺负了我大半辈子,到了快五十岁我还要这样巴巴的来找你,你觉得世间还有哪个人能让我如此;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做皇帝的脸面!”
云烟听他的语速越说越快,越说越委屈,到了最后简直就是颠倒是非黑白,上纲上线到了做皇帝的脸面上。
他说她欺负了他大半辈子?说给谁去谁能相信。
“你……”
雍正完全不给她说话,自顾道:
“你说什么我不应你,你说什么我不给你。年氏要从葬,朕有说答应了吗?大臣们要朕赐死八九,朕有说同意了吗?他在你心里地位就那么重,重得连你脸色都变了,手也在发抖,朕当时恨不得立刻就赐死他更好!”
一番连珠如炮把云烟说的一愣一愣的,好容易等他停口,帐幄里只剩他浓重的喘息。
云烟恍然大悟道:
“原来你是在吃……”
视线明显的瞪过来让云烟几乎立刻把最后一个醋字咽进肚里,在黑暗里都能感受到他表情。
云烟哭笑不得的抬手去轻轻扯扯他龙袍马蹄袖,叹息道:“都一把年纪了……”
雍正敏捷的反手一把捉她手在掌心里,死死握住,恨恨道: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云烟立刻闭了嘴,无奈的起身慢慢爬到他身前去,被他一把搂住,揉在怀里。她抬手轻轻去摸他脑门,摸摸他发辫,再摸摸他的耳畔。
他有了江山,也有了责任。有了皇权,也有了华发。老是真的老了些啊,快五十岁的人了,到底不是年轻那会了,只是这脾气,倒是一点没变。
而她的容貌变化确实不大,随着年月过来,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他乐于看到她在他的呵护下,不受风吹雨打容颜不改,可又日渐看到彼此的差距,又更怕自己老去。他不说,她却懂。
她在他怀里仰头轻轻道:“你会不会嫌我不如别人出身好,会不会嫌我不如别人漂亮?”
他低沉道:“怎么可能?我还没说原谅你,你又来气我?”
她搂住他颈子把脸埋进去哽咽道:
“是啊,怎么可能。我只盼你再老些,等到我们俩都老到白发苍苍,牙齿掉光,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手牵着手晒太阳,然后一起……”
雍正双手捧着她脑后,重重的亲住她唇一下又放开,声音也有些哑。
“在我的天下里,你是帝妻,唯一的。你想说什么,做什么,全凭你高兴,总归有我。”
云烟在他怀里蹭蹭他唇角,轻哑道:
“我不是怕你不理我,不是怕你不要我,我只是不想因为一些可以预见的事情赌气或为难,伤害感情,也伤害彼此。我们大半辈子夫妻,就是相互爱惜才走过风风雨雨。世界上多少人,能共患难,而不能共享乐,就是忘记了一如既往的互相珍爱,而变得面目全非。”
雍正抵住她额头不住的点头,摸着她脸颊,无比的眷恋。
“你说的一点不错,你这么多年一直是个最通透的人,比世上多少王侯将相看事情都明白。可你知道吗?我想给你的,远比你已经接受的更多。”
“你怕你提了老八老九的事情,我会生气,你怕你开口反对年氏从葬的事情我会为难。”
这个男人,总是敏感又睿智。
云烟咬唇低声道:“你真要……”
雍正故作不解道:“不给年氏从葬?”
云烟嗔道:“老四!”
雍正听她这么叫倒是被顺了毛,但见她这么着急,不由得声音又不悦了。
“你就那么在意”
云烟无奈道:“刚说不生气,好好的又吃什么飞醋”
这不还没提呢,又生气了。
雍正不说话,云烟只好贴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他偏过脸来挨到她脸颊暧昧的擦过去道:
“不许反悔”
云烟点点头。
雍正缓缓正色道:
“他们同是圣祖之子,也至少救过你,我没有忘,虽然我早已经用无数人命还给过他们,我也依旧不会杀他们,但这辈子我也不会放他们。老八在两朝间为了争储夺嫡所做下的罪行罄竹难书,你以为老大和老二的事情,谁才是幕后黑手,十三被牵连圈禁谁才是罪魁祸首,如果十三不是为了保护我,一人扛下罪责,我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老八培植的门生党羽遍布全国,老九敛聚的资产已经富可敌国,我大清皇权不是儿戏,你应该懂我。”
事到如今,还能再说什么。是的,不杀,已经是最大极限,但高墙圈禁一生对于如此骄傲的八九二人来说,也许已然失去了生命的意义,是绝望。这样的绝望,无人可救。
云烟自他怀里仰看他,默然道:
“其实,我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有朝一日……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雍正的目光缓缓对上她,又别过脸去,半响不说话。
让他这样的男人答应这样一个要求,真的太艰难。她也明白。
云烟一直等着他,动也不动。耳边终于传来一声:“好”
酷暑炎夏,事情比预料中恶化的更快。
八月二十七日,是九阿哥允禟“塞思黑”四十四岁的生日。这一天卯时,日出破晓,他在直隶巡抚衙门之前四面高墙的保定禁所内,病逝。
有人传他是不堪受辱,服毒自尽,也有偷偷传闻是当今雍正帝下毒赐死。
当这个消息报到圆明园九州清晏内,雍正沉默了下才挥挥手让人退下。他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云烟一身白色晨缕已然赤足站在西暖阁门帘边。
只剩殿内的自鸣钟,嘀嗒嘀嗒的走着。空旷又孤寂。
朴素的马车徐徐的走着,谁也不知道里面坐的是当今天子。从圆明园去宗人府在北巷禁所的路显得异常漫长,云烟趴在雍正怀里,默默的不说话。他也紧紧抱着她,坐在马车中闭着眼。
君无戏言,一诺千金。
到了禁所大门前,俨然是重兵把手,密不透风。马车刚刚接近,门前亲兵已然严阵以待,大有不放一只苍蝇通过的意思。禁所主事已然接到通知迎出来,便服打扮的苏培盛坐在马车前从怀中掏出腰牌一亮,主事甩袖跪地叩首,所有亲兵立刻整齐的树立兵器,齐刷刷跪地。
马车里传来一声低沉又不怒自威的嗓音道:“起吧”
主事和所有亲兵听得天子御令才起身来,目送这辆马车进去。进到院内,雍正抱了云烟下马车,往高墙后院走去。
无法逾越的高墙,所有的门均被封死,像铁桶一般。这是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