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人都到齐,陆氏、江氏便开始收桌子摆席。郭氏和江氏交好。她知她家人口少,当下便上前来帮忙。
钱氏往年也给帮忙。但今年,她却屁股钉在炕上动都没有动。
大过年的,钱氏可不想上赶着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她今儿来了这么久,陆氏婆媳除了在她进门时和她点了个头就算打过了招呼外,连句像样的吉祥话都没说。
不理便不理吧,钱氏心想:横竖她过几天就进城去住了。等她成了城里人,往后再家来就该是她们反过来巴结自己了。
从蒸笼里往外端菜的功夫,郭氏瞧到切好装盘的白斩鸡和酱油鸭,不由得眼睛一亮。
果然,郭氏心想:族里还是大嫂子最会持家。她把这鸡鸭切开分盘,便就解决了鸡腿、鸭翅到底给谁的人情问题。
于是,郭氏当即决定后天她家请客,她也这么干。
至于正月初五之前不能动刀啥的规矩,在不再让于氏这个偏心婆婆分菜面前,都不是事儿。
郭氏实在是恨透了于氏的偏心。
过年同堂兄弟吃饭,原就是为了同辈间联络情感。故而,饭桌的席位都是按照辈份来排。
堂屋的首席、主座当仁不让是李春山和李高地,然后依次便是族长李丰收、李满垅、李满坛、李满囤、李满仓和李满园这八个人。次席,则是李贵林、李贵金、李贵德、李贵言、李贵信、李贵银、李贵雨、李贵富、李贵祥、李贵林的儿子李兴和,十个人。
西房的席面,则以于氏为首,然后坐了族长家的主母陆氏、红枣二爷爷家的两个伯母以及她娘和妯娌三个,一共七个女人,然后再外带李贵吉、李金凤和红枣三个孩子。也是十个人。
李玉凤记着她娘的话,主动来找红枣。
“红枣,”李玉凤道:“咱们去东屋和嫂子们一处坐吧!”
先前,红枣来族长家吃饭一直都挨着王氏坐。这还是李玉凤主动来邀她一起坐。
红枣想着她娘王氏有了身子,她再跟她娘身边挤着确实不大方便,便就抬头看她娘。
王氏自是愿意女儿能有同龄玩伴,当即便拍了拍她的头道:“去吧!”
“不过,出屋要来同我说。”
同李玉凤进了同辈的东屋。这屋子由李贵林的媳妇江氏负责招待。
东屋里的女人主要是江氏和李春山的五个孙媳妇,而孩子,除了红枣和李玉凤外,其他两个竟都是还抱在怀里的婴儿。
江氏瞧到红枣进来,便热络笑道:“刚我还说玉凤刚啥去了,原来是叫红枣妹妹去了。”
“红枣妹妹,快过来坐!”
东屋的炕烧得热,红枣坐下不过一刻,便就觉得从鼻尖开始往外冒汗。
江氏瞧见笑劝道:“红枣妹妹,这屋子因为有吃奶的孩子,所以炕烧得热。”
“你觉得热,就把袍子脱了吧!”
听江氏这么一说,红枣也没多想。她走到炕边脱下长罩衣和长棉袍。
把脱下的长棉袍叠好,红枣正准备把长罩衣重新穿上,不,李玉凤突然冲了过来,然后抓住她的左手激动问道:“红枣,你手腕上戴的是啥?”
“金灿灿的,可真好看!”
红枣低头一瞧,却是一只金镯从衣袖里滚了出来,当下轻描淡写道:“这有啥,金镯子呗!”
“你娘,我二婶,不也有吗?”
郭氏的嫁妆里有两个铜鎏金手镯。郭氏爱惜得很,只逢年过节出门做客时才戴。
李玉凤自然瞧过她娘的鎏金手镯,所以她才觉得颜色不大对。她娘的镯子,颜色虽也是金黄色,但金黄中泛着青,不似红枣手上的这个镯子,色纯晶透、光亮出彩,而且小巧精致,特别贴手。
江氏听到动静,便也跟过来瞧。两个小姑在她跟前不知缘故的拉扯上了,她得给看着别整出事儿。
江氏手上也戴着一对鎏金镯子。当下她不过瞧了一眼,瞧到红枣手上镯子是可大可小的抽拉样式,心里便是一跳––铜镯坚硬,不似足金足银一般柔软,红枣手上这个镯子最少也得是个银鎏金,说不准,根本就是足金。
江氏心里惊诧,脸上却不露分毫,嘴里只平常道:“原来红枣妹妹也戴着金镯子啊!”
“人人都说满囤叔说疼妹子。”
“今儿一瞧,果是名不虚传。”
“玉凤妹妹,你快松开红枣妹妹,让她穿衣裳。”
江氏几句话让李玉凤松开了手,红枣心舒一口气,重新穿上罩衣坐下吃饭。
红枣面上虽然不露,但心里却对李玉凤嫌弃之极––红枣觉得李玉凤这人特没眼色,盯着她的穿戴不算,竟然还动手扯她。
前世,作为一个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要家世有家世,要文凭有文凭,要工作能力也有工作能力,结果却楞是剩了三十八年的大龄剩女,红枣自然不是一个随和的人。
她有她这一代所有独生子女的通病,即极注重个人边界,极厌恶没有距离感的自来熟。所以即便李玉凤是这世世人眼里她的姊妹,她也没啥额外的亲近感情——只要越界,红枣就一样厌烦。
倒是李贵林的媳妇江氏,红枣看着江氏袖口露着的硕大鎏金铜镯心说:倒是极其知道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难怪她能被族长看中,选为儿媳妇。
她和江氏这样的人有些来往,倒也罢了!
午后回家,郭氏立刻进房把今儿戴的两个铜鎏金镯子褪下来给收进匣子。不想李玉凤跟着进房然后悄悄告诉道:“娘,今儿我瞧到红枣手上戴着金镯子了。”
“嗯?”郭氏闻言一愣,转即摇头:“瞎讲。红枣一个小孩子,戴啥金镯子?”
“是真的。贵林嫂也看到了。她也说是金镯子。”
“既是你贵林嫂瞧到了,”郭氏不在意道:“那娘信你,红枣有金镯子。”
郭氏只以为红枣的金镯子和她一样,都是铜鎏金手镯。一对铜鎏金手镯不过200文。大房那么有钱,随便买付给孩子戴着玩,也是正常。
“现你知道你大伯家多剩钱了吧?”郭氏一边收拾匣子一边继续老生常谈:“玉凤,你要记得,多和红枣处一块儿,让你大伯留意到你。”
“今儿你主动来约红枣就很不错。”
“对了,今儿红枣邀你去她家了吗?”
“没有!”李玉凤失落摇头道:“她不大和我说话。”
“嗯?”郭氏闻言有些奇怪,心说小孩子不是最喜欢和比她大点的孩子一起玩的吗?这红枣咋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呢?
想了一刻郭氏方不确定道:“许是红枣先前一直跟着她娘,从没和人玩过。一时怕生也是有的。”
“明天,你二爷爷家吃饭,”郭氏抚慰李玉凤道:“你再接着找她。”
“等她和你玩熟了,自然就会邀你家去!”
江氏也私下和丈夫李贵林闲话:“当家的,你说这满囤叔家如今得多剩钱?”
“嗯?”正端着杯子研究李满囤今天送的茶叶泡出的茶水颜色的李贵林闻言一愣:“好好的,咋想起说这个?”
“其实也没啥,”江氏想了想笑道:“就是今天吃饭时,我瞧到红枣妹妹手腕上有个金镯子。”
“不是我们村常见的铜鎏金,而是足金足银那种可以收得很贴手腕的金镯。”
“这确是可能。”李贵林一点也不奇怪:“今儿满囤婶也戴了银头面。”
“可见,满囤叔家闲钱不少,年前一准去银楼置了首饰。”
“满囤叔一向疼红枣。他银楼瞧到合适的首饰,随手就给红枣买了,也是有的。”
江氏闻言面上点头,心里却有些酸:现今这族里第一富户已不是自家,而是满囤叔家了。
她儿子李兴和作为李氏一族的长房长孙,也只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银项圈和银锁,并没一样足金和金包银。
正月初四李二房春山家吃饭;初五,老宅吃饭,红枣虽如常和李玉凤坐一道,但一样都没啥话––红枣压根懒得应酬李玉凤。
李玉凤搁红枣眼里就是个外人,而且还是个讨厌的外人。故而红枣连同她做个塑料姐妹情的饭搭子的心思都没有。
想前世红枣工作日搁公司食堂吃饭,前后几个饭搭子,哪个不是幽默风趣有聊资,进退有度有眼色。就这样,红枣和她们也是只聊工作和日常,从不涉及家人和钱财。
至于如郭氏所设想的邀李玉凤来家玩,红枣脑子里压根就没这根弦––啥事不能在会议室或者月巴克里说?家可是**,是港湾。哪里是闲杂人等能随便进的?
所以,李玉凤是注定约不到红枣了。
89。暖房饭()
正月初六一早,李满囤约了族长一起去给里正拜年; 而红枣同王氏则继续在家窝冬。
老宅里; 李满园则在筹备搬家。
一大早,李满园就借了李满仓的牛车给城里宅子拉家什––他虽买不起李满囤家那样的家什; 但他媳妇钱氏有一堂屋和一卧房的陪嫁,够他家常使的了。
作为兄长,李满仓自没有兄弟搬家只借牛车的道理。他闻讯后便帮着拆装家什; 然后一起跟进了城。
郭氏见状自是一番气恼。
一支三房人。大房,不用说了,他家去年就混上了里甲; 现三房也一家子都进了城。往后,在这村里苦熬的也就只她家二房了。
第一次,郭氏为分家时占了大房的房地而后悔。
如果,郭氏想,当初分家照规矩来,即大房得七成地,她们二房两成地、三房一成地; 那么现在公婆跟大房一处过; 而她家就能像三房那样说进城就进城了。
她,郭翠花; 和山里出身的王氏可不同。她会纺纱、能织布。进城后; 她家即便地少; 没有棉田; 她也可以直接买皮棉家来织布以补贴家用。而这织布的活计; 较打草喂猪,可是轻松太多。
此外,贵雨的媳妇也不必再另寻,直接就能定下她哥家的香儿,这样她娘家也能得喜欢。
连带的玉凤的亲事也好说。
而她一家搬进城里后,这村里的宅子,就只农忙和收枸杞时回来住。横竖她家有牛车——城村两头跑,方便。
但现在,公婆在她家养老。只要她公公一天不点头,她丈夫李满仓就一准不会搬家进城,而她,也就被困在这村子里打草喂猪,苦熬。
先前分家,她以为她家占尽了便宜,但现在看,却是吃了暗亏。偏在外人眼里她家还担了抢夺嫡兄祖财的坏名声。
这日子,不能这么过!郭氏想了想便和李玉凤说了一声,让她帮着看一下贵吉,然后随便提了一篮衣裳做掩护,就悄没生息地回娘家跟她娘商量去了。
李满囤和族长在里正家吃了晌午饭后才各自回家。家来时李满囤手里还多了本书。
红枣瞧着李满囤进屋后把手里的书供奉到堂屋条案正中香炉烛台的后面,不觉有些奇怪:什么书这么金贵?
“这是《御制大诰》”李满囤供奉好书后告诉妻女:“朝廷每年都将刑部一年来秋决的大案编印成《大诰》公示天下。全国各地每个村的里甲和里正都人手一本。”
“现我做了里甲故而也得了一本。”
秋决?红枣闻言一怔,转即明白所谓的《大诰》原来就是过去一年全国重大刑事案件的宣贯材料。
正想着要学点律法呢,红枣心想:可巧就得了。这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要啥有啥!
不过她爹把这普法材料当佛龛一样供着是个啥意思?红枣琢磨不出她爹的用意便问了出来,然后便听她爹说道:“这《大诰》是圣上下旨监制的,是御制。咱家往后得和族长家一样早晚敬香,拿香火供着这《大诰》。”
红枣除了过年吃饭,平时并不去族长家。故而她不知道族长家日常还有这么一出。
好吧,这是皇权社会。红枣服气。她爹爱供就供着吧。
只是这样一来,红枣看着她家唯一的一本书有些犯愁:她就不能随便翻阅了。这要咋整?
俗话说“七不出、八不归”,意思就是逢七的日子不出门,逢八的日子不归家大雾。
为了能尽快进城,李满园新宅入住也不看黄历挑日子,直接就将这进城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九。
风俗里上梁原该是要请合族人吃饭的。但李满园想着他城里的宅子原是掏钱买的现成,其间族人并没有为建房出力。他这顿饭不请也说得过去。
此外开春后他还要回村建房上梁,而这顿饭是肯定要请的。故而,李满园便决定这次就只请自家人吃一顿暖房饭。
短时间内连请两次大客,李满园手里可没这许多钱财。
初七的傍晚被突然上门来的李满园告知初九早起进城去他家吃暖房饭,李满囤一家三口都有点懵––钱氏不是都快生了吗?咋还赶现在搬家?
李满园也是在李满囤家的上梁酒后第一次来。他报完信后坐在他大哥家堂屋的椅子上,瞅着满堂红木家什,满心羡慕。
“哥,”李满园艳羡道:“你现在的日子可真舒坦!”
李满囤不接茬,只问道:“你现在搬家,爹、娘能同意?”
“同意啊!”李满园理所当然道:“我进城住,可是为了贵富的前程。”
李满囤想问钱氏生产怎么办?但到底没问出口––作为大伯子关心弟媳妇生孩子,这话着实好说不好听。
作为大嫂,王氏也大不好问小叔子弟媳妇生孩子做月子的妇人话题。
所以,一时间竟是没话。
红枣虽然不大喜欢钱氏,也不关心三房的将来,但想着前两天吃饭时钱氏那鼓得都快炸开的肚子,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良心问道:“三叔,我三婶也是一起去吗?”
这世界可没有前世的月子会所,能为产妇和新生儿提供一条龙的围产月服务。
这年月,女人生孩子都是挣命,做月子更是拼人品––生到男孩才有月子,若生个女娃,呵呵,就只有日子了––能一天三顿按时吃得上饭,都是前世烧香了。
“当然,”李满园道:“她不去,谁做饭啊!”
“我就是托了牙子买人,也得有她在一边看着啊!”
“嗯?”李满囤插言道:“满园,你要买人?”
眼见说漏了嘴,李满园只能干笑:“大哥,我家这不是人手少吗?”
“我买人,也是为了回来干活!”
“大哥,你先别和爹说!”
李满囤倒是理解李满园的苦衷。今夏他自家枸杞烂在地里就是因为人手不够,加上现在王氏怀孕,他也请了于曾氏来家帮忙。所以李满囤点了点头,算是给李满园吃了颗定心丸。
既然知道兄弟要搬家,李满囤也不能在家干坐着了。正月初八一早,他就去庄子借了骡车,然后帮着李满园拉了一天的家什。
现在的李满囤已经能自己驾驭骡车了。
正月初九这天一早,李满囤又驾着骡车帮李满园拉了钱氏、李贵富、李金凤和一车衣裳棉被进城,然后又折回来接了王氏、红枣以及二房的李贵雨、李贵祥、李玉凤进城,郭氏带着李贵吉则和李高地、于氏一起上了李满仓的牛车。
李满园的这处宅子,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
南房倒座三间,中间一间就是大门,两边的两间则做了柴房。因临时决定来住,柴房几乎是空的,所以暂时便充了牲口房,一间栓了李满仓家的牛,一间栓了李满囤庄里的骡子。
三间正房,中间堂屋,李满园、钱氏住西房、李贵富住东房。
东西厢房也是各三间。和老宅一样,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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