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蹙起了眉头,面色越来越阴寒。
“外城廓但凡是有力反抗的壮年男丁……”风灵脑中那血糊糊的几个大木箱清晰地重现出来,已隔了大半年,似乎仍有浓腥的血气在她鼻端挥散不去。她哽住了喉咙,有些不下去,抬眼注视着李世民阴沉的脸:“他将那些男丁活生生地悉数枭了,装在木箱中,弃于城墙下,向都尉扬威,声称要报还都尉剿杀他部众之恨。”
不知是那个宫人,失仪干呕了一声,倒抽气的声响在大殿内出现了好几回,风灵瞥见李世民搁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
她蓄在眼眶子内的眼泪再忍不住,如线般地滚落,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在五福呈祥纹路的青砖上。
她重新伏身在地,泣诉道:“那些人头,好些还是平素里认得的,他们的头血浆糊了一脸,一个个都还睁着眼,那模样……那模样,修罗场尚不及。那些人,不几日前,我还见着他们活生生地插科打诨嬉笑着,他们的孩子,还为了几枚胶牙饧,满地跑着打闹。不过一宿,全没了,全没了……”
风灵已泣不成语,隔了好一会儿,方明志道:“风灵纵然是个出身寒微的女商,也知道个是非对错,怎能去侍奉那等恶人。圣人若必定要风灵嫁去,风灵不敢不应,惟有舍一己之身替大唐西疆苍生除害。”
“你且起身。”李世民命道,杏叶与竹枝忙快步上前,将风灵自地下扶起,另有伶俐的宫人去跑着去打了温热的水予她净面。
话已至此,风灵索性开了去:“延都尉为救回城外的妇孺,领着不足半数的府兵冒死出城迎敌,岂知贺鲁声东击西,趁着城中空虚,就此占住了敦煌城,将城中富户洗劫一空,满门屠尽。”
风灵所述,李世民在兵部呈报中看过一回。“岁末,贺鲁扰敦煌城,城外流民受牵累,偶有死伤。部众未受制约,旧性不改,掠富户资财而去。”在奏章中,不过是寡淡平铺的寥寥数句。
他将拂耽延自兵部牢内提出召见时,虽也听过此事,但毕竟是在拂耽延任内的错败,他只照实告禀,亦未肯细原委。此刻风灵作为亲历者的哭诉,犹如将他带至惨绝人寰的那一夜,火光、血浆、哀嚎、尖叫仿若就在眼前,令他心如灌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帝王心术()
风灵净了面,定下心绪,两只眼却仍是红肿着,衬得脸色僵白可怖。
李世民回头吩咐了阿盛一句,阿盛心领神会地指了殿内的两名宫人,命她们烹茶端茶点果子去,又另指派了竹枝杏叶,将大殿内的宫人俱遣开。
“你可是在恼我,怨我,非但不治贺鲁的罪,反倒大行擢升封赐?拂耽延拼死护住沙州百姓,却要获罪押解回京,在兵部牢内拘禁许久,你心中大约也是替他不平的。”李世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显出了回声。
风灵摇头不迭:“风灵不敢隐瞒圣人,沙州商户确是大多怨怼,可风灵心里头明白,圣人是明君,岂会不辨是非,不过朝堂上的赏罚,并非由对错决断。我虽不懂连横制约之法,却也懂得,圣人宽宥贺鲁,不深较他的恶行,想是为西陲大局这盘大棋局。况且,圣人不是已将延都尉自兵部刑牢内提了出来么,并未施以大惩,可见圣人心底其实洞若观火。”
“你养过池鱼不曾?”李世民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西疆部落众多,如同池中鱼,养得他们膘壮体肥难免要跃出池子生事,贺鲁便是放入池中的一尾肉食悍鱼,池中众鱼为躲避弱肉强食之下的危险,不得不整日堤防着贺鲁那尾鱼,自然养不壮,亦无暇生事。”
风灵恍然,心道,这便是帝王心术罢,并非闭耳塞听,也从未被层层上递的奏报混淆了视听,却是另有布排在其中的。
“罢了,女儿家的终身紧要,你既不愿,我也断无强加旨意的道理。”李世民踱回风灵跟前,终是展露了一些笑意:“再者,你聪慧通达如灵狐,悍勇起来又同豹似的,这样好的大唐女儿,咱们何故要送去予突厥人。”
风灵亦跟着莞尔,忙礼谢过李世民,果然与她猜想的无异,圣人原就未有遣嫁她的打算。
殿中的气氛霎时松散开,恰方才被阿盛遣去备茶点的宫人端着食案回来,布下了枣茶杏酪等物,风灵久不进食,当真是饿了,她也不拘泥,当下在几只鎏金碟中各择了一件吃食,边吃边同李世民细起了瓜州遇贺鲁的事来。
“圣人是未见那场景,满地半风干的尸身,就这么随意弃在戈壁黄尘中,我的马匹和骆驼皆惊着了,怎么拽也不肯往前半步……”她一面描述着极其可怖骇人的场景,一面泰然地咬了一口手里蜜制的巨胜奴。
巨胜奴乃油酥蜜饧和面所制,滚油内煎炸得酥脆。干脆的巨胜奴咬在齿间“咯吱”作响,应声断裂,听得一旁的杏叶心惊肉跳,只觉得那蜜制巨胜奴与风灵口里描述的干尸枯槁的肢干极似。
彼时教风灵唬掉半条命去的一场劫难,此时在她来去了大半惊魂,听着轻松诙谐,她揣度圣人听了方才敦煌城外城廓的那场屠戮,心里必定不舒坦,有意将瓜州之事得如同书。
“亏得我戴着粟特人的卷檐虚帽,他一刀削去不过是削断了我的虚帽,并这么些丝。”她抓起脑后散着的一把丝,比划着予李世民看,庆幸地拍拍胸口。
“倘若没这虚帽,便该削在头皮上了。可他也没落什么好,他怎会料到我靴中还有一柄匕,教我在这儿划开了好大一条口子,立时便见了血……”风灵抬起手臂,在臂上认真地比划了一把:“大约便在此处。”
李世民放下茶盏,似乎真被她所述吸引住,追问道:“而后呢?这境地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而后……”风灵忽觉着自己的面上竟微微起了热,她只怕自己按压不住固执地要爬上面颊的那抹羞涩,端起跟前的茶盏,掩袖遮在面前。“我也只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回了,忽然沙尘中就冲出了我大唐的府兵,万幸万幸,恰逢赴任途中的延都尉。贺鲁散兵,不敢与大唐府兵抗衡,且战且退了去。”
李世民似乎并未觉出风灵的异样,笑道:“阿延的身手,若是认真对峙起来,贺鲁决计讨不了好处。”
风灵心里头极肯定地跟着猛点头,面上却不动半分声色。
“待你身子骨大好了,寻个机会倒是该向他讨教一番。”
李世民言语中对拂耽延极是满意,毫不掩饰地赞赏,风灵心念一动,顺着他的话便问道:“倒是有幸见识过,果真十分了得呢,却不知都尉师从何处,必定……”
风灵有意避开李世民身后阿盛连连递来的眼色,径直问了下去:“必定是位了不得的将军罢?”
李世民果然敛去了笑容,垂下眼帘,隔了片时,闷闷地道:“确是位了不得的领将,可惜故去得太早……”他重抬起眼时,面上又有了微微的笑意,好像要透过风灵的面庞看向别处:“如若不然,连你也能得教呢。”
阿盛大大地松了口气,向来有人提及英华夫人,圣人必定拂袖掀暗的,今日却破荒地坦然面对,虽不过一句,已与往常大不相同。
坐过一会儿,含风殿有内监来禀有急奏,风灵要出殿相送,李世民见她面色仍旧是难看,并不许她送出殿,嘱她好生将养着。
风灵嗓子眼痛得冒火,寒热虽退,身子仍疲乏,送走了李世民,用过一碗清粥,便又躺回了榻上。她从睡榻内侧的一角摸出那枚仅雀卵大的铁刺球,左瞧右瞧,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物件,似乎是特特定制出的,那尖刺还带着锋口,刺尖上带着暗红的血渍,想是扎破了那五花马的皮肉,无疑是想教她在击鞠时坠马。
她拽着被角将昨日的事一桩桩细细筛过,左右未见异常。论理,因税商的事,想使她坠马的人理该不少,排摸不出究竟是哪一个。这马是杨淑妃赠予的,下场击鞠也是她的主意,嫌疑本是她最大,可五花马自她驯服那日起,便已在马厩中,并不在杨淑妃那处。
马厩……风灵忽忆起下场前,她曾远远望见有一名内监侍弄了半晌已齐备的五花马,背影不上来的熟悉。她竭力回想那名内监的一举一动,愈想愈是可疑,依稀记得内监确是动过马鞍。
毕竟抱了病,精神不济,适才吃的汤药里,也少不了安神助眠之物。渐渐地,她便集中不起精神,睡意席卷上头,眼皮子牢牢地粘在一处,再撑不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探诉情(一)()
杏叶与竹枝见她睡得安沉,也不好来搅醒她。晚膳时分,也不见她醒转,张奉御来问过一回脉,只说她再无妨碍,因风寒体乏,只管随她睡去。一时众人皆似了了一桩事,各自松弛去了。
及夜,宫禁前杏叶来瞧过一回,风灵不惯人在外间值夜,杏叶恐她半夜醒来饥渴,在外间矮榻上留了一盏夜灯,铜壶内温上热茶,又置了几样简单面点,方才回屋睡去。
风灵果真就在将近三更时分辗转不安起来,她自下半晌起昏天黑地地睡了五个时辰,此时渐渐回醒,喉咙里烧得干痛。恍惚间只觉有些细微响动,由远及近,她听力极好,即便睡梦中未能十分清醒,也能辨知是有人在走动。
“杏叶……”她嘶哑着喉咙,迷迷糊糊地低吟:“倒盏茶来。”
将将走到睡榻边的人顿下脚步,返身撩开帷幔,又出了内室,外头有铜壶与木案几轻碰发出的声响,似乎生怕惊醒了她,只一声响动,便止住了。
未几,脚步进得内室,返回睡榻边,风灵干渴得狠了,紧皱起了眉头,连咽了几下,只有喉间的灼痛。
有人将她自睡榻上扶持起来,拉过被衾囫囵个儿地将她裹住,微凉的瓷器触及她干热的嘴唇,温润清冽的茶汤流过她着了火似的喉咙,她向前探了探脖子,一气儿灌下大半盏,这才长喘了口气,倚靠在身边那人的肩头。
那人随手放置了杯盏,伸臂将她整个人圈揽住。感知到一双稳实有力的手臂,风灵方知端茶来喂她的,并非杏叶。她倏地清醒过来,睁眼望去,一侧脸,便迎上了火烫的唇,急切热烈地落在她的额间、眉眼、脖颈,曾教她深抑着的思念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阿延……”风灵嗫嚅出这么一句,眼泪便夺眶而出,如线如珠,滚滚不绝。
那嘴唇果决地堵住了她的口,连同她微咸的眼泪一同搅缠在一处,风灵仰起脸,从被衾中挣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竭力迎合向他,一面流着泪,一面将他的叹息一点点吞下肚。
拂耽延在自己的气喘变得更加急乱之前,便敛起了气息,微微往后撤去。可风灵却贪恋着不肯放开,身子紧偎贴着他的胸膛,轻咬住他的下唇,厮磨不舍。
“莫再动了。”昏黑中风灵看不清他的脸,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隐忍和尴尬,却能听出他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颤不稳。
风灵会意,额头抵着他的肩窝,红着脸,缓缓地整理着自己的呼吸。内室沉静了片刻,才听得风灵哑着嗓子问道:“你如何进得来?值夜的佽飞不问?”
拂耽延挪了挪身子,好使她调整个舒适的坐姿,又将她的手臂重裹进被衾:“凌波殿又不是皇城高墙,想进来也非难事。如今我已重归玄甲营统兵,不必在左右侯卫营中充作佽飞。”
风灵扯起唇角,扬起一个“我便知道”的笑容:“圣人岂会容你在左右侯卫闲散着。”
拂耽延不理会,只追着问她白日里击鞠坠马的事。
风灵有意轻描淡写地讲了一遍,临了探身往睡榻内侧摸出那枚铁质小刺球予拂耽延瞧:“就是这物件在马鞍下作祟,扎进马的皮肉内,教马失控。还有,不知何人击打出的藤球,那劲道之狠,竟不似寻常击鞠,倒像是刻意照着脑袋击来。”
拂耽延接过铁刺球,托在手掌心里凑近了细观了一回,亦不知为何物,他将铁刺球收在蹀躞带下悬着的囊袋中:“这物件像是特意打造的,明日我命人送回怀远坊,好教家下在城内四处铁铺探听,或能知是什么人打造。”
他重重地叹一声,扶起倚在他怀中的风灵,郑重道:“你怎就不肯敛敛这莽撞的性子,贺鲁邀圣人下场比试,多的是将士武人能替圣人下场,你原就着了寒,何故非得出这一头?”
黯淡的夜灯映出他因着紧深拧在一处的眉头,密长的睫毛低垂轻覆住深目,一侧面庞隐在阴影中,显出英挺的鼻梁,和下巴饱满坚实的线条,风灵望得入神,忍不住从被衾中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面颊。
拂耽延一把捉住她的手,按在心口:“你几时能正正经经地应了我,再不贸然出头?”
“你既与英华夫人同出于蔡国公府,你的弓马兵法又得她开蒙,总该见过英华夫人所出的那位汝南公主罢?”风灵的眼眶尚因方才的哭泣红肿着,现下却嘻嘻一笑,不应他话,反倒凑近灯火,岔开话哑声问道:“你瞧我的样貌,果真与那位早夭的公主相像?”
拂耽延语噎,迟疑了许久,点头回她:“汝南公主养在宫闱,不曾得见,只是你的样貌神韵……”他借着昏黄不明的烛火,细细地揣摩她的眉眼唇角,“像极了英华夫人。我原忧心圣人将你视作英华夫人,竟不曾想他却是……”
“圣人待我厚重,不拘宫礼,处处体谅,犹如慈父,这些日子来看,他果然是将我当做了那位公主,以补他未尽的慈爱。”风灵幽幽长叹:“只是,寒微如我这样的商家人,唯恐担不起。能得圣人善待如此,我亦无以为报,惟有微不足道之处挺身略挡一二罢了,此方能全了往来之道。”
她对于往来均等的执着,拂耽延领教过数次,当下无言以对,只侧头轻轻磨擦着她顶头的发丝。
风灵深知目下相见不易,腻了一会子,便收敛起缱绻之态,从拂耽延胸膛前坐起身,将自到了长安后的事细细予他道明。
如何在西市与焉耆王女玉勒图孜偶逢重见,如何藉着玉勒图孜打探他在兵部羁押的消息,如何借了玄奘法师的便利寻到未生阿满婆母子,自阿满婆那儿获知柳姡Ц缸右跛降乩锏乃魉质侨绾慰嗳傲税⒙啪僦じ娣⒘鴬'父子,却因此害累阿满婆母子失了性命,更是引得柳爽当街追截自己。
拂耽延的拳头直握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羁押兵部那会儿,曾将西疆诸事从头至尾,细枝末节皆清理过,越想蹊跷越大,每每至关键之时,总是忽断了头绪,似乎真相便在眼前,却隔了一层窗纱,奈何这层窗纱难触及,实情便缥缈在其后。
风灵这番话乍然捅破了窗纱,拂耽延渐渐明朗,所有他曾究其底里,苦思不得的事俱连通了起来,一桩桩地在他脑中回闪,使得他豁然彻悟,悲愤交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探诉情(二)()
风灵尚在细述后头的事:“落在柳爽手里,岂有我的活路。我被他们迫得紧了,无奈之下纵马跑上了朱雀大街,冲撞了高阳公主的卤薄,我便求救于她。彼时我还不明白她缘何肯同柳氏作对搭救于我,直至入宫后,我才回过味儿来。她原也是揣了私心的,只因我样貌与英华夫人相像,她与杨淑妃连通了将我献于御前,本意左不过是为讨巧邀功,好抗衡东宫与柳氏之势。”
说到这些凉薄之事,她沙哑的嗓音里凉意更甚,不屑地哼笑道:“只可惜,她们却是打错了主意。这些日子来,我大约也有些体会,英华夫人于圣人而言,世间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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