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里退下了好一会子,雍正方喊了苏培盛进来。
“安排一下,朕要去圆明园避暑。”他道,“叫宝亲王侧福晋,和亲王、熹贵妃、裕妃随驾。命宝亲王暂代朝政……”、————
七月。
天气越发的热了。
宝亲王府门口,弘历不断地喊着“等一下”,然后又令人加了些什么行李。
富察氏站一旁,陪笑的脸都僵硬了,她站了半天,腿有些发疼。不过,当她目光转到高庶福晋那扭曲的脸上,心头却有丝快感:‘活该!叫你平时抢我的风头!如今,呵呵……’
终于,这日头越发大时,弘历结束了这场闹剧。雅娴得以脱身。
不过,她却并不觉得高兴,想着这段日子进宫问安时得到的零散消息,再想到苏培盛几次对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雅娴终于忍不住去猜测:雍正帝,怕是不行了吧。
前一世的雍正帝是死于十三年八月的圆明园的。
可是,自从孝敬皇后的死亡提前了几个月后,雅娴便越发摸不准了。
说来残忍:雍正帝虽是她姑父,但她却从未想过要再做什么任务来换取系统君出品的药丸来救雍正帝一命。面对孝敬皇后,她可以毫无忌惮的拿出药丸。那是因为,孝敬皇后即使再疑她,也不会轻易伤害她。上一世,她不过是孝敬皇后的侄女,为了乌拉那拉家,孝敬皇后明明不喜欢她,也处处为她考虑了。
而这一世,她却是孝敬皇后所疼爱的侄女。那么,孝敬皇后便更不会伤害她了。
而雍正帝却不然。他是雅娴这两世遇到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变的:他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帝王,为了江山社稷,就算是自己的命都可以赔上,若她拿出了那样的药。只怕他不死了,第一个要死的便是她了。
说到底,雅娴不过是一个凡人:想要活下去,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弘历目送着雅娴的马车离去。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转身时,竟看到了高庶福晋、富察氏和其他女人眼中的嫉恨。
弘历脸上带了笑,亲亲热热地走过去,揽住了高庶福晋:“爷知道你身子弱,不过,侧福晋却是被皇阿玛召去伴驾的,再加之她是皇阿玛看着长大的。咱们面子上的功夫,得做足了才行啊……”
这话一落,其余的女人脸上都是若有所思。富察氏牢牢盯住了弘历,见他眼中果然是对高庶福晋满怀情愫。心头一凉,竟扯出一个凄厉的笑容来……
————
这一路上,熹贵妃拉着雅娴亲亲热热套着话,雅娴便装傻充愣。最终熹贵妃也失了兴致,放过了雅娴。反倒是裕妃,不知怎的,雅娴总觉得她眼中有着强烈的敌意。
不过,她却没有太过在乎,老实说,裕妃除了是弘昼的亲娘之外,旁的,还真没什么能让雅娴记住的。
到了圆明园。
雍正帝自己住进了清夏斋,熹贵妃居了涵秋馆,裕妃住在生冬室,那四宜书屋却是给了弘昼。而春泽斋却是留给了雅娴。
这倒是极有意思的。
这些个住处,听上去竟大有深意。
‘若只按这字面的意思理解:雍正帝却是想要熹贵妃懂的秋藏之理。让弘昼学会圆滑处世,让她早生下孩子……’雅娴淡然失笑:她果真是想多了,若都按这理解,对裕妃,雍正帝又是抱了什么期望呢?生冬,难不成在告诫裕妃要清心寡欲?得了吧,天天吃斋念佛,一辈子小心翼翼地裕妃,还嫌不够清心寡欲?
雅娴为自己想的太多而失笑。
她正倚着栏杆看那风景时,却撞见了个人。
那人。身长如玉,清俊潇洒。
那人仿佛才看见她似得,竟带了丝惊喜:“丑……”
他复又顿住,像极了一个傻瓜。
然后,他行了个大礼,声音却低沉了许多。他对她道:“小四嫂,好久不见。”
她笑地灿烂:“五弟,好久不见。”
————
弘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和她辞别的。
他远远瞅着了有个像极了她的女子,站在桥上看着下头的荷花。
于是,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对她差点喊出那句‘丑丫头’,却发现,她哪里丑了?分明已经长成满清的第一美人了。
他想起极幼时,他和她说:你那么丑,以后若是没有人要,我便要你算了。
那时,他还带着些戏谑。而后来,他却总是忍不住想——
若她丑的没人要,便真能是他的,该多好。若她真的丑的没人要了,便好了……
遇见她,是他这一生的劫难。
若不是遇见了她,他或许便不会如此痛苦了……
可,即使从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遇见她。
他的手指轻轻拈起了那朵野花:“若,我们都不会长大……”
————
雍正帝淡定的用锦帕擦去了唇角的鲜血。
他突然放下了笔,对着正担心不已的苏培盛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苏培盛忙应了一声,伺候着雍正帝换了常服,跟着出去了……
“烟水云山叠叠。浩浩万里前程。默移寸步自分明。 大千须臾坐定。从他寒来暑往。谁云地浊天清。笑看日月任西东。一曲无声三弄。【注1】”
苏培盛强笑道:“万岁爷,这不是您从前写的诗吗?”
雍正帝道:“如今想起来,只觉得可笑极了。”
苏培盛努力憋回泪水,又道:“万岁爷,今儿的天气真好。”
雍正帝手中转动着莲子串珠,却道:“十方世界法体。名曰如来化身。不须断妄莫求真。 即在目前切近取之转迷转远。舍之愈沈愈深。的实妙诀在无心。历历明明普印。【注2】”
苏培盛只觉得心头不安的紧。
那秋风,猎猎吹起。雍正帝当风而立。
衣抉纷飞,那情形,竟仿佛随时都会飘走……
苏培盛站在他身后,突听到风里传来一声叹息:“苏培盛,人,有前世今生吗?”
————
雅娴有些忧伤的摸了摸那身还没穿过几次的旗袍。
伺书站在那里举了半天。最后终于忍不住道:“侧福晋,这旗袍您穿不下了,再怎样好看,都必须扔了啊。”
她有些不舍:“改改还能穿的。”
圆明园不愧是消暑胜地,她只不过是伴驾了半个月,便生生地把腰身撑粗了八分。兼之正好遇到发育期,那胸脯处的布料也不够了。
不过,按伺书的话说:侧福晋如今倒是比以前更好看了!
雅娴正烦恼着自己亲手做的衣服竟这么快便要寿终正寝。那头弘昼却因为雍正帝要求,而心惊胆战——
“朕要你发誓,这一生,要做一位贤王,替你兄长看顾好这大清江山。”雍正帝咳了半晌,拂开了弘昼的手,命道。
弘昼眼中的生气逐渐淡了下去。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雍正帝,只见雍正帝一脸的正色。
弘昼终于缓缓跪倒在地,伸出手来,对天立誓:“我,爱新觉罗·弘昼,对天立誓,这一世,只做王爷,做一柄刀刃,为我的兄长,看顾好这大清江山。”
雍正帝点了点头:“你是好孩子。”
多么讽刺啊,他弘昼,追求了一辈子,不过是为了得到一句来自父亲的肯定,而这般难得的肯定,如今,却是因此得到的……
弘昼心头苦涩,却强作笑容,磕头:“惟愿皇阿玛万寿无疆。”
雍正帝叹了口气,示意苏培盛上前。
苏培盛上前,从袖管中摸出一卷圣旨,递给弘昼:“和亲王,接旨吧!”
弘昼心头一惊,疑惑看去,只见雍正帝肃着脸道:“这是朕予你的保命符。待朕百年之后,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你可以拿出来,保全你合府人的性命。”
弘昼心头大震!
此番,他却是真的心头苦涩了,泪水滚落而出,声音梗咽:“阿玛……”
————
雍正帝已是时日无多了。
在送走弘昼后,他召了雅娴和白里进来。
雅娴心头有些不安,跪在下首。
雍正帝沉默良久方道:“8年,你姑爸爸尚在世时,朕亲向你姑爸爸要了你。封你做了第一侧福晋。朕那时对你姑爸爸说‘你有这母仪天下的命格’。”
雅娴心头一惊,几乎要张口反驳,却又生生地忍住了。
雍正帝仍在继续:“朕观察了你五年,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性子极好。朕果真没有看错你。只是有一点,你还没有子嗣。”
雅娴终于忍不住,磕了个头:“皇阿玛,富察姐姐做的极好呢,雅娴可是比不上她的。”
雍正帝闻言却皱了皱眉头,仿佛有些厌恶:“富察氏!”
“你有这份尊卑之心是好的,罢了,朕看中的也不过是你的赤子之心,”雍正帝道,“熹贵妃,虽是弘历的额娘,但不得不防。朕唯愿你如同你姑爸爸一般,能够管理好后宫……”
这‘后宫’一词,信息量实在太大。
雅娴心中巨震,继而一声叹息:皇阿玛他……
“朕向你姑爸爸允诺过,要将这粘杆处中的情报处赠与你。”雍正帝又道,“白里,快来拜见你的主子。”
那跪在雅娴身后的男人膝行过来,朝着雅娴行了大礼。
这番礼行的却是古怪极了:雅娴跪着,白里也跪着。
雅娴结过了情报处的信物。心头却有些茫然:她,这一世竟拿到了雍正帝的粘杆处信物?!
虽则,她心头清明:只怕这情报处还是以弘历的意愿为第一意愿的。但她好歹也成为了情报处的第二主人……
她轻轻地叹息:姑爸爸……
————
紧接着,雍正帝又召了弘历和朝中大臣来圆明园。当众颁布了圣旨后,他留下了弘历细细交代着为君之道。
他的精力已有些不殆了。
弘历喂了两回子茶水。忍不住劝道:“皇阿玛,您先歇会儿吧。”
雍正帝坐在书桌后,摆了摆手。
他身后,是一副江河社稷图。
细细聊了会子为君之道,直到弘历点头说明白了。雍正帝又咳了一回。
这次苏培盛却不在近旁,弘历头一次见到那么多血从雍正帝的唇边溢出。他着了慌,胡乱用衣袖想帮他擦掉……
雍正帝自个儿捂住了,溢了满手血来。
他好了点儿。方斥道:“毛毛躁躁的。凡事不能急,要想方法!”
弘历哪里听得进去,早已跪倒在地,求他歇了。
雍正帝置若罔闻。又说了半天如何制衡后宫和前朝势力,末了,他忽然有些沉默:“待朕百年之后,你寻个不错的孩子,过继给老三吧。”
提起弘时,弘历心头也有些愧疚:那害死了弘时的,竟是他的生母!
此时见雍正帝提起,他便磕了头发誓:“儿子定会选个好孩子,让三哥得以享祭。”
雍正帝方点了点头,放心了。
他抬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面前那副悬挂的《清明上河图》,有些出神:“朕这一生啊……”
他闭上了眼,耳边仿佛听到那柔顺的女子在说‘遇见了他,也是我的幸福。’他想起那一年那个如同小白兔一样的女子,她微红的脸庞,她坐在烛光中低头的样子,她的一颦一笑……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雨后的晴天,那个跌跌撞撞捧着自己写好的大字朝他跑来,喊着‘阿玛’的幼童……
那些画面,太过温馨美好,却也太过伤人。
他复又睁开了眼,咬牙,仿佛用尽了这一生的力气,只为道出那两个字:“不——悔!”
不悔吗?
是不能悔?亦或是不敢悔?只怕,就连这位铁血的帝王自己,都分不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注2】都是雍正自己写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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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小九扔了一颗地雷】
谢谢亲们的地雷。猫这些日子很忙,更新也只能现码现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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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玫瑰膏
伺书扶着雅娴走下台阶。
她突然回了头,看回那宫殿——
“咚——咚——咚——”
三声悠长钟声响,苏培盛拖长了嗓子,哭喊了一声:“山陵崩了!”
人群如同潮水般跪下,齐齐哭嚎……
雅娴鼻头一酸,跪下了身子,将头贴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明了:原来,雍正帝也薨了。
手心中那月牙形的玉佩仿佛是搁在她心头的一柄月牙钝刀。磨得人生疼。
“姑父。”这或许是这两世以来,她第一次,不含任何利益,不计任何得失的呼唤。但那声音极低,极低。低的就连在她身侧跪着的伺书都没听到一点儿……
————
雍正十三年八月,雍正帝爱新觉罗·胤禛传位于四皇子弘历后薨毙于圆明园清夏斋。
遂葬于清西陵之泰陵,庙号世宗,谥号敬天昌运建中表正文武英明宽仁信毅睿圣大孝至诚宪皇帝……
这一世的弘历,竟没有再如同前生那般说什么‘心丧’。也没有急着大肆分封自己的妃子。而是规规矩矩在龙袍上头穿了麻衣。
这让雅娴感概之余,不禁又有些心酸。
短短十多天来,她已经瘦了很多,之前在圆明园养出的肉,如今不仅没了,反倒还减了几分。伺书似真似假地抱怨了几句,直说,那衣服是白扔了。
容嬷嬷不说话,只一味的变着方子在不犯忌讳的前提下,做了各种滋补的食物,劝雅娴多进些儿。
富察氏是弘历的嫡妻,雅娴是雍正帝钦封的‘第一侧福晋’。别人也罢了,她和富察氏却是得天天去乾清宫守着的。并着弘历、弘昼哥俩两个,在处理公事之余,也是要在乾清宫跪着哭灵的。
富察氏早早地备了辣椒水泡过的帕子。雅娴却不必,她眼泪虽不多,但不知怎的,偏此时却不用再借助了任何道具,便能轻易落泪。
高庶福晋也过来哭过一回,生生地晕倒在雍正帝梓宫前。原以为会被夸奖,最后却是被弘历一句‘你身子不好,便不必过来了’给生生地剥夺了这一树立她善良形象的好机会。其他的几个女人,看了高庶福晋不得讨好,干脆也就极少再过去了。
梓宫在这乾清宫停了十八天。雅娴傍晚的时候,方被搀扶了回去。还没落座,便听得伺书从外头进来,小声通报:“侧福晋,有故人求见。”
她疑惑,却不妨那人正是‘死在孝敬皇后陵墓跟前’的佳嬷嬷。
一别经年,佳嬷嬷头上已添了很多白发。她行了礼,依旧是当日那身子不卑不亢的好气魄。她看了周围,方问道雅娴:“雅娴格格,您可得了那情报处?”
雅娴早已把那半月形的玉佩随身戴着了,此时见佳嬷嬷问,便摊开给她看。佳嬷嬷仔细地辨认了半天,终于落下泪来:“不枉费主子娘娘一番算计。”
雅娴早有疑惑,此时见她说起,忙问了起来。
佳嬷嬷擦了泪水,语带梗咽:“当日,主子娘娘流了阿哥,之后身体便亏损了。直至后来听说,有药方奇效,主子娘娘便命老奴煎了药,服用了几剂之后,身子果然好了些儿。此时却发现那纽咕禄氏使人害三阿哥弘时。主子娘娘一时……一时糊涂了。寻思着,若真有小阿哥,如今弘时阿哥已经是长成了。便没有阻拦纽咕禄氏,甚至帮她抹了点儿险些露出的马脚……”
后来的事,雅娴自然是清楚了:那药方定是没有效果,说不定还损了孝敬皇后更大的根基。孝敬皇后求子无望,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未来后宫之主的身上了。
“……娘娘最终选了格格您,格格您也是有心的。竟送了那药来。只是格格却不知道,娘娘看着那药坐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叫老奴进去,唤老奴把那药丸给了泰安真人……”
那时候,正是雍正帝重病不起之时。只是他生生地瞒住了所有人。依旧上下朝,不过是在强撑罢了。泰安真人奉上的仙药有功,便因此,获得了雍正帝的信任。而,泰安真人的药毕竟是从孝敬皇后之处得来的。至此也被孝敬皇后抓住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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