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无二,无可替代,他虽不提及,可心里头小心深藏,未曾相忘过一刻,怎肯教人不尊重。她们定是漏算了圣人会将我安置在昭庆殿,未料到他拿我来添补了昭庆殿空悬十多年的父女之情。”
“我既补了那汝南公主的缺,自是不能白假充一回。”说到此处,风灵眼中忽闪过一丝狡黠自得:“全赖了与你相识一场,使我能得知朝廷对军资极是着紧,我便料想朝中连年用兵,军费怕是吃紧,便借机向圣人提了商税之策,以商税养兵,拓边平乱,商户最是得利。原不过想搏一回运道,不成想正说中了圣人下怀。”
“我虽不大愿意多掺和朝事,却也能瞧懂,圣人命你统筹此事,看中的是你出身平常,无权贵世家利益的牵扯,分明是拿你当刀使,你一向聪敏,难道看不透这里头的险恶?若身为男儿,自当为家国天下倾力,可你一介女流,又是何必?”
拂耽延的褐色目珠中映出风灵的脸,他鼻翼微动,露出不悦,风灵伸手轻抚他的眼角,笑道:“我原是唯利是图的小商,胸怀平庸,不懂大仁大义之道,只晓算计自个儿的得失。圣人委我如此蹈火重任,我虽艰难些,可火中有栗可取,我正能借此契机将柳氏在西疆的经营梳理梳理。他为替换能为他所用的大萨保,杀我义兄,说不得是急着要在沙州安排下那些大商贾,好替他过账谋利,得财帛来蓄养私兵。”
说着她放下手臂,沉重地长吁,坚定不可撼:“经了上回阿满婆母子的血训,我细细思量过,一来柳氏权重,岂是低微如我者能随意撼动的。二来,是我太过急切冒进,恨不能立时立刻便能讨伐了柳氏,替阿兄,并那些因他谋私枉死的百姓府兵们讨个公道,急则生乱,如今竟教我得了统筹商税这个契机,这一回,必得沉心静气,慢慢儿筹谋,拿稳了时机,釜底抽薪。”
拂耽延将滑落的被衾往上拽了拽,双手停在她的肩膀上:“我知你性子要强,必定要替康大萨保要还公道,可宫闱深如黑渊,混胜泥潭,我终是不愿你混搅其中,过得如履薄冰,忧思劳苦,这些事,该由我替你去行。”
灵心底一暖,却仍是笑着摇头,带了些许谄媚道:“你既为郎将,开疆拓土、护国扬威当是你所为,柳姡Ц缸邮呛挝铮侩缗H下料耳。要你同那起子奸佞混缠,他们也配?自该由我拿出那些市井招数来对付。”
“你仍是要强。”拂耽延将她揽回怀中,无奈地叹道:“你执意如此,我向来阻拦不住你。可你千万要应了我,莫危及自身,但凡有难处,皆要寻机告知于我。”
“你几时见我肯吃了亏去?”风灵的脑袋在他颈窝厮磨了几下,半是撒娇半是许诺道。
“不亏了去?”拂耽延驳道:“又是风寒引动气厥,又是坠马,眼下这步田地,是如何来的?”
“又无大碍,换得了圣心,左右是不亏了。”风灵小声嘀咕道。
这话却教拂耽延愈忧虑,口吻严肃,非得要她应诺:“权势惑人,一旦卷入,便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皇权更是不能轻易触碰的,纵然圣人恩宠万千,但凡触及了皇权分毫,骨血至亲亦不能相让的,况乎外人。你仔细着些,切莫教那些无谓的纷争将你搅带了进去,失了本心。”
风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闷在他怀中回应:“你是怕圣人视我为汝南公主,我便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她长长地顿了一会子,低哑着嗓音道:“我不在乎那些人将我认作是谁,我只知,仅仅差个奠雁礼,我便是你的新妇子,你也不准忘了。”
拂耽延的嘴唇落在她的眼帘上,细柔得同他素常的坚冷样貌极不相衬,风灵的睫毛在他唇边轻扫过,微微的颤动勾得他心间热流涌动。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往后你的周全由我来护着,柳氏父子也罢,贺鲁也罢,再不教人能轻害了你。”他将风灵揽在自己胸前,在她颈后低沉地许诺。风灵闭着眼使劲地点头,眼里湿热,却不肯教眼泪流出来。
大殿角落里的铜质莲花更漏突然出“啪嗒”一声响,将内室的两人都惊了一跳。风灵极其不舍地从拂耽延暖烘烘的怀靠内坐起身子,提醒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交五更了,恐宫人内监们走动多了,你早些回去歇了罢。”
拂耽延借着夜灯的暗光,目光在风灵的面庞上流连:“待天亮开城,我便该出翠微宫归家去了,后日大军开拔,玄甲营因是圣人嫡系,会在头里先行。好在,此番贺鲁将率部同往漠北,战后便要回庭州驻地去的,再无机会在圣人跟前弄事。”
风灵下了睡榻,直将拂耽延送至殿门边,一手理着他前襟的袍领:“不必惦念着我,好好地去,安安顺顺地归来。我会每日晨昏求菩提萨埵垂降加护于你,让刀锋剑戟都避着你走才好。”
说罢她踮起脚,原不过是想再好好看看拂耽延的眼睛,却不能自控地抬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凑上他的嘴唇,又是一番绵长的亲吻,直至更漏再响,催促着天亮,也催促着拂耽延尽快离去。
送走拂耽延,风灵躺回睡榻,再无睡意。榻上仍存留着他教人安心的气息,风灵拥着被衾,睁着眼,看着天光透过窗纱一点点变白。
五更终于报过,翠微宫分明在长安城远郊,宫宇隐在婆娑的晨风、鸟雀的啁啾中,风灵却似乎听见了长安城传来的隆隆的五更鼓声,瞧见了拂耽延纵马迎着鼓声驰入城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灵州勒石(一)()
灵州距长安逾千里,风灵跟随着圣驾在往灵州的路上已走了十来日。天籁小说自翠微宫出时,她伤寒尚未痊愈,因此李世民不许她骑马,只命她在车中坐着,她便只能整日里闷在车内,透过车壁上的窗格凝望外头已是五彩斑斓的树木。
时值十月深秋,越往北去,风越寒凉,树叶的黄色渐渐变得浓丽。途中下过一场雨,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橙黄橘绿的树木秃了大半。
这样的秋景着实算不得好,风灵在车内却从不许人来阖上窗格,倒不是为了看外头庸常无趣的秋色,为的是一日内不定时冲进长长依仗队伍的急报。
每逢急报至,队伍便要停下一阵,好待圣人批复,如此风灵便可仗着侍墨这个由头,钻进圣驾所在的高大宽敞的车厢内,好立时便知晓了急报上大致说了些什么。
她本是出离朝堂斗法的一个特殊存在,身后干干净净,心里坦坦荡荡,李世民便也从不刻意避忌她,看奏报时,不论是深思自语,欢喜豪情,还是雷霆万钧,风灵皆瞧在眼里。
急报中只半数是风灵所关切的,那是来自漠北敕勒的战报。
头一封战报送至李世民的车前时,风灵刚从自己那驾车上匆忙跳下,来不及披上夹袍便一路跑着赶至李世民跟前,到时战报几乎已禀完,只抓住了禀报之人最后的两句:“……玄甲军都尉拂耽延请率五百精锐,正面直冲阿波达队阵,薛万彻大总管准之。”
风灵心间一跳,不动声色地上大车研磨朱砂。禀报的军士将战报递交予阿盛便离去,风灵往端砚内加了一小匙清水,一壁如常地转腕研朱砂,一壁尽量装作随意地道:“薛延陀部,不过是漠北游民,只怕他们的牛羊比人多呢,哪堪大唐军兵横扫?”
李世民展开奏报来看,一面随口应道:“你却是小觑了他们,此番,阿波达集兵十万,且个个善骑射……”
集兵十万!风灵头顶犹如劈过惊雷,手腕上气力一个不稳,朱砂端子在手中打了滑,几点细小的朱红墨星子溅出端砚,落在案几上,幸而李世民并未在意。
她心里不住地自问:方才可是说拂耽延将率五百骑兵,正面冲进十万大军中?
她一忍再忍,终是按捺不住,问向李世民:“那位都尉……我是说,延都尉,果真要以五百骑迎战十万漠北骑兵?”
李世民的仍目光在奏报上,仿佛并不十分在意:“敌兵阵势当前,总得有前锋在敌阵中撕开一道口子,好探知敌兵兵力虚实,阵势如何。昔年玄甲营与骁骑营便是用作冲锋陷阵的奇兵,如同左右双臂,两面直捣,而今骁骑营已不在,玄甲营便要独当一面。”
风灵转动的手腕渐渐停下,怔怔地盯着端砚内红如鲜血的朱砂。
李世民倏地收起奏报,奏报称唐军士气振奋,尤其是拂耽延重归玄甲营,使得玄甲军人心激越,个个儿攥着劲儿要跟随都尉血海骨山中挣出一条好出路。圣心因此快慰,故也肯耐着性子多说几句。
他转眸间见风灵这副怅然若失的形容,忽了然地点头道:“是了,阿延曾救过你的商队,依着你的性子,自是要替救命恩人多担一份心。”
风灵自知失态,正不知要寻什么样的籍口来解释,李世民却自动替她补上了一条说法,她忙将头直点:“正是呢,这玄甲营的差事,听着甚是凶险,教人憷。”
李世民捻须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子,方平定了气息:“玄甲营的差事凶险不假,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堪当的,自是经过严苛挑选才有这个格入营,多少将士巴望着尚来不及。富贵险中求的话可曾听过?越是凶险,越少不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风灵半张了口,呆愣地望着李世民。他提笔在端砚内舔了两舔,随手在奏报上勾画,口里漫不经心地解道:“阿延原是莱国公胡人长随之子,低微得连姓氏都未有过,你道他是如何替他爷娘脱了奴籍,又是如何挣下今时今日正五品的衔?犹记得他初投玄甲军时的年纪,大约是一十五罢,不过是个小兵卒。在阴山,三十名小卒被遣出去探突厥人营地,尽数死了,惟剩了他一人,豁出性命挑去东突厥人的狼头大旗,几乎是要命丧突厥领将的刀下了,终了却斩杀了那领将,满身是血扛旗归来,一战成就功名。这刀口上舔血,尸骸中捡命的日子,他硬是一步步走了十来年,自奴人之子走成正经的五品郎将。”
李世民的口吻中带着赞许,风灵听来无疑是惊涛骇浪。
这些她当真是未认真想过,虽知道他骁勇善战,却总觉他现有的功绩,多半是因英华夫人之故。他受英华夫人亲授,除开骑射兵法不论,心性孤高,不陷弄权争利之腥恶沟渠,圣人又是这般缅怀英华夫人,自是对他另看一眼。
那些血淋淋的过往,他从未提过,即便她偶有问起,他也只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样的恶战,十多年里,他该是经了多少。风灵心底喟叹,却莫名地忆起他曾于暗夜,在她耳畔低诉的那句:“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如此,她胸口胀满,一阵阵地酸热,仿若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眼里涌出。
李世民向风灵瞥了一眼,见她眸子失神,面上惶惶,料想她行商途中虽时常遇贼匪狼群,正儿八经的战事必是未见过的,恐是受了惊,遂宽慰道:“你倒不必替你那恩公担这个心,他若没这点子本事,如何担玄甲军之统帅?这一战,于玄甲营而言,再寻常不过。”
风灵转过脸,冲着李世民勉强扯起一个笑:“陛下恕了风灵的罪罢,竟敢疑虑我大唐最为骁勇的将士,真真是该治罪的。”
她的娇憨之态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引得李世民开怀,不似他那些儿女孙辈,见了他总战战兢兢,恭敬疏离有余,少了亲近。
“平素见你伶俐得紧,不想也是个痴傻孩子……”他笑叹一声,挥手命队伍重新开拔,倚着车壁闭目蓄养精神。
风灵行了一礼,轻声告退,跳下车回至自己那驾车内。因她不肯阖窗,杏叶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手炉塞了给她:“才刚长了些精神,又来作践,当着风不肯闭了窗格,好歹抱住了手炉暖一暖身。”
风灵笑笑,接过手炉果然就搂进怀中,杏叶颇为满意地睃了她一眼。风灵仍旧靠着车壁而坐,紧盯着窗格外,等待着下一封疾驰而来的战报。
第一百九十五章 灵州勒石(二)()
路上又来过两回战报,风灵得了上回的经验,一有急报驰来的动静,便急急地下了车,径直往御驾那儿跑,故此后来的两回战报再无错失。
教她庆幸的是来的两回皆是捷报,头一道战报禀玄甲军不负众望,悍勇似虎,直冲入阿波达阵内,搅乱了阵脚,将软肋暴露于唐军跟前。紧跟着而来的又报,薛万彻大军趁势压上,战大获全胜。
风灵仍旧低头研磨朱砂,将唇角的一抹微笑掩藏在阴影中,连朱砂的颜色也显得格外艳红。
李世民心绪极好,笑向风灵道:“如何?可还忧心你那恩公?”
风灵放下朱砂端子,向他行礼贺道:“陛下震铄四海,我大唐军兵担天子之威,自然所向披靡。”
李世民笑了几声,下令行得快些,好早日抵达灵州。可连日车马劳顿,倒教他脸色泛起了几分苍白。
“陛下在长安坐等着献俘,岂不好?何故要千里迢迢亲临这蛮荒之地?”风灵望望车外越走越颓凉的黄土地,又悄悄将李世民青白的面色打量了两眼。
李世民此刻正欢喜着,索性撤去了面前案上的折报,随手扯过一张微黄的羊皮子,上头陈墨斑斑,所绘正是大唐北部疆域。
他摊开手掌,将北疆的每一寸抚过,信手在羊皮子上点了几处:“你来瞧这几处,可能瞧出些什么来?”
风灵依言凑上前去看他指点的几处,一处为泾阳,一处为陇山关,最后指向灵州,灵州之外便是漠北塞外。她看着那三点,横竖瞧不出什么名堂,偏过脑袋再瞧,仍是不得要领。
李世民将那羊皮子抽开几寸去,提点道:“看得远些,放眼四周。我且考你一考,泾阳在汉时称什么?”
风灵向后仰了仰身子,目光铺向整张羊皮子,方才指点过的三点在那上头似乎尤为显要,她忽地恍然:“泾阳旧名安定郡,这是拒北抗夷的要重镇。陇山关后头有大片草场,可养马备战。灵州是通往漠北关外的最后一镇,如同敦煌城之于西疆。”
“甚通。”李世民毫不吝啬他的赞赏,好像在教着自家的孩子一般鼓励她再往下说去。
风灵赫然摇了摇头:“再不能了,只知那几处瞧着都是北面紧要之处,旁的再瞧不出什么来。”她的视线落在陇山关后大片的空旷处,嘻嘻一笑:“要我说,那地方若是水草丰美,牛马羊甚多,北夷皆以游牧为生,倒不若在灵州城内多设牲口买卖的行当,鼓励贸易。北夷为生计,大约会勤于放养,待他们日子过得好些了,自然想要养更多的牛马来贩,心思全在牧养上,还有谁肯四处劫掠度日?且战事一起,又无人来买他们的牛羊牲口,谁肯这般自绝生路。于我大唐而言,牛羊丰足,又得马匹充作战马,指不定连军费开支也一并省下不少,一举数得。”
言毕她偷眼一瞥,悄悄吐了吐舌:“圣人莫笑,风灵原就是市井小商,眼里只瞧得见钱帛往来,并不懂观大局。”
李世民微微怔住,像是在认真体味她所描绘的边境城镇,继而不住点头,随之又半认真半挪揄地笑道:“改日待我找了民部的唐俭来问,他们愿不愿收女侍郎。”
风灵跟着笑了一回,少不得要说些谦逊伏小的话。见李世民兴致甚好,衬得脸色也像样了起来,一时高兴,又拣了些顽话说来,直逗得他捧腹。
李世民伸手指在泾阳轻击几下:“此处汉称安定郡,自古便是此城安,则北疆定之。高祖起事之初,为乞外敌不扰,岁岁在此向东胡纳贡。而今大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