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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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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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灵呆了好一阵,见那二人离去,倏地醒过神来,咂了咂舌,转脸向马背上那人盈盈一拜,“延都尉”

    拂耽延并不看她,只向身边的裨将道:“韩校尉,营房重地,怎容市井闲杂在此胡闹,速将他们逐离了此地。”言罢一拉缰绳,便要入营。

    “都尉,延都尉!”风灵纵身跃到他马前,展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拂耽延勒住缰绳,沉峻严正地瞧着她。

    风灵突然起了彷徨,不知该先说公廨田的事,还是先说那两名受罚的兵卒,彷徨了少顷,抬头道:“那位兵士并未将钱拿至手中,都尉何以这般狠手,便是有错,也是风灵之过。”

    拂耽延阴沉着脸色,“市井民众不晓军纪,我不同你计较,我的府兵却是三申五令之下立过规矩的,他二人犯了纪,若不严惩,于旁的兵将们未免不公。幸而他未将钱接至手中,倘若已在他手中,必定以收受贿赂论处,莫说是伤了手腕,他那整只手,只怕已不在腕子上了。”

    风灵微微张了张口,一时间无言以对。心里头暗骂自己愚钝,说什么不好,要先同他说这些个。偏嘴上是最不饶人的,向前一步道:“延都尉军纪严明不假,风灵敬服。只他既犯下错,也该使众兵将们知晓他,再罚也不为过。都尉方才那一鞭,我瞧着倒像足了匪盗一流的粗蛮规矩。”

    她口舌虽利,心里却是一片苦笑:自荒原初见至眼下,这位都尉一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岂知头一遭同她说了这许多话,还是训诫之语。

    “你满口浑说什么!”拂耽延身边的裨将瞪眼怒斥,“都尉治军,岂容你置喙!”

    滚雷似的嗓门把风灵唬了一跳,不觉向一旁撤开几步。

    拂耽延见她如此,只当她受惊,料想大约裨将韩孟将话说重了,念及她到底是小娘子家,脸面上多少会有些过不去,便松缓了口气,“走罢,往后莫再来军营生事。”

    说着抖开缰绳,拨转了马头,绕过她进到营房大门,另有兵卒不敢懈怠分毫,忙不迭地将拒马重新放置合拢。

    风灵扭身眼见着他进入大营,可自己的来意尚未道出,心中一急,不禁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高声道:“城外的公廨田,都尉原不该收,收则后患无穷!”

    拂耽延再带住了马,拽紧了缰绳任马在原地打了个圈,远远地掠了她几眼,却并不置可否,仍是纵了马跑远了。

    “大娘,你瞧,他”佛奴忿忿,又因韩孟尚在一旁,不敢大声言语,只低声怨道:“咱们的好意,人家只当烂泥踩在脚下,又何苦来这一遭。”

    “咱们话尽于此,试也试过,于他于咱们,皆无憾无愧。”风灵眯了眯眼,冲着拂耽延远去的背影狠声道:“咱们只需等着瞧那刚愎自用之人的下场便是,想来也是一场热闹,有热闹瞧,又不干己身,何乐不为!”

    “小娘子言辞好生犀利。”一旁的韩孟皱了皱眉头,“延都尉并非那等不知礼的粗人,不过未听你进言罢了,这般恶语相向,很是不妥。”

    “我如何恶语相向了?我若真有心出恶语”风灵瞪圆了眼睛,将怒气转至韩孟头上,却被佛奴拽至一旁。

    适才韩孟那轰雷般的怒斥尚在耳畔,余音未消,佛奴怕她再生出别的什么事来,忙向他一揖,“叨扰了,这便告辞。”说着硬将马缰绳塞至风灵手中,连推带拽,“算了,走罢走罢。”

    风灵接过缰绳,正要上马,远处火急火燎地驰来一骑,将到近前,骑者振臂大呼,“闪开!快闪开!都尉可在?折冲府署民乱!”

第十七章 小寒生乱(一)() 
风灵转头朝韩孟望去,却见他目瞪口呆杵在原处,直至来人扬声又报了一回,他猛地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再顾不上风灵与佛奴二人,扯着嗓子命守兵撤开拒马,一面翻身上马,一面就已催动了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营房内追去。

    瞬间远处驰来的那一骑又自风灵与佛奴跟前飞奔过,扬起一片尘土。

    佛奴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挥散尘土,“大娘,恐是要出大乱子,咱们这就回罢。”

    连问了两遍,风灵不应。尘土渐息,佛奴侧头瞧她,却见她专注地盯着营房里头的情形。

    顷刻间,军营里传来隆隆的马蹄踏地声,才刚进去不足半盏茶功夫的拂耽延,领着韩孟并几名将士又策马奔了出来。

    缠了铁蒺藜的拒马早已撤开,佛奴拉着风灵往后退了几步,尘土更甚,呛得他连声咳嗽。好容易待扬尘散去,还未及拍拂去身上头上的落尘,风灵已跨上了马,一拍马后臀,蹿出好几步去。

    佛奴只得上马,赶上前去,“大娘这是要跟去?”

    “这样的热闹,怎能错过不瞧。”风灵坐在马上,精巧的唇角勾出一点讥诮:“菩萨有灵,才说他刚愎自用自承苦果,这便来了。方才他连句整话都不容我说完,今日之内,便该来求着我说完。”

    折冲府署门前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人,任是风灵如何踮起脚尖,也无法越过那些人头看到前头的情形,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轰乱,咒骂、赞许、叹息、起哄的皆有,一时也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风灵左右环顾了一周,左手有一家食肆,二层的小楼,若能在楼上观望,恰能将府署门前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当下,她便领着佛奴进到食肆,向掌柜讨要楼上雅室一间。

    那掌柜的垮下脸,躬身作了个揖,“实在对不住,今日楼上的雅室已叫人统包了去。二位若是不弃,楼下厅堂内,可单为二位僻一清静处。”

    “难不成那些人都早已知晓今日府署门前将有一场热闹,早早儿地便占好了地方?”佛奴拧起眉头,困惑地向楼梯上瞥去一眼。

    “可不是早已知晓的。”风灵凉凉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了指,“你当楼上雅室中的人是谁?”见佛奴仍旧不解,当着掌柜的面也不宜点破,她只轻动嘴唇,作了个“索”字的唇形。

    掌柜又赔了一番不是,风灵从怀中掏出一枚已被铰去一半的五两小金饼,推至掌柜跟前。

    掌柜为难地瞅着黄灿灿的半个金饼,又抬头打量了几眼风灵,见她一个小娘子家,随从不过一个瘦弱小家奴,心道,想来这一主一仆不过是贪看热闹,该不会惹是生非。

    “小娘子若不弃”掌柜犹豫道:“楼上尚有一间小的,平日里存放些更替的杯盏,不免狭小些,却是最干净的”

    风灵笑道:“自然不弃,那便极好。”一壁将金饼又往掌柜手边推了推。

    掌柜应了一声,极快地收起金饼,转身便将他们往楼上带。

    楼上的三间雅室果然紧闭木门,透过门上的木条,依稀可见门内还垂着一道帷幔,将里头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

    风灵跟着掌柜走入一间极小的内室,半推了窗望出去,心头不禁窃喜,果真是顶好的位置,倚在窗边便能将折冲府署的大门连带前院瞧个赫然清晰。

    掌柜转身出了内室,轻手轻脚地阖上木门,自下了楼。

    但见府署的朱漆大门前齐崭崭地跪了一排的人,看衣着打扮,俱是殷实的佃户农人,由一年长者领着头,一声声地唤着要求见都尉。

    “这些人,便是原先依附索家,种着公廨田的佃户。”风灵小声向佛奴道,“那尹猴儿倒真会来事,拉拢了这些人,抱定决心与官家作对,实不是一桩容易事。且看看拂耽延如何措置。”

    府署门前的府兵臂挽臂列成一队,以身作人墙将佃户与府署大门隔开,也将层层叠叠围观指点的百姓隔挡开来。

    不出片刻,朱漆大门内匆匆跑出一人,风灵认得,正是敦煌县令张伯庸。

    “这成何体统!”张伯庸不等站稳脚跟,指着石阶下的跪着的一排人,气急败坏地叹道:“你们这是要作什么?一个个胆子竟比斗大!有什么天大的冤情,偏要在府署门前明火执仗地滋事!口口声声囔着见都尉,你们将都尉比作何人?也是你等小民想见便能见的?”

    地下跪着的佃户似乎并不惧怕张伯庸,反倒囔得更凶了些,“小人并非滋事,只愿求都尉出来一见,也好叫老老幼幼的乡人们亲自问一问都尉,可是不理咱们的饥饱死活了!”

    张伯庸狠狠甩了甩袍袖,立眉怒斥向领头的老佃户:“大胆!但凭你方才这番民逼官的说辞,我便该替都尉赏你二十棍!”

    “你们,你们”张伯庸似乎气急了,颤抖着手指向佃户们,“那四顷田是什么田?是公田!延都尉是什么人?朝中特指派来的,正正经经的五品折冲府都尉!今日这情形,往小里说,是聚众滋事,搅乱府署。若要往大里论,便是忤逆作乱,谋夺王土!今日我这话便撂在这儿了,若不速速散去,待延都尉恼怒了,纵是立时杖杀了你们,也无不可!”

    这话不说尚好,一说出口,莫说是那些原就怨怒的佃户,连得围聚着瞧热闹的民众都霎时轰然,当下便有人隐在人群中高喊:“要定罪要杖杀,总还有大唐律例,岂是都尉一人能裁夺的!”

    这一嗓子,似除夕夜里点燃爆竿的那一小撮火苗,霎时激得围聚的人群纷攘起来,众人纷纷指点着折冲府署的朱漆大门起哄,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瞧那情势,怕是戍卫的府兵抵挡不了多久,便要叫那些人冲进府署去。

    “呸!呸!”风灵连啐了数声,一掌拍在窗棂上,“巧舌如簧,颜之厚矣!这张伯庸,哪里是在替都尉开脱,分明是要引火上他身,不知张县令政绩如何,挑唆作乱倒是一把好手。”

    风灵正义愤填膺地咒骂着,突然楼下的喧嚷像被人齐齐切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风灵忙探头张望去,只见朱漆大门前不知何时站出一人来,玄色戎袍,负手而立,眉目并无凶横,却是不怒自威。

    一见拂耽延倨傲的模样,风灵才替他打抱不平的心思顿时消失不见。自忖,方才营房前他若能稍加礼遇,至少能听完她要禀之事,便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措手不及,更不必平白地叫小人构陷。

    “一介武夫,到底粗浅。”风灵轻轻地自鼻尖哼了一声。

第十八章 小寒生乱(二)() 
拂耽延在石阶上默立了片刻,将地下的佃户一个个仔细打量过来,末了沉声问道:“你们有何诉求?”

    打头的佃户双膝在地下挪了一挪,向前行进了半步,俯身在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叩拜,拂耽延皱了皱眉头,似有些不悦,“有何事诉求你直说便是,何须行此大礼。”

    “我等求都尉怜悯,赏一条活路走。”老佃户直起身抬起头,面上已是老泪纵横。

    “我等原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蒙索公不弃,许咱们耕作大沙山下的那些田地。按理咱们原该每岁奉上产粮十之五以供索公,索公却道,那地本不是他家的祖产,因不忍见咱们这些人饿死,便私自准了咱们耕种,如今虽有收成,却断无收纳供奉的道理。”

    人群嗡嗡的议论又起,不外乎是对索慎进“善举”“耿直”的赞誉,风灵在小楼的窗口撇了撇嘴,“尹猴儿差事办得果真好,那样的赏赐只嫌少了呢。”

    佃户们身后还有跟着些妇孺家人,言及此,已有不少人低头啜泣起来。一思及日后恐再无殷实优渥的日子,那些个眼泪倒是淌得货真价实。

    “都尉如今要收了田去,咱们这些佃户再无地可种,无以维生,一家老幼妇人,饿死田头的情形,都尉可忍见?”老佃户适时地颤声禀道。

    拂耽延摆手止了石阶下的沸议,对那老佃户拱了拱手,“阿翁不必如此。敦煌城虽也设为军镇,却因周遭流匪外敌不断,府兵须得日日操练,厉兵秣马,平日里无暇农事。故此,公廨田仍需佃户耕作,所收米粮,八分交予折冲府充作军粮,余下二分便由佃户自留。”

    那老佃户未曾料到会有此一说,蓦地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接话。来时按着尹猴儿的吩咐,只管哭穷喊冤,迫得都尉束手无策时便由张县令出面和事,劝说都尉丢开公廨田,转而向朝中请要公廨钱。

    而今情形急转直下,他心中无底,只得拿眼偷偷地瞥拂耽延身后的张县令。

    身后有人轻扯了扯老佃户的衣摆,细声道:“索公向来只收咱们五成,若要缴八成,未免也太过吃亏”

    又有一人低语道:“敦煌城内大多行商,田地虽少,佃户也未见得多,咱们若是不种,他未必还能寻得到如此多的佃户来接手。”

    一语点醒老佃户,他忙直起身子,指着身后的那些佃户道:“都尉开口便要八成,且问问他们,愿是不愿。”

    他身后的佃户们一齐梗直了脖子,皆道,“若分不得五成,断不再种这地的。”

    “对!五成!”佃户们纷纷应和,“若无五成,不种也罢!”

    更有胆大激进的喊道:“请都尉往别处寻军粮去!”

    韩孟忍耐至此,再压制不住火星迸发的脾气,“尔等田舍郎,敢是将折冲府署当做就地压价的集市了,当真是胆儿大得撑破胸膛!”

    一时吵囔起来,府署门前妇孺哭喊,老人哀诉,百姓激愤,混乱成一片。

    拂耽延重重地闭了闭眼,一咬牙,抬高了声音向众人道:“各位予我三日,三日后仍在此门前,必定予诸位一个称心合意的答复。”

    言罢便回身退进朱漆大门内,进门见张伯庸紧随身后,他停下脚步,“还烦请张县令疏散百姓,安抚佃户。”

    走了两步,又顿足回望门外的糟乱,唤住领命而去的张伯庸,“张县令切记,莫以刀箭相对。”

    门外众人见都尉未有句准话便抽身离去,声浪霎时更高,朱漆大门内又跑出两队府兵,架起拒马,好隔绝开人群。张伯庸立在台阶上,又是顿足又是挥手,好一通忙乱。

    “好大的声势!”风灵观了半晌,叹道:“一群口称自身无依无靠的佃户,竟敢这般要挟朝廷的五品大僚,显见未将都尉和整个折冲府放在眼中。倘若没个强健的靠山,谁人敢?”

    “索氏真如此利害?也没个一官半职,不过是与官家说得上话的乡绅,怎就无所忌惮至此?”佛奴摇了摇头,“这些个佃户也不是老实本分的,平日里得了索氏好处,早就比旁的乡民富庶了许多,而今眼见着肥水流尽,岂有不急的。要我说,不种便不种了罢,我那社邑中有的是盼着做佃户的社人。”

    风灵睁大一双杏眼,紧紧盯着拂耽延消失在朱漆大门后的身影,幽然道:“佃户也罢,索氏也罢,只怕身后有更坚实的倚靠,位高权重,全然不将折冲府都尉当做一回事。”

    “佛奴,你可探清了那延都尉究竟是何来历?”朱漆大门阖拢,她将视线转回。

    佛奴忙不迭地点头,“大娘不说我倒险些忘了,前些日子便探听着了。这位都尉出身确是寒微,父亲曾是开朝蔡国公府上的胡仆,不知姓氏,母亲或是府内的管事娘子,同咱们一般,是唐人,故那延都尉上回在索府内所言不虚,当真无姓,样貌也半似胡人半似唐人。因他父亲跟着先蔡国公出生入死了几回,也不知立下了什么样的大功,得以脱了奴籍。”

    “贞观四年,时年仅一十五,他入征玄甲军,随代国公出阴山征讨东胡人,阵前脱颖而出,后率百人奇袭颉利可汗王帐,斩杀东胡大将于牙帐前,方知他不仅骁勇无惧,竟还通晓兵法,自此在军中声名鹊起。归长安后,听闻圣人很是赏识,命他拜于左卫中郎将苏将军门下,教导过一阵,后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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