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来的风尘与血腥,都随着这桃花流水,杳然而去。
重劫倚在对面的山石上,无比怜惜地看着自己手腕的伤痕。他眼中的怒气早已平息,语调中却又带上了一贯的讥诮:“我的血已经滴入你的体内,可以助你暂时压制天人五衰。你最后的力量都已失去,不过从此后,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体发臭秽等征兆将暂时从你身上消失,你又可以恢复成以前的样子……”他重重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这是一件极为遗憾的事:“风仪优雅,片尘不染。”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为什么这样做?”
重劫随手撕下一幅衣带,包扎左手的伤口,反问道:“为什么?”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讥诮,杨逸之一时无言以对。
重劫突然将衣带拉紧,手上的伤口也因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量而迸裂,他眼中的讥诮在那一瞬间化为刻骨的怨毒,一字字道:“因为,我嫉妒你。”
杨逸之一怔。
重劫将目光挪开,投向远天,洁白的面具掩盖了他急剧变幻的表情。良久,他平静下来,轻轻笑道:“昨夜,我看到了人世间中最感人的一出戏。一个原本风神如玉的男子,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承受天人五衰之苦,抛弃所有从容、优雅的风仪,在危城之上,汗湿衣襟,浴血而战。而后,为了救她脱困,又独自在千军万马中,几度出入,舍身忘死。甚至不惜献身为魔,才为她送去了一支可保无恙的雕翎……”
他的语气中满是嘲弄,杨逸之的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重劫悠然道:“就在那个男子体力不支,昏倒过去的时候,把汉那吉下了必杀之令。眼见这位情深若海的主角就要被乱箭射死,那个女人却哭着将这只雕翎交了出来,换他的性命。宁愿自己被把汉那吉的大军带走,任凭处置。”
他仰望苍穹,缓缓摊开双手,做了个无限疑惑的姿势:“多么愚蠢的举动,多么深重的情意。可为什么,没人肯为我这么做呢?”他语调中透出夸张的遗憾,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逸之无言,他没想到那一战,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将雕翎交出,保全他的性命,那她自己呢?
杨逸之心中一恸,仿佛看到了她离去时,眼中的惊惶与痛苦。
重劫渐渐止住笑,话语中充满了恶毒的嘲弄:“若故事的就此为止,也不过让人感叹一下,天地无情,竟让如此感人的彼此牺牲徒劳无功。可是,让人惊喜的变数出现了。”
杨逸之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什么变数?”
重劫将苍白的长发缠绕在指间,轻笑道:“本来,那个女子贵为公主,就算做了俺答汗的人质,也不过受几日囚禁之苦,明朝多拿些金箔丝绸来换,也就罢了。但这个男子在军中的杀戮却惹恼了把汉那吉,他准备听从蒙古国师的劝告,将这位善良而美丽的天女,先送到国师帐中,清除她身体上附着的不祥恶灵。”
杨逸之眸子陡然收缩:“国师?”
重劫道:“蒙古有一个祭祀神明之地,叫做八白室。 这是一个神秘的传说,也是蒙古皇室最高的秘密,自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拥有不可知的神权,甚至能左右天下大局。其中有一个最高祭司,保存着一面黑马鬃制成的旗帜,便是成吉思汗的亡灵之旗,深受蒙古上下尊崇。这个人,也就是蒙古国师。”
杨逸之的目光更加凌厉:“但这面亡灵之旗早已遗失,八白室也仅存传说而已。”
重劫将一缕雪白的长发在手中缓缓拉开,笑道:“世间有无数‘真理’,被证实为谎言,却也有无数不可思议的传说,源于真实。”
他顿了顿,目光渐渐投向白云深处:“传说成吉思汗的旗帜得到了创造之神梵天的赐福,才建立了前所未有的伟大功业。这面亡灵之旗并未遗失,而是因为离开了神的祝福太久,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八白室祭师的使命,便是保存这面旗帜,并以世代的苦行,乞求神明的再度赐福。”
他眼中的笑意极为复杂,分不清是骄傲还是讥嘲:“这个秘密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最高信仰、无尽荣耀。只是,这荣耀却被尘封得太久,几乎就要被遗忘了。如今,这面旗帜正在宫殿的深处中蠢动,期待有朝一日,创世之神再度降临草原,将这面黑色的旗帜展开,猎猎飞扬,君临天下。”
杨逸之没有说话。
成吉思汗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辽阔帝国,将无数鼎盛的文明踏于铁蹄之下。中原,也在这样的统治下战栗了数百年,直到明王朝建立,蒙古贵族退守漠北,却从未放弃对这片锦绣河山的觊觎。
重劫的笑容渐渐阴沉下去:“或者,我们的莲花天女,将用自己的鲜血,唤醒这个荣耀。”
杨逸之一震:“你说什么?”
“我只是说……”重劫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杨逸之的惊愕:“驱除恶灵不过是一个借口,这位强大而残忍的祭师,将用敌国公主的血,祭奠那无所不能的创世之神。”
杨逸之翻身而起,一把抓住重劫的白袍:“祭师在哪里?”
重劫怜悯的看着他:“我曾警告过你,不要用手碰触我的身体……”他通透如猫眼的眸子陡然收缩,一字字道:“为什么不听?”猛然一挥袖,杨逸之几乎完全无力抵挡,重重地跌了出去。
重劫站起身,轻轻整理衣衫,冷冷道:“杨盟主,或者你应该忘掉自己那曾天下无敌的武功,现在的你,失去了一切力量,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杨逸之勉强支撑起身体,鲜血呕出,再度沾湿了他的衣衫。良久,他止住喘息,缓缓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祭师在哪?”
重劫似乎为他的固执一怔,目光突然变得温柔。他俯下身去,轻轻替他拭去脸上的血迹:“坚强、执着,深情……若没有她,你将多么完美。”
他默默凝视着杨逸之,让眼中的温度慢慢冷却:“祭师的八座白色法帐分别设在草原各处,极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具体所在,然而,更罕为人知的是,祭师的真正居所不在帐中,而在地底。”
他藏在面具后的眼中也透出一缕悲伤:“每一座白帐的中心,都有一道通往地下的入口,向下行一千级台阶,便可以看到一座城池。一座真正的地底之城,寂寞、残破、衰败,死气沉沉,暗无天日……”
杨逸之心头一震,他描述的这副画面与自己昏迷中所见,何其相似!
重劫将目光投向远天,似乎沉浸到了那灰噩的回忆中:“城池大半仍被深埋在灰烬中,发掘出的部分布满了破碎的瓦砾、倒塌的石柱、摇摇欲坠的宫墙,还有,无数已化为石像的尸体……除了这位祭师外,城中空无一人。而他就独居在最高大的宫殿中,世代守护着那面黑色的亡灵之旗,等待天神的再度降临。”
“世代守护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他已将自己变为了妖怪……”
“他有着极其丑恶的面容,和极其残忍的灵魂。他希望将瘟疫散布到世间每一个角落,希望战争与鲜血再次蹂躏这个世界。”
重劫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逼视着杨逸之:“你还愿意前往这座地底之城,去见那个妖怪么?”
杨逸之转开脸,不去看他:“怎样找到那些白帐?”
刻骨的怨恨与嫉妒宛如一道流光,从重劫通透无暇的眼底掠过,瞬间便消失得了无痕迹。他缓缓握起五指,缠绕在指间的银发纷纷断裂:“你很幸运,因为有一座白帐,已移到了荒城中。”
杨逸之一怔:荒城?
当日他和相思几乎将小小荒城走了个遍,却从未看见什么白帐。
重劫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因为白帐都在无尽神力的庇护下,只有梵天之瞳才能看到。”面具下,他苍白的唇际挑起一个阴沉的笑意:“而且这位祭师曾许下承诺,无论谁找到了梵天之瞳,都可以向他问一件事。”
他目光斜瞥着杨逸之:“三月的期限并不长,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么?”
杨逸之一震。
是的,他来到塞外,本是为了另一个承诺而来。
御宿山顶,微露花下,他与华音阁主的三月之约,为武当三老之死查明真相。
他必须找出真凶,否则,天下将沦入另一场劫难之中。然而,偏偏各种意外纷至沓来,不要说解开谜团,就连真相的边缘都未能触及。
难道武林中的这一场浩劫终究无法避免么?
重劫见他为自己一语而动容,不禁展颜一笑:“这位祭师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也许是你解开谜底的唯一机会。”
杨逸之精神一振。他知道,重劫没有说谎。
如今,期限将至,而他依旧毫无线索。这位祭师不仅是救出相思的希望,也是他找到真凶的唯一办法。
可是梵天之瞳到底是什么?
重劫淡淡笑道:“梵天之瞳,是梵天石像破碎时遗落的宝石。在荒城的某个角落,已沉睡了千年。五日之后,祭师将驾临荒城。你必须在第五日的清晨,将梵天之瞳带到荒城的祭台上。”
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否则,她的生命和你想要的秘密,都将从此深埋地底。”
杨逸之的脸色陡然变得苍白。
他看着杨逸之的惶惑,淡淡道:“神谕说:荒城中残存的最后一人,身上将怀有梵天之瞳。”
第十八章 愁见孤城落日边
昏黄的色泽宛如一块遗忘已久的画布,在世界的角落里孤独地展开。
相思就站在满天尘埃中。
一座座巨大的宫殿连绵伸延开,一直延伸到目光的尽头。高大的城墙,巍峨的宫殿,连绵无尽,直入云霄。
庄严与恢弘,磅礴与精致,都超出了凡人的想象,仿佛是神迹所造,鼎然矗立在无尽昏黄的苍穹下。
但却都已残败。
那些恢弘的宫室都已支离破碎,数丈高的基座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着,另一半却陷入升腾的尘埃,一眼看去,宛如悬浮在废墟上的巨大阴影,透出摄人的荒凉与恐惧。
一丈宽的裂痕从高大的宫墙上纵横交布而下,宛如被天神的战斧深深劈开,精致的回廊仿佛残损的四肢,枯黄、纤长,扭曲着悬挂在触目惊心的裂痕上。抬头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中,大部分的门窗都化为了深深的黑洞,只有几扇孤零零地悬在半空,却是老人最后零落的孤牙。
相思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口,两边是数丈高的围墙,上面暗红的壁画斑驳陆离,记录着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繁华。
尘埃,细雨般簌簌落下,将她脚下的地面堆上厚厚的尘土。
尘土铺成的道路一直延伸向远方昏黄的暗影,似乎千百年来再也无人踏足。
残破、荒凉、孤独,是这里唯一的标志。她茫然四顾,却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来到这里的。仿佛有一段记忆被抹去了,她似乎在无意中,被人抛入了一个遗弃已久的角落。
一切,宛如一梦醒来,看到阳光洞穿了帷幕,照出阁楼一角中满天黄尘,这些黄尘渐渐扩大,幻化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无比清晰。仿佛来源于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曾出现在生命中的哪一段。
而自己,早被遗忘在这不可知的记忆中了。
一阵深深的恐惧从她心底升起。
“有没有人?”她试探着喊道。
四周只有她的回声,在无尽苍凉的废墟中回荡。
暮风吹来,带来一阵死寂的尘埃。无尽昏黄地延伸开去,再也看不到尽头。
相思镇定心神,用单薄的衣衫裹紧身体,逆风向前走去。
她必须找到出路。
透过两旁残缺的墙垣,依稀可见外面的景物。
废墟之外,还是废墟。再之外,便是漫无边际的浮尘。
相思在废弃的街道上穿行着。她看到了一座破败的茶寮,四根蛇形石柱上,棚帐已然坍塌,掩埋在厚厚的尘土中。石柱中间横放着一条长长的石桌,十几只茶碗错落摆放着,一只装饰精致的水壶放在中间,壶盖打开,仿佛有人还在对饮。
茶寮旁边,停着一驾样式奇异的马车。
透过深深的尘埃,依稀可以看出马车上描着大红的漆画,车轴、车杠上都包裹着金箔,车厢上装饰着藤蔓、动物、宫室的雕花,车门的幔帐处,缠绕的蛇形纹饰密密麻麻,在艳丽的色彩中遍布开去,透出缠绵而欢喜的气息。
这是一架为迎娶新娘而备的马车。
一朵红绸扎成的花系在马车顶端,金银的雕花间插在红绸中,透出多年前的繁华,却早已被风吹成深褐色,薄如蝉翼,轻轻一碰,就会化为尘埃。
灾难,仿佛是一瞬间降临的。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黄昏,这座城池的居民正在暮风中悠闲度日,行商的吆喝,孩子的玩耍,街道的炊烟……一队迎亲的队伍在途中稍作停留,去街道旁的茶寮中休息。茶寮老板喜笑颜开,为这群特殊的客人斟满祝福……
便在此时,足以毁灭城市的劫难来临,这些人连欢喜都来不及收起,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此,这个城市的时空便凝固在了那一刻。欢快的鼓乐化为暮风的呼啸,一直回响在城市上空。
尘土,宛如黄昏的落雨,一直下了千万年。
这到底是哪里,这里曾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废弃之城的街道上?
相思茫然四顾,心中感到一阵深深的疑惑。
不知不觉中,她拐过一方废弃的喷泉,长长的街道到了尽头,一片缓坡在眼前徐徐展开。
缓坡已被黄尘掩盖,唯余下几块突兀的巨石、一片残损的雕栏、几株枯槁的朽木。它们凄然零落在满天尘雨中,昂首向天,似乎还在诉说这里曾经有过的奢华。
不知多少年前,这里曾是一座美丽的花园。
缓坡中央,花园核心,一座高大的穹顶石亭依旧矗立着,原本洁白的石亭也已被尘埃侵袭,显出暗黄的色泽,在夕阳残照下,透出无尽的苍凉。
然而,尘雨虽然侵蚀了石亭洁白的色泽,却没有改变它恢弘的姿态,它宛如死去的巨人的骸骨,依旧挺立在满天黄尘中,与周围的残破更形成怆然对比,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悲壮。
石亭足有三丈高,穹顶隆起,没有多余的雕饰,四条合抱粗的巨蛇盘旋而下,蛇尾纠结在穹顶,幻化为两朵并生之花,蛇头却在石亭中汇聚,分别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衔起一方巨大的石鼎。石鼎里边的清水已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散发着腐败之气的尘土。
暮风渐起,荒烟浮动。
相思鼓起勇气,缓缓向这座缓坡攀登着,刚走了两步,却骇然发现,一只石柱的前方,竟依靠着一具枯朽的骸骨。
那是一位纤细的少女,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倚在巨大的石柱上,面朝着远方的街道。
她原本丰润白皙的脸已被夜风吹得干枯褐黄,青春美貌早已被无尽岁月化为丑恶的枯槁,唯一不变的是她嘴角边那一丝企盼的笑。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那个黄昏,她等候在华美的花园中。她似乎看到了迎亲的马车正缓缓向她走来,伴随着无限的幸福、滔天的喜乐、人们的祝福与艳羡。不久,那英俊的恋人会向她伸出手,将她带上马车。从此,她的生命不再孤单,她的鼎盛年华将与他共度。
只是,时光却在某一刻凝固。
那是整个世界的末日。
她的期盼,她的幸福,她的家园,她的岁月都被巨大的灾难瞬间摧毁。
她等待的马车永远停伫在了荒落的废墟中。
她等待的情人化为烟尘,永远也不会出现。
一切都灰飞烟灭。
于是,那双充满幸福充满企盼的眼睛,也在永远的凝望中,化为虚无,只剩下了两个幽深的空洞。
只留下那袭大红的嫁衣,包裹住枯朽干瘦的身躯,日夜依靠在巨大的石柱上,被永恒的暮风吹起。
宛如一朵苍凉的红云。
不知何年何月的的新娘,就槁立在这座高大、荒凉的石亭中,靠着冰冷的石柱,永远等待下去。
空洞的眼眶凝望着幸福再也不会来临的方向。
这又是何等的绝望,何等的悲凉。
相思看着这具纤瘦干枯的尸体,一阵真切的无力感突然袭来,仿佛那位新娘千百年来承受的绝望与悲伤,都在一瞬间降临在她身上。
漫漫岁月,无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