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鹰
第一章 苟生图报复 拚死了恩仇
夜。
夜已深。
断香浮缺月,古佛守昏灯。
缺月从破壁上射进来。
这座寺院本来就是年久失修,到处都是破壁。
月缺时很多,是以从破壁上射进来的月光与灯光同样淡薄。
佛是古佛,灯也是古灯,灯油却是新添上去,只可惜灯蕊已烧的七七八八。
灯前,一座鼎炉,炉中插着香,燃烧着的——
龙涎香。
龙涎香是所有香料之中最贵重的一种,现在竟然在这样一间寺院的后堂之内燃烧起来,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香飘烟迷离,月光灯光在烟香中亦变得迷离,就连灯前那尊古佛也没有例外,隐隐约约的骤看起来,仿佛就真的是一个九天仙佛突降凡尘。
这个仙佛却不知是什么仙佛。
因为这个仙佛,并没有面目。
佛像是盘膝坐在一个佛坛之上,比例与人差不多,颈以下还算完整,头颅却已不见了。
断口齐整,就像是给人一刀砍断。
是谁砍断了它的头颅?
头颅现在又哪里去了?
一声叹息突然从堂中响起。
幽幽的叹息,竟像是来自佛像的断头内!
毫无疑问是叹息。
莫非这真的是一个仙佛。
莫非这仙佛的头颅是藏在腹内?
这到底是什么仙佛?
叹息声犹在摇曳,一个头就从佛像的断颈上浮起来。
仍不见面目。
浮起来的只是一头黑发。
长而美的黑发,灯光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这一头黑发是如此美丽,藏在黑发中的面庞是否也是一张美丽的面庞?
又一声叹息,佛像的后面缓缓伸出了一双手。
手赤裸,上面并没有任何装饰,却比戴满了珠宝玉石的任何一双手还要动人。
凝脂一样的肌肤,春葱一样的手指,晶莹而洁白,简直就像是白玉雕琢出来。
却不像人间所有。
这双手显然是倒生在佛像的背后,因为这双手的方向与佛像原来那双手完全相反。
左面的一双手,轻按在佛像后面的木榻上,右面的那双手却乎举起来。
也就在这双右手之上,抓着一个头。
齐颈而断的佛头,佛头的颜色,切口的色泽,大小与那个无头佛身完全一样。
显然这就是佛像本来的头颅。
这个佛到底一共有多少个头?多少双手?
灯光虽淡薄,月色虽朦胧,佛面仍可见。
佛面如满月,笑口常开,正是笑面佛“大凡天王阿逸多”的塑像。
这个佛据称生来知足。
知足者常乐,是以他无时不是一面笑容。。
头也给斩下来仍是笑容满面。
没有风。
笑面佛的头虽然在颤动,只因为抓着这个头的那双手在移动,
那双手仿佛要将头放回颈上去,却又仿佛不过无意识地一抬。
断颈上那一头黑发亦即时起了移动。
佛头当然光得很,据称成了佛的和尚六根清净,一根头发也不会再长出来。
好像这种仙佛,居然还长出一头黑发,简直就是神话之中的神话。
吱一声,一只蝙蝠突然从屋梁上飞出,掠过那一头黑发,掠过了灯火,方要从缺口飞出墙外,灯光中突然蓝芒一闪!
那度线蓝芒箭一样飞射向那只蝙蝠,笔直射入了那只蝙蝠体内。
即时又是吱一声,那只蝙蝠的去势更迅速,方向却已然改变,不再飞向墙壁的缺口,转撞向那面墙壁!
然后整只蝙蝠就伏在那面墙壁之上,一动也不再一动!
蝙蝠能够在黑暗之中飞舞,也能够倒挂在屋梁树枝之下,可是怎会像现在这样,壁虎般伏在墙壁之上。
这又是什么蝙蝠。
那一头黑发亦即时飞起来。
同时飞起来的还有那双手,还有一身雪白的衣裳!
衣裳紧裹着一个美丽的女人身躯。
挺起的胸膛,微隆的小腹,修长的一双小腿一大截外露,与那双手同样洁白,同样晶莹。
笑面佛只是一个男人,怎会有一个女人的身躯?
莫非这个是他的化身,他一时高兴,变成了一个女人?
笑面佛虽然终年一面笑容,也特别喜欢开玩笑,却肯定不会开这种玩笑。
因为他到底是一个佛。
这其实只是一个女人躺在笑面佛的佛像后。
出现在佛像断颈上的那头黑发,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头发。
那个女人以木榻作床,以笑面佛的头颅作枕,睡在那里已不少时候,方才才醒转过来。
她挨着那个佛像半坐起身子,从正面看来,就好像佛像的颈部徐徐长出了一头黑发……
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
那个女人非独有一副动人的身材,还有一张令人心荡神怡的脸庞。
那张脸庞之上的每一寸一分地方都充满诱惑,尤其是一双眼睛,简直就摄魄勾魂。
摄的当然是男人的魄,勾的当然是男人的魂。
她的脸庞虽则是这样美丽,上面却没有任何表情,也就只有那一双眼睛之内,微露出笑意。
无意识的笑意。
那度线蓝芒从她的手中飞出,这笑意就显得恶毒。
到她的身子凌空飞起时已不再只有笑意,整双眼睛都变得恶毒。
恶毒如毒蛇。
她动人的胴体亦蛇一样半空中翻滚起来。
一个翻滚就落下,落在那面墙壁的前面。
她盯着那只蝙蝠,木无表情的脸庞终于有了变化,亦是变得恶毒。
恶毒而狡猾。
她突然抽出右手,伸向伏在墙壁上的那只蝙蝠。
手一落一抽。
到她的手抽回的时候,拇食指之中赫然多了一支长达三寸的闪亮蓝针。
蓝针一从那只蝙蝠的身上抽出去,一线紫黑色的液体,亦从那只蝙蝠体内标出来。
是蝙蝠的血液。
鲜红的血液现在已变成紫黑。
那支蓝针本来就是一支毒针!
蓝针一抽出,那只蝙蝠立即从墙上落下。
那只蝙蝠之所以能够像壁虎一样伏在那面墙壁之上,完全是因为那支蓝针。
是那支蓝针将蝙蝠钉在墙壁之上!
那个女人的视线连随落向那只蝙蝠,神情更恶毒。
她躺在木榻之上的时候,是显得那么的娇弱,谁知道一动起来,竟然如此的敏捷,而且还懂得用暗器!
毒药暗器!
一阵风又从墙壁缺口吹入,正吹在她的脸上。
她一脸恶毒的神情即时消散,也不知是否被风吹走还是她的心中已没有了恶毒的念头。
也几乎同时,她的眼睛又有了笑意。
这一次的笑意之中仿佛已有了什么。
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她的右手亦同时落下,拇食指捏着的那支蓝针,刺入了左手抓着的那个佛头的嘴巴之内。
那张嘴巴始终大大的笑裂开来。
这到底只是一个木佛,并不是活佛。
笑里现在已藏针!
针比刀更厉害!
因为这是一支淬了毒的针!
她就抓着这个毒佛头,转身走向门那边。
门外是一条走廊。
走廊的尽头又是一道门。
拱门,大门。
门板却已四分五裂。
出了这道门,就是寺院的大殿。
这个大殿损坏的更加厉害,一半的瓦面已经通天,不必走出殿外便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
却也不必月光来照明,这个大殿已经够明亮。
摆放在大殿正中的那个铜鼎之内,现在正塞满木柴,正燃烧着熊熊烈火。
“毕剥”的声音不绝于耳。
火焰足足有三四尺高下,飞舞在夜风之中。
周围的光景亦随着变动。
那些残缺的佛像在墙壁上留下的影子本来就已经诡异,现在更有如鬼怪乱舞。
最诡异的却还是端坐在铜鼎之前的那个人面上的投影。
火光只闪动一下,那个人面上的投影最少七变。
那个人面上一半的肌肉本来就不住在颤抖。
秋已深。
风中已有了寒意。
可是坐在那么旺盛的一堆火旁边,纵然是人多,只怕也不难热出一头大汗。
那个人的面上,也是在流着汗,滴着汗。
他的呼吸急速而浓重。
这只是由于他的心情太过紧张。
他面上肌肉不住在颤动也是这个原因,绝不是发冷。
不过无论什么人,纵然心情怎样紧张,面上的肌肉也不会像他颤动的这样厉害。
因为无论什么人,都有一张完整的脸庞,就算不完整,也不会毁坏到他这个地步。
他只有半边脸完整。
这半边脸非独完整,而且毫无瑕疵,就像是一块上好的玉石。
剑眉,星目,挺直的鼻子,大小厚薄适中的嘴唇,他这半边脸的每一分,每一寸,无不是常人眼中认为最美好、最英俊的一种。
“美公子”玉无暇人如其名,在江湖上本来就是出了名的英俊。
这却已是三年前的事情。
在江湖的人难免与人结怨,玉无瑕没有例外。
他年少英俊,武功又相当高,不免就心高气傲,开罪的人并不比任何人少。
这些人大都不是他的对手,只有一个例外。
一个已足够。
这个人也就是唐十三。
唐十三是四川唐门的子弟。
他在十八个兄弟之中排行十三,身手却只在唐老大唐飞雨之下,江湖中人闻名色变。
玉无瑕如果知道对方就是唐十三,一定会再三考虑。
只可惜他开罪了对方还未知道对方的姓名。
到他知道所开罪的人就是唐十三的时候,唐十三的毒药暗器已打在他的左半边脸颊之上!
唐门的毒药暗器见血封喉,唐十三却没有要他的命,只毁去他的半边脸。
因为唐十三也知道在玉无瑕来说,这种惩罚比要他的命还要重!
那之后,江湖上便少了“美公子”玉无瑕这个人。
很多人都以为玉无瑕已经自绝身亡。
事实他虽然痛不欲生,还不肯自寻死路。
他无疑爱惜容颜,更珍惜生命。
何况水观音一直伴在他左右?
水观音姓水,本来叫做什么名字,据她说连她自己都已经忘掉。
这是否事实,当然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观音这个名字是江湖朋友替她起的,却不是只得观音两个字。
除了观音之外,还有“十一面”三个字。
十一面观音也是观音菩萨的一种。
根据佛经的记载,十一面观音真的有十一面脸庞,当前的三面作慈悲相,左三面作嗔怒相,右三面作白牙上出相,当后只一面,作暴恶大笑相。
还有头顶的一面,则是成佛相。
菩萨可以有十一面,人却不可以。
水观音只不过是一个人,当然也没有例外。
他虽然只得一面,那一面却是变化万千,而且几乎在同一时间之内,可以变换好几种表情。
那种表情变化的迅速,简直无人比得上,也无人能够清楚她的表情变化,就正如无人清楚她的心情一样。
她明明在跟你说笑,可是说到一半,说不定就会睁眉怒目,抽冷子一刀将你杀掉。
好像这样一个人,所惹的麻烦当然不少,她却一直都非常安全。
因为她也懂得广施雨露。
她虽然不是万家生佛,最低限度已可以叫做千人活佛。
何况她也是一个美人!
水观音与玉无瑕无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四年前,两人一遇上,便难舍难分,玉无瑕不再风流,水观音也成了玉无瑕一人的观音。
这在当时来说并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可是在现在,玉无瑕变成这个样子,水观音仍然没有离开,三年如一日,追随他左右,却就不能不令人奇怪了。
大殿的风势比后堂更来得急劲。
风吹起了水观音的下裳,她的两条腿给吹的若隐若现,火光下倍觉诱惑。
她的脚下并没有穿着鞋子。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用脚尖来走路?
她的脚步本来已轻盈,现在起落更无声。
一踏出大殿,她便已皱起鼻子。
整个大殿除了柴火的气味之外,还笼罩着一股浓重的药香。
那种药香来自玉无瑕与铜鼎之间的一个大缸。
琉璃造成的大缸,足足可以坐得下一个童子,火光照耀下七彩缤纷。
缸中白烟迷蒙,隐约可以看见有些东西在缸底游走。
长身,足多。
是蜈蚣!
十二条大蜈蚣,红蜈蚣!
红得就像火焰,在缸底游走,就像是火焰在缸底流窜!
十二条红蜈蚣虽然全都是一种颜色,却有深浅,其中的六条深红,还有六条却红的比较淡。
深红的六条背脊有一条青绿色的线条由头长至尾,淡红的六条也有绿线,而且有两条之多,却是分布在左右。
一般的蜈蚣都是黑色间红线,这十二条蜈蚣却相反,完全相反。
迷蒙白烟中,十二条红蜈蚣不停在琉璃缸底游走,那一身环节红而光,烈火一样辉煌。
也不知是蜈蚣腹还是蜈蚣爪与琉璃相擦,缸中“悉悉索索”的一连串异响。
那种声音就像是一群活尸正在坟墓中爬出来。
又像是无数老鼠在舐着死人骨头,这个时候,这种环境之下听在耳中,分外清楚,分外恐怖。
玉无瑕当然听的最清楚,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对于这种声音,他已经习惯。
他盘膝坐着,一动也不一动,眼瞳火炬般发光,一瞬也不一瞬的盯着琉璃缸中的十二条蜈蚣。
他全副精神似乎都集中在蜈蚣之上,似乎并未察觉水观音从后面走来。
可是水观音一走近他身后七尺,他的头便回过去,迅速的回过去。
他恐怖的左半睑便变了正对水观音。
他的左半脸的确恐怖。
上面已没有眉毛,也没有鼻子,惨白的骨头隐约外露,口唇已裂开,嘴角的肌肉与口腔内部的肌肉一样,面部的肌肉并无分别,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桃红色,爬满了蚯蚓般的紫筋,而且不住在颤抖。
只有他的左眼比较完整,眼球却已硬化,瞳仁就像是那些蜈蚣的眼睛,闪动着令人心悸的惨绿光芒,却没有丝毫生气,也没有丝毫神采。
无论什么人,看见玉无瑕那半边脸,只怕都不免大吃一惊。
水观音没有吃惊。
对于玉无瑕这半边睑水观音亦已经习惯。
她神色不变,脚步亦不停。
玉无暇盯着她,道:“你不是睡觉去了?”
他的声音轻柔而动听。
水观音仿佛陶醉在这声音之中,眼神似变得朦胧。
她半眯着眼睛,瞟着玉无瑕道:“这么多年了,你的声音一直都没有改变。”
玉无瑕淡应道:“你我认识,前后不过四年,不是四十年,四年并不多。”
水观音自颐接道:“我就是喜欢你的声音。”
玉无瑕道:“我的脸庞,你却就讨厌了!”
水观音道:“谁说的?”
玉无瑕说道:“我说的,也是替你说的。”
水观音以指按唇,放软声音道:“你的疑心仍然这样重,如果我讨厌,怎么还会跟着你?”
玉无瑕道:“这只是因为你不敢离开我。”
水观音没有作声。
玉无瑕一声微喟,接说道:“我是一个明白的人。”
水观音倏的一笑,道:“你却不明白自己。”
玉无瑕道:“哦?”
水观音笑接道:“我实在怀疑,你是否知道除了一张脸之外,还有很多令女人着迷的地方,譬如……”
她忽然住口。
玉无瑕追问道:“譬如什么?”
水观音一张睑居然红起来,微嗔道:“不来了,你分明知道,故意问人家。”
玉无瑕大笑。
水观音的脸仿佛更红了。
笑声猛一落,玉无瑕突然连笑脸都收敛,道:“你真的不怕我这张睑?”
水观音红着脸道:“本来是怕的,不过现在已经习惯了,一点也不再觉得可怕,何况做那些事的时候,根本不必瞧着你的脸。”
玉无瑕再现笑脸。
水观音目光转向那个琉璃缸,接道:“更何况那些蜈蚣都已经变成红色,再过些时日,只要你将他们的血液敷在脸上,就可以回复本来面目。”
玉无瑕那笑脸又消失。
他连随叹息起来,道:“你很懂得说话,也很会逗人高兴,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