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囤自己不敢跟咱们强嘴,便借红枣的嘴来说,这心眼子可够使的啊!”
李春山撩眼皮看到李丰收面前桌上蓝封皮的《大诰》,问道:“族长,这《大诰》里确是这样说的?”
“嗯!”李丰收于吧嗒吧嗒地吸旱烟中点了点头。
“是这样又咋样?”李高地不满意道:“族法比国法严还不是该的?如此才能防范单个人给氏族招祸!”
“不然诛九族啥的,那可是全得死!”
“咱们这村子干啥叫高庄村?还不是五十多年前高家犯事被灭了族,庄子充公安置难民来的?”
“……人命关天……填塘……”
“……白纸黑字……族规……”
“……不教而杀谓之虐……”
“……□□设三司五刑衙门……”
“……以事论事……己所不欲……”
如此,李贵林说一句,李高地批评好几句地讲完了过程。故此等李贵林讲完,李高地也渴了,他抓起桌上茶壶连倒了两回才算是解了口干。
“族长,”放下茶碗,李高地问道:“满囤目无族规不罚可不行。这红枣还没嫁进谢家呢,他便就狗仗人势不把我这个爹连同咱们氏族一众长辈放在眼里。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这么一长篇话,李高地可不以为是红枣能说的,于是便对长子李满囤愈发不满了——接连被长子当众扫脸,李高地早积了一肚子怨气,现可算是寻到由头了!
“怎么罚,小叔哥?”李丰收苦笑反问:“打板子吗?”
“满囤不是满园,他要脸!如果他一怒之下学当年谢老太爷一样脱离氏族——小叔哥,你就真不打算要这个儿子了?”
“他敢!”李高度怒拍桌道:“我还在呢!”
“可你分家了!”李春山凉凉提醒道:“弟,你现跟满仓住。满囤出宅别居,自立门户。所以他想离族自建,你还真管不了他!”
李高地……
沉默良久李高地不甘心问道:“难不成咱们往后就由着满囤骑咱们头上,不管了?”
直等抽空了烟袋,李春山方才抬头问道:“贵林,这件事你怎么想?”
李贵林下意识地看向他爹,李丰收点头道:“贵林,你就照你想的说。红枣这话里一堆《论语》《中庸》,我们即便得你解说,也只是听了个大概,这话深里的意思还得你再细讲一回。”
如此李贵林方才说道:“二爷爷、三爷爷,我理解红枣话里其实说了五桩事。”
“第一桩是玉凤的事。红枣表明她往后不跟玉凤亲近来往的态度。”
“第二件是对满仓叔一家的态度,红枣虽然没名言说不来往,但肯定不亲近。”
“亲叔叔都……”
李高地甫一开口,就被李春山瞪了一眼,愣是咽下了未出口的怒气。
“第三件是对我的意见。她不满意我今儿拿姐妹情类似的大义来做说项,暗示往后她也不接受类似这样其他情义类的说项。她只认自己的理!”
李贵林说的委婉,但所有人都明白红枣这话其实是针对所有人,然后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氏族里难得出了一个跨门第的高嫁女,偏女孩却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如此她嫁得再好于氏族的帮衬也是有限。
“第四件红枣说了她自己判断公道的依据是《大庆律》,然后以此为据以为咱们族法严苛,不认同。”
“第五件则应该说是对族里的建议。红枣希望咱们族法也能白纸黑字落于纸面,便于族人日常了解警醒自己的行为。”
本着圣人“为尊者讳,为亲者诲”的教诲,在去掉一切感**彩的词汇后,李贵林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理解。
“弟,”李春山转头问李高地道:“六月二十六以后,满仓和他媳妇私底下去桂庄给满囤、红枣赔过礼吗?”
闻言李丰收、李贵林的目光都转向了李高地。
?李高地……
李春山一看就来了气:“这闺女闯了这么大的祸,过去一个多月做爹娘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满仓怎么这样不懂礼数?”
“哥,”李高地解释道:“先族里不是把元嫡单独排名了吗?”
“糊涂!”李春山不客气地批评道:“元嫡单独排是族里统一安排,跟满仓个人有啥关系?还是说满仓觉得自己不需要跟满囤私底下来往,如此,这便就不能怪满囤借红枣的口说两家不要亲近来往了!”
“这样第一、二条便都不用议了。”李春山气呼呼地说道:“满仓自己不去打招呼赔罪,只咱们帮着说项,可不是叫满囤误会咱们族里偏向满仓,拿情义压他吗?”
李高地……
闻言李丰收复又低下头,心里则不高兴:他日常看满仓一脸愁苦,以为满仓搁满囤处碰了壁才想着帮忙敲个边鼓——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女孩子,结果敢情满仓自己家常除了发愁,竟是啥也没干啊!
这事整的!
李贵林跟着转过了头,心里也在叹气,他本以为由他开口比由他娘开口更合适,但到底还是叫红枣给误会了!
人在卧房但心在堂屋的陆氏闻言也是无语,心说:郭氏这是咋了?既知道私底下跟自己几番告罪求恳,咋就不知道让男人满仓去跟满囤求个情呢?
不会是她一家子拉不下面子,然后拿她当枪使吧?
“有前面两条,这第三条,就得往后走着看了,看红枣这话是只对满仓一家,还是对所有族人。不过,”李春山话锋一转,有些无奈道:“往日族里没什么人跟满囤和他媳妇交好,连带红枣跟族人也都不亲近——这孩子,我现回想起来,虽说外头见人都是一脸笑,但实际里,”李春山叹息:“比如桃花,似她这般大的时候,每尝还来家里走走,但红枣却是除了年节,从没家来过——即便满囤来,她也没说过要跟着来讨个果子吃啥的。她这性子,竟是比她姑桃花还冷情!”
李高地……
李桃花本就是李高地的心病。现李高地听李春山说红枣比桃花还冷情,当即便觉得头皮发麻——红枣跟他原就比桃花跟他又隔了一层,她若真跟桃花一般的六亲不认,他还真没辙。
经李春山如此一说,李丰收也回想起来了,然后便点头道:“二叔说的是。红枣这孩子确是从不串门。”
“不过,从红枣今儿帮满囤说这一段话看,这孩子还是听满囤的。”
后面的话李丰收没说,但屋里人都明白了李丰收的未竟之意——想笼络红枣,就得先牵好李满囤这根线。
由此李高地虽然心中不忿,但也不再提处置长子的事了——交好谢家的利益太大了,大得他能为了氏族的长远而主动放下个人意气!
“后面第四件、第五件有关族法的事儿,还是让贵林先讲……”
李贵林……
李贵林道:“二爷爷、三爷爷、爹,这族规兹事体大,我不敢随便讲。不过,第五条,我以为落于文字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比照朝廷的《大庆律》,族规原该是族人都知道的规矩,而落于纸面则可以跟族谱一样更易于传承……”
今儿听红枣提后,李贵林个人也觉得族规里有些规定太过严苛,但他没胆跟他爹和两个叔爷明言便就想着先都写下来再议,不然东一条西一条的容易顾此失彼。
送走李春山、李高地两个长辈转身回来,李丰收忽而问儿子:“贵林,你其实心里边也觉得咱们族规严苛了,不该拿玉凤填塘?”
李贵林默了一刻,方斗胆试探道:“爹,难道您不是这么想?”
“不然,这些年您如何会在处理族务时多双方劝解而少用族规罚人?”
闻言李丰收不说话了,他想起他爹临终前私下和他说的话——“丰收啊,咱们虽是长房,但子嗣不丰,现今就只存了你一个儿子和贵林一个孙子。这些年,我一想起这事就每尝后悔自己早年处事严苛,伤了阴德。往后啊,你得了我的教训,遇事多跟你两个叔叔商议,别学我遇事不留情面……”
李丰收回想了好一会儿方道:“贵林,得闲你先把族规写出来吧。然后我拿去跟你二爷爷、三爷爷合计合计。”
“似别的倒也罢了。这人命关天,确是不好轻断。”
看李高地家来,于氏立放下手里的绸缎站起身倒了碗茶递过去,殷勤问道:“当家的,刚贵林来叫是什么事?”
“还能什么事?”李高地怒道:“还不是因为玉凤,现带累得族长都得了不是!”
“怎么会?”于氏讶异道:“族长这么好说话的人,能有啥不是?满囤这回都抱怨些啥了?”
气愤之下,李高地便一五一十说了。
闻言,于氏心里一动,心底忽地冒出了个主意——继子李满囤不是能吗?那就让他自己离族自建啊!
只要继子一家让出长房的班次,于氏想:她儿子满仓便就成了三房的长子,大孙子贵雨就又是三房的长房长孙了,而即便继子离族,继子和老头子依旧还是父子,她依旧能跟先前一般沾光——如此她便是名利双收,简直不能更完美!
所以,为今之计便就是让继子李满囤主动离族了!
有了让李满囤离族的想法,于氏自更不甘心让亲子李满仓给继子赔罪了,故而她在李高地提起此事的时候便即笑道:“当家的,还是你想得周到。这满仓和郭家的确是该去给满囤和王家的打个招呼。”
“但有一样,红枣出门在即,庄子里每天都是人来人往,满仓和郭家的赶现在去,没准就落了旁人的眼,反而不美。”
“所以我想着不若这样,红枣出门前夜,郭家的得过去添妆,到时我让郭家的加倍给礼,如此满囤和红枣一见可就明白了吗?”
李高地听着有理,竟就认了。如此,李满仓和郭氏竟就未如李春山说的来桂庄赔礼。
八月初八,请期。一早李氏三房人,除了李玉凤,一个不少的来了桂庄。
李满囤和王氏、李桃花闻讯来庄门接的时候,心里还惦量着一会儿见面当如何说话——毕竟昨儿红枣的话可是打脸了全族。结果不想见面后除了他爹李高地有些阴沉外,其他人,比如族长、他二伯都是神色如常,不觉便放下心来,跟往常一般说话招待。
只李桃花见到陆氏心情有些复杂。她昨儿想起当年她说亲时,陆氏曾给她说了一个后村秀水村的人家,但她话都没听完便就一口回绝了,如今想来,当年陆氏也未必不是好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发非发自内心的道歉有些恶心人,所以还是不道歉了skbdowngg
肩夫(八月十一)()
谢尚同着吹打按时来了。李满囤把人接进庄子; 收了择日贴; 然后又招待了酒席,便算全了礼数。
送走谢尚一行; 李氏族人也跟着告辞,李满囤趁机言道:“贵林,这日子定了,按理要写喜帖请人。咱族里就数你字最好,你若得闲倒是帮忙写了才好!”
闻言李丰收便对儿子道:“贵林,今儿家去你也是无事; 倒是趁现在留下来便宜。”
李贵林自是答应。
今天李贵雨跟谢尚又只说了三句话——“谢公子,幸会!”; “谢公子,干!; “谢公子,慢走!”。
本来今天这样的场合原可借敬酒搭讪; 但奈何无论是他还是谢尚都尚未成年,敬酒敬一回应了景就算完事,不能多敬。
李贵雨原就羡慕李贵林和谢尚坐一处吃席; 其间说了不知有几百的话,现见到李满囤又单留李贵林写喜帖,心中更是艳羡。
李贵雨觉得他先前想岔了; 他应该先敷衍好他大伯才对,比如王福生一个完全的山里人,连见面问好都结结巴巴的; 但因为得了他大伯好的缘故,谢尚都跟他说了七八句话,比他多了一倍还多。
李贵雨很想毛遂自荐留下来帮忙写喜帖,但奈何他的字才练不久,不及李贵林良多,硬留下来也只是自取其辱,只得不甘心地走了。
李满囤留李贵林在客堂写字,红枣闻信便收拾了一小竹匾葡萄、柑橘、苹果等当季的水果使张乙送了过去。
想着堂屋、东厢房残席未撤,四丫五丫还在收拾,红枣厨房出来便去了西厢房。
西厢房堂屋里王氏和李桃花正自猜测今儿李玉凤没来的缘故,红枣闻言不假思索道:“该是没新衣裳的缘故吧!”
“毕竟过去一个月,二婶在日常家务之外再赶出一大家子的新衣裳也不容易!”
王氏和李桃花听着有理,不觉都笑了——亏她们姑嫂两个刚思了半天!
客堂里王石头、陈龙看了一会儿李贵林写字便去了庄子牲口棚。王福生虽想看李贵林写字但想着明儿就要家去今儿还得多请教一回潘小山驯骡子和养羊,便也跟着他爹去了。
陈宝陈玉依恋陈龙,且近来和王福生处得好便也一同去了牲口棚。
如此客堂只留下李满囤和李贵林两个人。
“满囤叔,”李贵林忽然出言打破屋里的沉寂:“红枣妹妹的《论语》可是您教的?”
李满囤……
李满囤斟酌道:“贵林,红枣的《论语》我就教了几句,其他都是她自己看的。”
“贵林,”李满囤小心问道:“昨儿红枣是不是那句《论语》引得不对?”
李贵林……
“满囤叔,”李贵林不大能信:“你说《论语》是红枣妹妹自己看的?”
“不然呢?”李满囤理直气壮地反问到:“难不成靠我教?”
李贵林……
“哎——,贵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没进过私塾。先唯知的几句《论语》都还是听你讲的。”
“红枣妹妹,自己能看懂《论语》?”李贵林还是觉得难以想象。
“我也不知她看不看得懂,”李满囤老实承认:“但我听她回回讲起来都是很有道理的样子,所以便也就姑且信了——贵林,我就想着红枣讲的不管咋样好歹都还是个**,比我自己看书两眼一抹黑的强!”
李贵林……
“贵林,”李满囤诚恳问道:“昨儿红枣哪句《论语》引错了,你告诉我,我回头说给她听。”
“贵林,你是不知道,我家红枣聪明着了,……”
直等李满囤吹完一通,李贵林方才有机会开口道:“满囤叔,昨儿红枣引的《论语》没错。”
“没错?好啊!我就知道我家红枣聪明……”
李贵林默默地听着,心说:昨儿那通话竟真是红枣自己想的?
还是不能信啊!
趁李满囤说干了口停下倒水喝的时候,李贵林又问:“满囤叔,红枣妹妹平时都是怎么看论语的?”
“就是跟我们看书一样看的啊!”担心李贵林不信李满囤又补充道:“不过我家红枣聪明,一样的书,她就是能看出我看不出来的意思来……”
李贵林郁卒……
抄完喜帖,李贵林告辞家去。李丰收问:“贵林,你在桂庄一个后晌你满囤叔跟你说啥了没有?”
“爹,满囤就说了红枣妹妹聪明,说她会自己读《论语》……”
“会自己认字……”
“会自己练字……”
“……”
李丰收……
八月初九,李桃花和王石头两家人都各自家去了。正是收枸杞的季节,他们放下家务能来已经是极大的交情,故而李满囤也没很留。他只把与舅舅和岳丈的中秋节礼使他们稍回去也就罢了。
八月初十,李满囤请家具店老板帮忙在府城定制的家具由船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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