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托书信罢了,交由旁人转送也罢。”李世民丢下一句,转身沿着城墙走开。
“陛下有所不知。”风灵小步跑着跟了过来:“若是寻常书信倒不打紧,可那书信却不寻常。都尉走得匆忙,皆不知他何时离了城,待咱们知晓他回了长安后,竟是来不及相送了。故大伙儿一同备下了万民书,交予了风灵带来长安。”
李世民滞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风灵只觉两道敏锐的目光投来,下意识地一瑟缩,可她心里明白,这一眼躲不得。她强作镇定,摆出浑然不知的天真,微微笑着迎上这如利剑一般含带了寒气的目光。
“万民书?”李世民的面色微沉,“外放了几年,他倒长了不少能耐。”
此前风灵预想了好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形,眼下的事态显然正朝着她最不愿见的那一种预料走去。万民书这东西,不论是出自百姓真心实意的爱戴,还是弄虚作假的民心,皆是帝王所不乐见的,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风灵直视着他瞧不出喜怒的神情,飞快地暗忖,此刻圣人心中大约是要疑心她与拂耽延的关联,若是不打断他的思绪,顺着想下去,十有**他会想到她进得宫内未必是杨淑妃的主意,说不准便是拂耽延的安排,自然也会联想到拂耽延站队到了杨淑妃吴王母子一边,拂耽延本是领兵之将,站队乃是大忌。
可风灵咬牙想赌上一把,她稳住心跳,仍半仰着一张懵懂无知的笑脸,连连点头:“延都尉的能耐确是教人服气。咱们这些商户一年到头,但凡走货,谁家也逃不过沙匪和突厥人去,轻则丢货折了部曲,重则搭上自家性命也是有的。自延都尉到了敦煌城,清剿了周遭大小贼匪,只要不遇见流窜的突厥人,沙州自西州的商道一路顺畅,如今西边的买卖很是做得,谁家不念着延都尉的好。”
李世民的目光不见丝毫松动,风灵亦不敢松懈半分,摊了摊手,轻叹道:“在敦煌城时,咱们总想着要如何酬谢延都尉,都尉性子硬冷难近,莫说是财帛酬谢,便是想在年节中置席宴谢,也是邀不动他的。”
这条路既已经踏出了一步,便再不容她回头,向前虽未必能稳操胜券,回头却一定是万劫不复,风灵只得硬着头皮将戏作足。“后来听说是突厥人降了唐,沙州撤了军府,打量着都尉大约要走,咱们买卖人,最是信奉往来不欠,便铁定了心要谢过都尉方能送他离任的。岂料都尉走得那样急,无奈之下,大伙儿便商议着将都尉在沙州功绩载录下,好有个念想,将来,都尉也能昭示他的后世子孙,再树大唐良将不是。”
风灵赧赧笑着望向李世民:“圣人莫笑话,咱们这些市井平民,再想不出旁的什么来,惟有如此方能略表心迹。起初还只是商户间筹措的此事,后来城外那些突厥人屠戮下幸免于难的贫苦者,亦来掺和,说是都尉为将他们自突厥人手里救回,连命都舍出去了,这份情也得报一报方能安心的。”
“圣人方才说延都尉长了能耐,也不知都尉从前如何。”风灵睁大眼,对上李世民如炬的双目,故作顽皮地吐了吐舌:“彼时风灵商道上遇险,幸得都尉援手时,见他身手很是了得,那时便技痒,想得了机会与他试上一两手。”
她忽又是一副失语后的尴尬,连连摆手:“不过胡想一回,风灵万不敢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步步为营(三)()
李世民的面色稍稍松弛了下来,却仍是不明喜怒,转身接着朝前走去,不咸不淡道:“你那书信交予阿盛,让他替你跑一趟腿便是。”
风灵爽脆地应了声“是”,扭身向阿盛屈了屈膝:“明日风灵便将那书信带来,辛苦阿监一趟。”
阿盛连声让道:“岂敢,娘子折煞奴婢了。”
风灵的心从喉咙口重新落回腔子内,她想大口畅快地呼吸一番,好纾解极度紧张过后胸口的闷痛。可眼下仍是不敢,她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把稳住心绪,跟上李世民的步子。
想了想,又有意向阿盛道:“阿监,适才想要过一两手的话,可切莫同都尉提起,风灵浑说的呢……”那声量不高不低,恰恰好能让走在前头的李世民听见。
阿盛垂头低笑道:“顾娘子放心就是。”
走了一段,远离了承天门的楼观,李世民停在一处垛口。风灵靠上城墙,身后是草木葱茏、宫殿错落的內苑,跟前是棋盘一般规整的长安城全貌,一条宽阔的朱雀大街两边齐齐整整地布列了一坊又一坊,站在此处,顿生遥望人间烟火的出离感。
风灵低低惊呼了一声,禁不住倾身抵着垛口朝前伸出了手臂:“陛下,孟子有言:登泰山而小天下,说的便是这个意思罢。”
李世民回过头,将她脸上流露出的简单的惊奇之色打量了一番,抹去了心中最后一点疑忌。
那神色与他深烙心底的另一张脸叠合起来,他想不起是多少年前,他曾抱着最得他意的幼女登上城墙,亦是在此处,不足垂髫之年的稚儿,嫩藕似的手臂,一臂搂着他的脖颈,一臂伸向下面繁华的长安城,满脸惊奇,含糊不清地问他:“阿耶,外头是什么地方?”
突如其来的旧日情境,勾得他心底里的陈年老伤又隐约作痛。“凤翎……”他轻声自语:“如今你可知那外头是什么地方?”
风灵听作是在唤她,接口应道:“这可说不准。圣人眼里是大唐的大好河山,旁人眼里许是鳞次栉比无垠的屋宇,在风灵眼里,却四处纵横交汇融通着货品钱帛。”
李世民蓦地回神,再转脸来看她的眼神中已寻不到一丝严苛猜疑,随和可亲如常:“这话确是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学过诗?”
风灵附和着他称是,接着念道:“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甚好。”李世民笑着抚掌:“旅力方刚,经营四方。你可想好了?”
风灵心念转动,知他在重提当日命她编纂西域经济论述一事,她自然是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遂正了颜色,向圣人恭肃行礼:“风灵虽年轻无知,却也不敢忘心系魏阙的父训,圣人有所托,风灵岂有贪图闲逸,不竭尽全力之理的。”
李世民很是满意她的回应,笑点了几下头,探臂指向广袤无垠的长安城市坊:“既然你眼中所见,是川流不息的钱币货品,便将你所见展示予我看,货品如何自长安出,钱财宝器又是如何从西疆进的。”
“圣人只想瞧见它们如何流转交汇么?未曾想过如何借助这流通之力,使得大唐仓廪更实,钱库更盈?”风灵顺着李世民所指望向虚空的远处,仿佛真在瞧那财帛在大唐的半空流通一般。
“哦?”李世民挑起了半边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那日,唐俭与民部吏目在时,你怎不说?”
“风灵岂敢在唐尚书与民部吏目跟前卖弄,这话也只同陛下说,横竖说错了,陛下也不笑话不鄙薄。”空灵且带着些许顽劣狡黠的笑容重回她脸上。
阿盛垂着头,听得此话,侧眼瞄了过去,心道:这不识体统的市井小民果然能摸得圣心,这话换做旁人说,便是贻笑大方的痴狂之语,从她嘴里头出来,竟是无赖得天经地义。
李世民跟着“哈哈”长笑:“那咱们便回殿去,细细地分说。”转身时又吩咐阿盛:“去将民部相关人等一同传来。”
风灵面上一僵,局促地唤了一声“圣人”。
“怕甚,朕替你坐着阵,你只管直抒己见便是,看哪一个敢取笑于你。”李世民的口吻几近哄骗小孩儿。风灵这才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下城墙去,心中甚是得意,照着她的筹谋,这头一步,走得很是顺意。
民部尚书唐俭来得倒是快,待风灵跟随着李世民回至两仪殿时,唐俭已带着一名侍郎并两名吏目在殿内候等着了,其中一位吏目,便是那日诘问风灵盐铁策论的那位,见风灵进来,还特意多看了一眼。
风灵向他们一一行了礼,内监搬了圣人赐下的座来,几人便在殿下端端地坐了一列。风灵在他们对面独坐,不确定地抬眼望向李世民。
得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她方向对面欠身道:“风灵久在商市中,见识鄙陋,还请诸位官人莫笑。诸位皆知,贸易兴,全赖边境安,边境屯军设军府,府兵的每一日皆是要吃穿嚼用的,开资耗费巨大,倘或能有一项收益添补进去,军资稳妥不断,府军死有所补,伤有所贴,戍边将士方能安心拒敌镇守。戍边清敌匪,扫清商道,获益最多的自然是商户,风灵原亦是商户,最懂其中利益,故……”
她扫看一圈对面那四人的神情,无不炯炯地注视着她,俱是一脸复杂。依唐律所定,官僚从属皆不得从商,可那些大小官僚,下至州县官吏,上至皇亲国戚,哪一个不暗中操持些买卖,更有胆大的连仓存易货抽头的邸店也开得,高阳公主手中便有,这是她以往从商时便知的不可言说的暗则。
她不敢料想她后面所要说的,会引起如何的震动。
“故风灵提议,课税商户所得之利。”她把心一横,终是将那句将冒朝堂之大不韪的话扔了出来。
四人中唐俭头一个便震惊张目道:“顾娘子好大的筹划,不知可否将那背后指点之高人一同传来从长计议。”他不信这样的国之大策是由一名低微商户出身,年不过双十的女子所能想到的。却不知这相貌肖似圣人旧爱的女子,身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风灵轻摇了摇头:“雕虫小技耳,何来高人指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步步为营(四)()
另二人连声附议,大有逼问背后出策之人的意思,只一人不与他们同声,朗声向风灵问道:“课税商户所得之利,此话说起来不难,实行之难堪比过蜀道,不知顾娘子有甚打算。”
正是同她议过盐铁策论的民部吏目。一位侍郎嘴角带了些许轻蔑,亦问道:“秦郎中所言甚是,课税绝非随口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诸事皆得顾及。不说旁的,只说眼前的一桩,既是要课商户之利,则大唐商户多少,每月买卖如何,盈利几许,如何判定?”
风灵忙又欠身:“此事甚难,不假,可此事若是做成了,国可富四海。诸位请想一下,军资充足,军力更胜,将四面蛮夷皆扫平了,商道便通达无阻,商户则愈富。商户愈富,则课税愈多,国库愈盈。这是一个环环相扣得益之道,虽难于过蜀道,可但凡是走通了,百年顺遂。”
李世民在殿上插话道:“若是轻易可办得的,何必要民部尚书、侍郎、郎中同至殿中商议?”
只这一句,将四人翻滚欲出的非议压了下去,四人一同低头应了一声“圣人明鉴”,便一齐住了口。
风灵接着道:“方才秦郎中问风灵有何打算,打算不敢称,只胡乱想过一则法子,提将出来,若能入诸位之耳的,或还堪填用。”
四人便又抬头望向她,风灵抿了抿唇,嫣然一笑:“收聚全国大小商户之名录,责成各处大萨保,每月上报所辖各商户经营所得之利,不得瞒藏不报,不得失误错报。以买卖营生大小分等次,按不同等次定课税,所获多便多缴,所获少便少缴,损利这不缴。”
风灵一口气讲完,心中笃定,浑不怕人质疑,更不担忧圣人不理会。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两仪殿圣人之侧,也不是白伺候笔墨的,前几年征了几次高句丽,军资耗费巨大,圣人屡屡为军资不给而愁恼,她皆看在眼中,暗记于心。这税商之策,正是替他度身定制的,怎能不说进圣人心坎里去?
“顾娘子可知全国商户究竟占了多少去?这法子说起来甚是灵便,可知要耗去多少主簿记室来收采计数?如此一来势必多召记室,养那些人所费,可抵得过税商所得?”唐俭听完,出声驳道。
他只当这一问便可将这小娘子问住,可他竟未料,风灵笑眯眯地朝李世民一揖,转而又朝他一揖:“唐尚书不必忧烦此事,倘若这税商策可行得,风灵倒愿毛遂自荐一回,担起筹算商户所获盈利的活计来。只需唐尚书借十一名记室予风灵即可。”
唐俭已是郁火攻心,没好气地向她一抱拳:“愿闻其详。”
那秦郎中倒是不急不躁,悠然笃定地等着风灵一一分说。
“如今全国上下共一十一道,那些记室每人领一道分管。便以陇右道为例,民部的记室只需认准了陇右道上报的商户名录及盈利多少便可,若有那富可敌国的大商户则另报。陇右道则以各州县上报数额为准,层层下推,哪一层出了错,便纠查这一层及其上一层,是否徇私舞弊或玩忽职守,如此民部所得之数,能保大半精准。”
风灵胸有成竹,一气呵成,直将唐俭与侍郎郎中们听得发怔,细细咂摸她所说之语,条框清晰,有条不紊,竟一时找不出漏缝错处来。可这计利税商的法子太过凶猛,好似饥狼扑食,教人措手不及,且生生地教人撕扯去那么大一块获利,骨肉俱痛。
一时殿中沉寂静顿,风灵停了口,将对面四人的面孔一一打量过来,最终转向殿上的君王。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点头,以示赞许。
他甚至隐隐地觉得风灵处事果决干脆,无一丝黏腻,这做派很是熟悉。又觉她这计利税商的法子,稳准狠绝,行之有效,与自己年轻时领着玄甲军突袭的战法甚是相似,心在自是赞赏不觉。
唐俭犹豫再三,终是开口向李世民道:“此乃国之大计,轻率不得,亦非几人之口能定的,须得再行商议。”
李世民心里念着即将空泛的军资,自不容许他们以“从长计议”为名,将此事拖怠下来,遂指向风灵:“商户编册获利估算这事你既毛遂自荐了,便交由你处置,一年为限,将商户登录造册,统算出一年商事获利,可能担?”
唐俭与侍郎们皆大惊失色,唐俭尚不敢多言,一名侍郎却向李世民长揖谏道:“陛下三思,民部重地,每日仍由一个后宫女子随意出入,总不成个体统。再者,国之大策,非是儿戏,怎能,怎能由女子主持?”
唐俭一听心便直往下沉,一闭眼,暗骂那侍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果然李世民亦沉下了脸:“爱卿所指,莫非是朕长姊平昭阳长公主?疑心高祖用人不当?我朝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女子既能领得兵,如何便不可计议经济之策?”
话已至此,唐俭别无他法,只得躬身领命,顺带着替那侍郎收拾了局面:“圣人此话愧煞唐俭,蒋侍郎岂敢有质疑高祖之意,皆是一片赤诚之心,深恐国事不安,陛下原谅则个。”
风灵亦从案后走出,作礼领命。唐俭眼角一瞥,却见她连个宫礼尚且执不对。风灵领了命,又朝唐俭一礼道:“唐尚书抬举了,风灵并非后宫贵人,不过一名低贱女商,熟谙商事罢了,却不懂国策,往后还须得唐尚书多指教。”
唐俭面含了笑容,却从鼻内轻轻地哼了一声:“顾娘子大约师从名仕,唐俭不敢提指教二字。”
“唐尚书当真多心了,风灵原只会些市坊谋利的小伎俩,照着咱们粗俗的说法,那叫瞎猫得了死耗子,误打误撞,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尚能替大唐谋些福祉,也是风灵之幸……”她嘴里絮絮叨叨这一堆不登大雅之堂的话,跟在唐俭身后,将他们送出殿去。
若非方才亲眼所见亲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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