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笃信释教,自有胡商中同信释教的,一面唱经一面小心地装殓了他,另一些仍信奉祆教的插不进手,从旁帮着收殓家下仆婢奴人。
佛奴在人堆中找到风灵时,她正强忍着泪,替米氏擦拭脖颈创口上凝结的血痂。阿幺不知何时也到了,虽骇怕得紧,却也跟着风灵颤抖着手指头替阿团穿衣,小小的身体分明已僵冷,粉妆玉琢的小脸变得灰白无光,可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上,仿佛还有活气似的。
阿幺忍不住捂嘴抽泣,风灵低着头责道:“莫哭,仔细眼泪沾了他们的身,不得脱凡尘。”那音调沉静异常,令人听着一阵发寒。
佛奴未来时只怕她脾性刚烈,一时悲愤过头,伤了身。却不曾料想,眼下她有条不紊地在康宅内处置打点,冷静得令人发憷,他倒是宁愿她痛痛快快地号哭一场。
不多时,众人已将康氏上下十来口人俱装殓了,有行白事营生的商户不由分说地从自家抬来十几口棺木,陈棺堂前。康氏家族单薄,虽有几个远亲,却疏离得八竿子打不着,眼前现成的最亲近的人便是风灵。她少不得强打起精神,将那些人谢了又谢。
她也不曾沾手过这样的事,只得托付了胡商中素日与康氏相亲的那几个,央他们帮衬着料理料理,安置从外头回来的部曲们。
一时诸事皆有人接应,风灵在厅堂内将十几口棺木内僵冷的面孔一一端详了一遍,从康达智、米氏,到妾室阿何、幼弱的阿团,乃至康宅门房里,见了风灵总是笑眯眯地往里让的老家仆。她胸中堵了一团浊气,不论如何深叹都抒发不出。
佛奴见她尚算平和,乃敢上前同她细说:“你们离城约莫两个时辰,坊外就嚷了起来,说是突厥人来袭,城中也无主将,很是乱了一阵。咱们家中部曲尽数出了城,没个依仗,自是不敢在坊内走动,只闭门不出。隔了许久,又说都尉回城,与贺鲁在城下对峙。就这当口,坊正来传话,说永宁坊出了事,索家和康家闯进了突厥人,满门尽教人屠了。”
风灵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睫毛随着眼珠子不住颤动。佛奴蓦地打住,不敢再往下说。
“往下说。”风灵垂着的双手握紧了拳,咬着牙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大娘不在家中,我便先赶去康家瞧过。待我到时,县衙的人已围住了两家,那些人到底将索府看得更重些,故而这边守得疏懒,只说是突厥人破了城,遣了一支来劫掠富户,自然挑富户之首大萨保来下手。我与先到的何、安二位阿郎里外勘视了一遍,果然被洗劫一空,说不得是那些畜生不如的突厥人造的孽”佛奴摇头叹息了一声,有些说不下去。
阿幺抹了抹哭红的眼,吸着鼻子道:“当真畜生不如,那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劫财便罢了,家中又无部曲抵抗,作什么要谋人性命。”
风灵寒声应道:“正是知晓家中无部曲才来的罢,部曲若在家却未必敢来。可突厥人是如何知晓阿兄家中情形,究竟是哪一个传了消息出去”
佛奴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眼:“以往咱们总说索氏通敌,可这一回,索氏也未能幸免,只活了个最不济事的音娘。”
风灵呆呆怔怔地坐着,她的脑袋里挤得满满涨涨的全是康达智和米氏的音容笑貌,再无暇分想旁的事。
幼时她在康家顽闹,将康达智的算筹偷偷藏起来,每一次都教他三下两下找出来,她好容易想好了下一回要藏的地方,却随爷娘回了江南道,再见时,早已过了玩藏算筹的把戏的年纪。
她初来敦煌城,康达智在城门洞下等她,在她肩背上不知轻重地拍了一巴掌,早晨她率领部曲离城,他仍是予了她一巴掌。
每常她与他打着商议要行些险难之事时,他痛心疾首又无奈地劝说阻拦,皆历历在目,惟独这一回,她不顾死活地要出城支援拂耽延,他却是一句未劝,偏还将家中部曲尽数交予了她。只这一回,便害了他全宅的性命。
还有米氏,她心肠热,虽大不了风灵几岁,却事无巨细地替她思虑,总爱留着她喜爱的吃食顽物等她来,神神叨叨地关切她与拂耽延之间的事。去诱贺鲁现身那回,米氏在她衣袍夹缝内缝入的平安符,仍在那衣袍内尚未取出
风灵呆呆地抚着康达智的棺椁,面上不怒不哀,胸腔内却是翻江倒海,翻搅得她心口几欲爆裂,眼眶子里却流不出眼泪来,憋闷得愈发心痛。
佛奴与阿幺唤她几次都不得反应,离了魂一般,两人俱有些发懵,眼瞧着她煞白的面色一点点地泛起青来,阿幺唬得又哭出了声,“大娘大娘”连声地叫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满门凋零(二)()
无措了片刻,天色渐晚,外头传来几声问安,佛奴向堂外一望,薄暮中稳步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人。一见那高大些身形,他便似有了主心骨,赶忙拉过阿幺上前施礼:“都尉,张县令。都尉来得正是时候,大娘她”
拂耽延一进屋便瞧见了风灵死灰似的形容神色,从昨日清早至眼下,足足两天一宿的折腾,连番重击之下,换了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死过去了,她虽底子好,强撑至此,也没有不垮的道理。
张伯庸冷眼瞅了瞅风灵,拿着腔调道:“顾娘子若是歇好了,县衙尚有几句话要问上一问。”
一听他的声音,风灵倒突然有了反应,霍地转过脸来,通红的双目死盯着张伯庸:“不必问了,我明说予张县令知道,突厥人趁着康宅的部曲出城支援府兵,洗劫了康宅,屠了我兄嫂满门,老弱妇孺一个活口不曾留下。敦煌城中的事,外头的突厥人如何会知晓?张县令不妨先自问,再逐一审审有嫌疑的那些”
“甚荒唐!”张伯庸恼羞成怒,指着她质问道:“难不成,难不成你疑心本官通藩?”
他当真是气结了,来回走动了几步,竟找不出个词来驳斥,一张脸涨成了绛色。风灵认真地瞧着他,如同个不晓事的孩童瞧见了新鲜事务似的。
她这一脸怪异的认真惹得张伯庸愈发恼怒,切齿道:“且不论你诬蔑官员是什么罪名,你只先想想,信口雌黄说出这番话来,却要置韫娘于何地?若必得要说通藩,韫娘嫁去了处密部,本官倒真是头一号要通藩的。”
风灵直勾勾地瞧着他因气恼变了形色的脸,忽地凄然一叹,失望道:“确不是你。”
张伯庸尤要发作,拂耽延跨了一步,将风灵隔在他身后,“张县令有甚要问的,直管带了佛奴去问,顾娘子与我一同回的城,恐怕并不知情。”
佛奴机灵,忙上前躬身作揖:“都尉所言甚是,我家大娘哀伤过度,少不得说些昏话,张县令念她为敦煌城奔劳了一整日,莫同她计较。若要问话,小人随张县令去便是。”
张伯庸哪里会听不出佛奴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地意指顾风灵一介平民,仍为城中百姓的安危豁出性命拼走了一日,他身为食奉官员,却是不见踪影。
他心里头也确是虚亏,只得硬生生地将一团怒气在后槽牙磨碎,生吞了下去,吩咐随行来的吏目带了佛奴去问话,冷声冷气地向拂耽延告了辞。
阿幺见状也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偌大的堂屋内,有生气的只剩了拂耽延与风灵二人。
拂耽延将那十来口棺木环视了一圈,正中一口前已有人燃起了线香,想来该是康达智的棺椁。他自去燃了三炷香,在棺前敬拜道:“大萨保慷慨借出所有的部曲,拂耽延本该来拜谢,却来迟了一步,还望大萨保原谅则个。大萨保阖家罹难,必定不会就此白受了,此难拂耽延铭记五内,终有一日,替大萨保膺惩恶徒。”
风灵闻言心口忽然一松,憋痛了许久的心门教一股热流冲开,随之眼眶里盈起了一泓温热的泪,一发不可收拾,滚滚而下,一时泣得眩晕,眼前发黑,索性靠着康达智的棺椁就地坐下,双臂环抱了肩膀,放声哭得痛快。
她隐隐且荒谬地期盼着康达智的大手掌猛拍在她的肩背上,带着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调子取笑她痛哭的模样丑。
过了片刻,果然有大手掌落到她肩头,却与以往康达智不知轻重的猛拍不同,那大手掌带着柔密的温度,和能够支撑起她的力度。
拂耽延俯身将她自地下拉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她的发丝低沉叹道:“这一日内,你已哭得太多,仔细坏了眼睛。”
风灵揪住他胸襟前的衣裳,却是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不论拂耽延同她说什么,她便只会摇头,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揪着他前襟的手,好像透过衣裳,透过胸前的血肉,攥住了他腔子里的那颗心,令他的心生痛生痛。
渐渐的,她的气息竟弱了下去,抽气儿的力道也变得虚软。拂耽延暗觉不好,她经了这两日一夜大起大落的折腾,早已心力交瘁,怎堪这番悲恸,瞧她这副形势,竟是有往脱力气绝上走的征兆。
他狠了狠心,抬起搂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掌上带了力,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颈。风灵登时觉得自己整个人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渊,绵软着身子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
拂耽延蹲下身,搂住她往地下坠的身子,举袖拭去交错横陈在她毫无血色的面颊上的泪痕。她昏仆中的面容仍带了化不开的哀痛,他伸手轻揉了揉她的眉心,小心地将她紧凝的眉头揉散。
“大娘?”堂屋大门不曾关阖,阿幺在门外守着未敢走开,屋内的泣哭声骤然停止,她忙倚门探问。问了两声不得应,刚想抬脚进去瞧瞧,却见拂耽延将风灵打横抱着从里头跨出来。
阿幺瞥了一眼风灵无知无觉垂下的手臂,低低惊呼:“都尉,大娘,大娘这是”
“可有自家的车来?”拂耽延打断她的惊慌,径直问道。
“有,有。”阿幺忙不迭地点头。
拂耽延顾不上院中投望过来的那些复杂目光,一面大步走向外院,一面向阿幺吩咐道:“去唤人来套车,送你们回安平坊。”
直至上了车,阿幺仍旧不能安,忧心忡忡地盯着风灵,一个劲儿地叹气。拂耽延同坐在车内,她一路也不敢问他一句话。
车进了安平坊,在顾宅门前停了,拂耽延附身抱起昏睡的风灵,命阿幺在前头引路,往内院风灵的闺室去。
拂耽延把稳住胳膊,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长出了口气,又向阿幺嘱咐了几句:“替她更衣擦洗,好教她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她且有得睡,你们莫要惊扰了她。”
阿幺屈膝又是答应又是言谢,拂耽延只向睡榻上又瞧了几眼,转身便自离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秘窟怪妇(一)()
风灵在昏沉中做了个冗长得连绵不断的梦,梦里头她仍旧身处余杭径山脚下的顾府,阖家嬉笑怒骂地度着年月,岁岁暮暮,琐碎繁杂,寡淡安宁。
梦着梦着,她便自醒了过来。睁眼环视四周,并不在余杭的顾府,爷娘兄长俱不在跟前。不知此刻时辰,透过帷幔的缝隙,能窥见天光亮着。
睡榻边有人轻摇了摇她的手臂,抑制着激动柔声道:“大娘,可是醒了?”
是阿幺,风灵重又阖上眼,叹气似地“嗯”了一声。
“大娘这一睡足睡了两日,也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再不醒恐是要饿坏了肚腹。”阿幺绵绵絮絮地说着话,却教风灵握住了手腕子。
风灵静默了片时,想问的话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手又缓缓地从阿幺的腕子上滑落了下来。
阿幺心领神会,小心地拣择着字眼道:“大娘可是要问佛奴?他这两日皆在皆在永宁坊,大娘该信他是个妥帖的,只管放心。延都尉和张县令均去关切过,错不了。都尉来了两回,大娘未醒”
风灵默然听着阿幺一桩桩一件件地报下来,摇摇晃晃地自榻上坐起身,沉静道:“替我寻一身黑叠衣出来。”
阿幺愕然:“都尉的意思大娘忧劳甚过,康家的事自有那些粟特族人操持,大娘不必劳心伤神。”
“阿兄阿嫂待我深厚,理应我亲自料理了他们的丧仪才是。”风灵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竟是少有的端肃,“你们且放了心,出了这样的事,伤痛虽沉,我却也不是那不知收放的人,总要令康氏一门体体面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阿幺往箱笥中翻了一会儿,捧出一袭墨黑的叠布衣裙来。康家虽早已归信了释教,丧葬礼仪与唐人无异,可日常的习惯却还是脱不了粟特习俗,仍旧白为喜,黑为丧。
她慢慢地将衣裙穿了,这一身黑叠衣原是为送葬一位粟特尊长所裁,不想有一日竟是用在了此处,风灵不禁心里发苦。
米粥和佐粥的小碟是早已备着的,阿幺快步去取了来,风灵口中苦涩无味,却又不能不食,义兄惨死、贺鲁逼嫁这两桩尚在眼前未能对付过去,她不敢在哀伤中随波逐流,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风灵在永宁坊劳心劳力了几日,好歹是将康家的丧仪给撑持了起来,至出殡这一日,宅门全开,却是碰上了索家同日出殡。
索氏族群盛大,场面很是浩大,丧棚一直搭到了康宅门前。当即康宅中便有一同送殡的人生了恼意,恨恨道:“索氏横行惯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肯让人半步。”
风灵挥手示意众人退回宅内,“罢了,都是已身故的人了,先一步迟一步,都没甚要紧的了,让他们先行罢。”
众人依言退回宅内,立在门前眼瞧着索家声势壮大的送殡队伍流水般地走过。佛奴就在风灵身旁立着,她的忍让倒教他颇有些意外,经了这一劫,仿佛转了性子似的,老成端稳了不少。
队伍中一抹素白娇软的身姿尤惹人注目,坊内围观的众人皆知,那便是索氏惟独幸免于难的庶女,舞乐容色绝美无双的索良音。只此时她边走边垂头抹泪,瞧不清面目。
风灵凝视着那身影一点点走近,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殷切搀扶的柳爽身上。
“大娘,瞧见音娘子不曾?她怎与柳公子”佛奴在她身侧悄声道。
风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瞧见了。”截断了佛奴后面的话。佛奴也知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闭了口垂手而立。
索府的殡仪队伍慢慢地过去,风灵将一口口棺木和牌位望了下来,索慎进的不屑、柳夫人的假笑、索良昭的跋扈,曹氏的惊惶,前些日子里都还是好好的,转眼已是隔世。
索良音由柳爽架扶着,一步步挪过来,打从风灵眼前过时,竟未抬眼瞧她一眼。倒是柳爽向风灵微微颔了颔首,脸上谦恭未变。
风灵朝他略一屈膝,算作施了礼,转眸端凝了他几息,脑中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由自问:缘何索氏一门皆亡,独独他与音娘存活?
风灵听闻他向官家道,因醉在了伎乐坊内,错过了闭坊,便宿在了乐坊,晌午前未及归来,险险避过这一劫。话虽滴水不漏,无可指摘,官家也遣人去找伎乐伶人验证过无误,可这巧合来得,当真是太巧不过了。
思疑间,二人已从她跟前走过,她的目光紧随了过去,索良音胆小怕事,她自是不疑的,可柳爽身上的疑窦太多,只苦于她直觉虽强烈清晰,却无半分的蛛丝马迹可循,犹如一拳猛击在了大团的棉籽上,一窝绵软,霎时散去了所有几乎能确定下的怀疑。
“佛奴,你可有疑心过柳爽?”风灵偏了偏头,低声问道。她试探过张伯庸,几乎在三两句话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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